苏闲是被痛醒的, 他睁眼的时候,张既白正拿着镊子一颗颗地从他肩部的伤口里往外取沙子。
见病人醒来, 医生瞥了他一眼, 张既白的脸藏在口罩后面, 镜片上折射的冷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嘲讽:“哟,大英雄醒了?”
苏闲还没从清创的痛苦中缓过来,又被张医生的冷嘲热讽给刺到了, 他气极反笑:“张医生,给打个麻药都不行吗?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一句话没说完, 又开始咳嗽, 接着肋间便是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 发现自己的前胸腹部缠着一圈圈的白色固定带,这才记起来自己的胸骨好像折了几根。
“想少吃点苦头的话就给我闭嘴。”张既白的态度十分恶劣, “隔三差五就到我这里来蹭药,真是烦也烦死了。”
苏闲当然不会听不出他辱骂背后的关心,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笑了笑,乖乖地闭上了嘴。
张既白却不肯罢休, 手里一刻不停地忙活, 却并不妨碍他一心两用继续骂人:“你一个, 钟云从一个,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什么吗?啊?一个两个的,轮流来报道, 还时不时丢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怎么着,都当我这里是慈善机构了吗?医生就不用吃饭了吗?医生就活该受累了吗?”
苏闲被数落的灰头土脸的,也确实理亏,只能露出一副乖巧的笑脸,希冀着能让医生本人消消气。
张既白从他绽开的皮肉里清出最后一颗砂砾之后,苏闲松了口气,以为这个堪比刮骨疗毒的过程终于要结束了,不曾想,张既白放下镊子,又拿起了消毒水,手腕一抖,往他伤口里灌。
那一瞬间,苏闲差点以为自己要下地狱了,再看眼前一身白的人,哪里是什么白衣天使,分明是恶魔的化身。
“……”好半晌,伤者才从消毒水带来的巨大冲击中缓过劲,苍白着脸问,“医生,您这消毒水是不要钱还是怎么的?”
张既白拧好瓶盖,把药瓶放好,闻言微微一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这是本来就是严重的贯穿伤了,结果里头还混了那么沙子,不彻底消毒一把,想等着化脓感染啊?”
他义正言辞一套一套的,苏闲纵然知道此人道貌岸然蓄意报复,但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苦笑一声了事。
止血、扩创、消毒、缝合、包扎,等这些步骤一一完成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苏闲输着液,又另外吃了药,整个人有点昏昏沉沉的。
他还在等赵涛的审讯结果,固执地不肯睡去,张既白见他那副强撑的模样,气归气,但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绑上固定带就行了吗?”苏闲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居然主动找张既白聊天,“我还以为要开刀……”
“再观察一阵子吧。”张既白原本不想搭理他,可见他上下眼皮打着架还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可怜样,心软了下,没好气地回了句,“如果有并发症的话,还是要把你送到医院去动手术的。”
苏闲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这么说,没什么大问题咯?那我什么时候……”
“你不会是耳朵也出了毛病吧?”张既白差点被他气死,“观察,听到了没?听懂了没?”
苏闲唯一能动弹的那只手艰难地伸出去,想拿水杯,结果够了半天也没够到,张既白连做几个深呼吸,最后还是捏着鼻子给他端了过去。
苏闲冲他讨好一笑,接着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才勉强缓解了失血导致的口渴。
“咦,小桃不在吗?”他继续没话找话,张医生看他完全是关爱智障的眼神:“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这么晚了人家姑娘不用回家的吗?”
“哦。”苏闲略显尴尬,又为自己找台阶下,“医生,我怀疑你的药可能有种让人智商下降的副作用。”
这锅甩的,张既白都给他气乐了:“你没话说就别说了,省点力气睡一觉吧。”
见苏闲还要争辩,他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要是你下属来了,我会叫醒你的。”
苏闲这才妥协。
结果他一合眼就睡过去了,张既白摘下口罩,叹了口气。
这家伙,看着也不像短命相啊,咋就这么喜欢找死呢?
