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办公室并不算大, 装潢陈设相当平常, 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唯有墙面上两条衔尾蛇相缠的肃穆徽纹透露了此间主人的身份。
“城南别墅里发现的那具尸体,确认是朱慈无误, 验尸之后,发现死者体内有氰/化/物残留, 初步判定是服毒自杀。”苏闲报告的同时递出了一沓文件袋,“这里头装着尸检报告, 还有一些现场拍摄的照片, 以及在她房子里找到的一些关于当年‘生命之树’计划的隐秘档案。请您过目。”
办公桌后的男人身形板正,端坐如钟,他年过不惑, 面上很明显地刻着岁月的痕迹, 眼窝微陷,鼻梁两侧镌刻着两道纹路, 紧绷的唇角愈发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示意下属把文件袋放在桌角, 而后目光一扫,立时就注意到了对方略显吃力的弯腰动作。
“伤还没好?”可能是烟草摄入过多的缘故,他的嗓音低沉沙哑,让一句关怀式的寒暄透出了厚重的意味。
后腰仍在隐隐作痛的苏闲淡淡一笑:“好的差不多了,剩一点后遗症。”
“逞强不是好习惯。”他的上司往后一靠, 后脊笔直地贴在椅背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既然碎尸案的调查已经完成, 我特许你几天假期,好好待在医院里吧,养好了再回来。”
他说完取过桌角的资料,拆开封口,头也未抬:“还有其他事吗?”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虽然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来那种交际中习以为常的客气,让它的本意被表述的更明显,苏闲自然不会听不懂,但他并没有动。
他忍着腰部的不适,站姿愈发挺拔,他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这让对方一直以来保持的冷峻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眉宇之间流露出少许无奈:“有话想问?”
苏闲低低地“嗯”了一声,又拿眼睛看着他,后者又重新投入到浏览文件的进程中,声音也淡淡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
苏闲一怔,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听到他说:“行吧,你非要刨根问底那我就告诉你——是,我们治管局的确曾经是‘生命之树’的参与者,甚至最初的一批志愿者几乎全是治管局的成员,除此之外,我们还为计划的执行提供了不少支持,人力物力都有。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苏闲本以为大费周章甚至根本不可能探听到的秘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治管局的最高领导人摊在他面前,他一时五味陈杂,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这段历史很让人膈应,甚至是无法接受。”治管局的局长放下手中的纸页,鼻翼边上的纹路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可再怎么肮脏丑陋,它就在那里,我们抹不去,也绕不过去。”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在你看来,那些参与者大概都是热血上头的傻子和不可理喻的疯子,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可矛盾的是,最初的那批人,他们真的是怀着一腔赤子之心,抱着拯救家园的希望投入到那项计划里的……当然,现在听起来是很可笑,但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就是见证者。”
苏闲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启合:“只是见证,没有参与吗?”
他这个问题可以说是相当不敬了,但被冒犯的上司并没有发怒,只是严正地否认:“我并不曾参与过。”
“为什么?”
这个追问愈发的胆大妄为,好在治管局的最高领导没有要跟他计较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旋即给了他答案:“我那时候已经有爱人了,无法接受那样的任务。而当时的治管局领导者也并没有勉强我。”
苏闲不依不饶:“可您也没有阻止。”
他的上司依然没有生气,只是好笑地看着他:“我该怎么阻止?换做是你,你能阻止吗?”
苏闲愣住了。
“二十多年前,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摸索着让大家脱离苦海的道路,有些人用错了方法,甚至错的很离谱,但你不能否定他们的本心。何况,这本来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就算到了现在,前仆后继,更新换代,我们也并没有达到目标不是吗?在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中,你必须允许错误发生。”局长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按着眉心,淡漠的眉眼终是漏出一抹疲意,“再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参与者,绝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和你一样,日夜为这座城市拼杀,直至生命的尽头。而那也是你我结局的写照。”
他抬起眼,直视着苏闲的双目:“他们有罪过,也有功绩,他们应该被唾弃,但也值得被尊重。”
苏闲无力地阖上眼:“您想表达什么?既往不咎么?”
“那你想怎么咎?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吗?”治管局的局长冷冷地出声,“还是让治管局就此解散,大家一拍两散,一起等死?”
那些牺牲的前辈,对于苏闲而言,从来都是敬仰的对象,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功勋卓著的英灵们的背面,可能就是罪人;而让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治管局,曾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双重的冲击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他呼吸不畅。
他再身经百战,交手的也只是行尸走肉的异种和居心叵测的敌人,与他们之间的斗争或许险恶,但绝不会如此复杂。
再说了,什么是敌人?立场不同就是敌人吗?同一阵营的,就一定是同伴吗?