苏闲没能睡多久,大概是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张既白的诊所迎来了一位客人。
登门造访的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很礼貌地对诊所主人表达了歉意,后者有些咋舌,心说治管局也有文明人了?不容易。
张既白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叫醒病人,苏闲醒的很快,几乎是立时就睁眼了,朝着戴眼镜的年轻人笑了一下:“小郑来了。”
郑飞看着他糟糕的脸色和眼球里的红血丝,很有几分愧疚:“早知道我天亮了再过来……”
“别废话,”苏闲示意他坐下,“赵涛那边有结果了吗?跟我说说。”
上司开门见山,郑飞也就迅速地结束了寒暄,切入正题:“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总算让赵涛开口了。”
一个多月前,还是矿工的赵涛起了贼心,偷藏了一块翡翠原石,趁夜逃跑,结果刚跑出矿区,就被人拦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人赃俱获被堵了个正着,吓得半死,结果来人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想拥有比这块翡翠原石更多的财富吗?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赵涛当时并不明白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他当时心惊胆战,认为自己的把柄落在了对方手里,为了活命,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都一口应了下来。
“想……”他战战兢兢地点了头,随后他就被带离了矿区,到了一个神秘的房间里,注射一种药剂。
三天之后,他的身体出现了奇异的反应——一开始是头晕,然后晕眩转为头痛,并且痛苦的程度越来越深,而与头部疼痛形成反比的是身体的力量,头愈痛,他的四肢百骸就愈发充盈着力量。
在他觉得脑壳要开裂的那一瞬间,那股潜藏在体内的力量彻底爆发,那个房间在他的怒吼中化为了一堆碎石烂砖。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由一个窝窝囊囊的普通人,变为了所向披靡的异能者。
赵涛自己也没想过,能在三十五岁这个年纪觉醒异能,他很快就猜到,异变一定与针剂有关。
但他不在乎,因为在最初的不适消退之后,他能够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异能,在进行了第一次抢劫之后,他更是确定,自己相当喜欢,甚至是享受这种感觉。
由奢入俭难,尝过异能带来的好处之后,赵涛再也没办法做回正常人,于是越陷越深。
直至栽在苏闲等人手里。
苏闲听到这里,插了一句:“我记得他还有几个同伙吧?也是同样的情况?”
郑飞点点头:“是,他们那伙人的经历都差不多——之前都是平凡无奇的普通人,突然有一天,就被挑中……”
“然后打了那个针?”苏闲挑起半侧眉尾,“打一针就能让普通人变为异能者……还有这样的药?”
“听起来是叫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如此。”郑飞扶了下镜架,“而且那种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神奇。”
“什么意思?”
“在我离开治管局的时候,”郑飞的神情非常微妙,“您在赵涛身上留下的伤口,已经痊愈了。”
这下不只是苏闲,连旁听的张既白都舌桥不下。
“你们有样本吗?”张既白立时发问,“我想研究一下。”
郑飞苦笑着摇头:“这个没有。”
“那试验品的血液也行。”张既白兴致勃勃,“说不定他体内还有残留的成分。”
苏闲对于医生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无语,但对方的用词引起了他的共鸣。
“试验品。”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语,语气的讥诮之意显而易见,“说的没错,包括赵涛在内,他们那伙人,应该全部都是拿来试药的。”
郑飞面色凝重,点了点头:“不错,赵涛自己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就是个亡命之徒罢了。”厌恶之色从苏闲的眼底一闪而过,“我不信真有什么灵丹妙药,药效越强,反噬也越厉害。”
张既白颌首:“是,只要是药,都会有副作用。”他说着转向年轻的治安官:“那个人身上有反常的症状吗?”
“就这几个小时的观察来看,暴躁,易怒,经常性地陷入歇斯底里的失控状态,难以控制情绪,而且力量大的惊人。”郑飞冷静地叙述着他的所见所闻,“即使关在治管局特制的牢房里,重重束缚加身,还是无法彻底制住他,最后我们不得不使用一点特别的手段,才让他安静下来。”
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最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他的体表已经出现了发病的症状,至少到了中期的程度。”
苏闲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我想,这些症状都是这一个月之内出现的。”
郑飞点头:“是,严格地来说,都是打了那一针之后出现的。”
张既白失笑:“果然,只是以某种特殊的形式……透支自身的能量罢了。异能爆发的越发,怕是死的越快。”
他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说起来,苏治安官,你还记得盈盈的症状吗?”
苏闲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赵涛注射的药跟盈盈当初用的是同一类,或者说,前者是后者的进阶版。”张既白提出了大胆的猜测,“原来的基础般,只能对本来就是异能者的人起效,起的是‘锦上添花’的效果;而升级版,则能激发出普通人身上的潜能,直接揠苗助长为异能者,起的是‘雪中送炭’的效果。”
苏闲还好,多少有心理铺垫,郑飞却是头一回得知这些事,听得目瞪口呆。
“应该就是这样。”苏闲长长地吁了口气,“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这些药的来源,我也心里有数了。”
郑飞接口:“我们问过赵涛,他只知道那种针剂被叫做‘破茧’,至于具体的成分,已经研制者,就是一问三不知了。”
苏闲沉默片刻,再开口的时候问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交代了其他同伙的下落了吗?毕竟我们这次的目的主要还是阻止他们的罪行。”
郑飞告诉他:“他交代了剩下几个人的藏身之处,局里另外紧急调派了‘烈火’前辈,和项羽大哥他们会合,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发了。”
苏闲略感安慰,同时又有些纳闷:“怎么你没上?你这次表现的很出色,项羽难道没有报告上去吗?”
郑飞摇头:“不是,我之所以没有继续小组行动,是因为我被分派去执行另一项任务。”
苏闲顺口问道:“又有什么任务啊?”
张既白剜了他一眼:“不管什么任务,反正跟你没关系,问那么多干什么。”
苏闲冲他做了个鬼脸。
“是一个临时的救援行动。”郑飞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一个小时前,冰女前辈突然返回距离,报告了一个紧急消息——有个同事被大批‘暗影’的人带走了……目前下落不明,现在宗局正在组织救援。”
苏闲心头一跳,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哪个同事?”
“姓钟的那位。”虽然是同一批进来的,但郑飞跟钟云从其实没打过几次照面,彼此都不熟悉,他的语气有些复杂,既艳羡又失落,大家都是新人,但钟云从最近很得宗局的青眼,治管局上下都知道。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留意到苏闲骤变的脸色。
他冷不丁地被苏闲下床的动静惊回神,抬眼一看,自己的上司已经拔掉了手腕的吊针,血液混合着药水稀薄从血管里往外淌。
“……苏组长?”他不明白苏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怔怔地盯着他看,接着那位医生愤怒地挡住了上司的去路:“我告诉你,你这个状态谁都救不了,所以赶紧给我躺回去!”
苏闲恍若未闻,推开他就往外走:“他是在哪里失踪的?”
郑飞怔忡了一下才反应过对方是在问自己,赶紧回:“在西城好像……”
言毕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出言劝阻,因为苏闲那个身体状况,怕是连路都走不了几步。
于是他跟了上去:“组长,这次行动成员的名单里没有您……”
苏闲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这……”郑飞彻底傻眼,回过头,无可奈何地向医生递去求助的眼神。
张既白正在摆弄一个针管,察觉到他的眼神之后冷笑一声:“看我干嘛?谁让你多嘴的?”
郑飞一脸懵逼: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苏闲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诊所门边上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抓着门框,勉强没让自己摔倒。
“那么多人都去救了,差你一个吗?”张既白背着手来到他身后,“你又不是超人,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
苏闲没作声,只是倚在门框上喘息。
“算了不说了,”张既白叹气,“反正你也听不进去。”
苏闲的确没在听他说话,他继续往前走,就要迈出诊所的时候,却蓦地感到后颈一疼。
“你……”晕眩潮水般袭来,他回过头,瞪着张既白那张越来越模糊的脸,然后不情不愿地慢慢往后栽。
张既白丢掉了手中的注射器,一把捞住他,同时朝着手足无措的郑飞高声喝道:“还不过来帮忙?”
郑飞如梦初醒,急忙过来帮手,又怯怯地打听:“你给他打的是……”
“镇定剂。”张既白脸色难看得很,“刚刚那些动作让他的骨折加剧了,这下是真的要送到医院去开刀了!”
向来优雅斯文的医生没忍住,爆了这辈子的第一句粗:“妈的,这个无药可救的混账,老子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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