他的腰伤似乎又发作了。
他的表情让局长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起身,把手放在苏闲的肩上:“我理解你的心情,还是那句话,给你几天时间,好好休息一下。要是迈不过这道坎的话,你想离开,我绝不阻拦。”
苏闲避过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局长还想说些什么,他却主动开口:“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他挑了挑眉:“你说。”
“咱们治管局,曾经有过能破开空间的异能者吗?”他将心底盘桓多日的疑惑问了出来,他的上司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意外之色,最后还是颌首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有过。不过那个人已经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因公牺牲。”
“明白了。”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通问,对方还是不计前嫌地回答了他,苏闲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朝着领导潦草地欠一欠身,便转身离去了。
局长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紧绷的嘴角渐渐放松,最后浮起了一个苦笑:俞琬,你还是把这孩子教的太善良了。
他低下头,继续翻阅着那些资料,而苏闲忘记关上的房门,无风自动,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他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双目紧闭,大概是死前太过痛苦,五官有些扭曲,表情也有些狰狞。照片拍下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皮肤的表面,已经泛起了鲜红色的尸斑。
典型的氰/化/物中毒的症状。
他当然认识这个女人,甚至可以说相当熟识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她的死亡难以置信。
朱慈,她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去死了?还是自杀?
但无论他如何心存疑虑,尸斑是不会骗人的。
“你当年费尽心机把那个孩子送出去,二十多年后,又接了回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可朱慈已经死了,这个问题,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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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闲回到济世医院的时候,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刻。
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了,白雪消融,露出的并非是全然的荒芜,树木抽出新芽,草叶也顶破阻碍,从泥土里冒出了尖儿,放眼望去,一片灰败中又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绿意。
谈不上赏心悦目,但也不会落井下石,让人的心情变得更糟。
苏闲一路浑浑噩噩地过来,脑子里消极的念头泡沫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冒,在视线触及这片景象之时,大脑里的那台泡泡制造机终于暂时地停歇了一下。
天际铺叠着的橙红晚霞绮丽如锦,淡金色的余晖暖融融地披在身上,不远处的桃树绽出了玉粉色的花苞,几只黑黝黝的新燕从屋檐下的泥窝里探出脑袋,冲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苏闲在草长莺飞的初春里,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一个人。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今早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的步伐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钟云从的外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但就是一直没醒过来,大概是精神力耗的太厉害,伤了元气。
他担心着钟云从,自然也没有了多余的心思继续颓废迷茫,大步流星地来到熟悉的病房门口,刚要推门进去,里头却猝不及防地传出了耳熟的声音。
“我都在床上躺七天了,再躺下去才真的是要瘫痪了!趁我现在还能跑能跳,麻烦你网开一面让我出去透口气吧。”
“不行!”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张医生说你需要静养,意思就是乖乖躺床上,哪儿都别想去!”
随即便是他的哀嚎声:“我这是养病呢,还是坐牢呢?”
苏闲忍俊不禁,再然后他就听到了开门的动静。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还提心吊胆的,现在听到他活蹦乱跳的声音之后,反而生出了怯意。
虽然苏闲心理上不愿承认,但他的身体非常实诚——脚已经开始往回缩了。
门锁转开的声音仿佛催命符一般,他倒吸一口冷气,正要加速撤退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从门里出来的身影。
原来是冯小山。
虚惊一场的苏闲立刻恢复了平日里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事实上,娃娃脸也确实没注意到他之前的异样,他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治安官一向心存敬畏,没想到一出门就打了个照面,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对了你不要……”苏闲正想提前打个招呼,让冯小山对他的行踪保密,结果这小子战战兢兢地就行了个标准的学员礼——挺胸收腹,两个脚跟重重地往地上一蹬,靠拢并齐,朝气蓬勃地喊了一嗓子:“苏长官好!”
这声若洪钟,极富穿透力,也就聋子才听不见。
苏闲扶额。
果不其然,再想偷偷溜走已经来不及了,病房的门吱溜一声开了条缝,钟云从的头跟着冒了出来,阳光灿烂地朝他一笑:“苏长官要上哪儿去啊?”
这让苏闲回忆起适才沐浴的霞光,身上似乎还残存着落日余晖,让他的眼底也罩上了一层柔光:“不去哪儿,就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