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左小吟已经习惯在深夜惊醒。梦里偶尔会见到的大片杏花,会听到的鹭鸶小调,以及――似蝶翅一样忽闪忽闪的耀眼阳光,都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坍塌成一片片的黑暗石墙。扑满鼻尖的是腐烂发霉的气味,此起彼伏的鼾声,女人凄厉的哭叫,她却是麻木的闭了眼,直直躺着,在心里计划着每一天,每一天。
只是如今。
“白痴女人,你没睡吧。”
坐在椅子上的左小吟挪了挪,把背对准了那聒噪的家伙。
南狼依旧不死心,靠在墙上,阴冷地月光从囚窗里射进来,手腕上栓在桌腿上的铁链折射出森然的反光。他笑的依旧清澈凛冽,嘴角的鲜明的乌青淤血看起来是那样的突兀。刻意遮挡的清俊容貌,满是血污,狼狈异常。
“白痴!我是为你来的!快点放了我!”南狼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小声喊,好象跟召一个丫鬟一样。
左小吟咬牙。
该死的,为她而来?她虽然把诚意给她们看了,但并不代表她现在就想倒戈!而且,他到底有没有脑子?作为亚姝的眼中钉,就为了这扯淡理由跑来东一间送死?
“南狼姐,我求你别折腾了成不?”左小吟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转过身四下看看,确认对面通铺上的亚姝和女囚们都还没醒,走到南狼面前蹲下小声的说,“今天夜里是我看着你,你稍微老实点熬过去今天,为我好也是为你好。等明个儿一大早你就赶快回你西间去吧,我相信西虎姐一定有办法让你回去的不是么?”
“喂!”南狼不乐意了,眯了眼睛呲了牙,明亮亮地闪。“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够清楚了,你给我回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高兴,我不开心,我不乐意,我不……”
左小吟用手堵住了南狼那张嘴,只感觉脑袋上的筋突突的跳疼。
“南狼姐,你吃苦头没吃够么?明天的话,亚姝指不定会怎么对你下手。”左小吟尽量诚恳的说。她绝对不能让南狼这个家伙呆在这里,他肯定会坏她事情,尤其是眼下这个关头。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对面鼾声大作的亚姝。
南狼看她那表情,伸过头凑近她耳边轻笑:“我是来帮你干掉亚姝的。”
有那么一瞬间,左小吟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她愣了半天,看着南狼脸上渐沉下去的清淡笑容,“你,你说什么?”
“我知道罗伍月给了你五天时间干掉亚姝。”南狼的表情轻描淡写,他看着对面亚姝,长长的刘海滑在一边,露出眼角三道血红图腾,在月光下那个视线莫名地染着一层让左小吟心凉地血色。“我不是罗伍月派来的,亦不是西虎。有个不想让你死的人,让我来帮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左小吟怔在当场。
不想让她死?
会是谁?在她一步一步在这个地狱里慢慢染成黑色的时候,还会有人不想让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丑丫头死?
难道,是鬼刺?
不,不可能啊,他难道不是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日后可以翻案的冰冷记录而已?
“你不用想了。他说过,关于他,你最好一无所知。”南狼用手扯着自己的刘海,孩子气地低头玩弄,“你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干掉亚姝。至于怎么做我来处理就是。你只需要挑个最好的时机,以及理由。”
“那个人,那个人比你姐西虎对你都重要?我不明白了,南狼你究竟是什么人?”左小吟只感觉他身上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迷团,全部笼罩在这个人的身上,使得本来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一个单细胞男人,隐藏成了一团黑线纠缠的乱麻。
南狼仰了头抵在墙上,笑的分外张狂,“我告诉过你了,小爷叫狄昴,用你那豆腐脑袋好好刻下来吧。其他的,你一样不用知道。”
左小吟看着少年嘴角那狂妄的笑,一个问题下意识滑出了嘴边:“我一直忘记问你,你多大?”
南狼愣了下,低下头看着自己拷在桌腿上的手,一个一个数起手指头来。“十三。”他数了三四遍,极其自豪的抬头冲左小吟笑。
“……………狄,狄昴是吧?”
“是啊!”
“你,你吃饲料长大的是不?”
“………吗的白痴女人,小爷这叫少年老成!”
少年老成也不是这样老成法吧!亏她还一口一个南狼姐!都叫到哪里去了!她今年都十八了啊喂!她居然喊了一个还没有及冠的小孩子喊姐姐,啊啊她真想一头撞死或者掐死这死孩子。
左小吟抬起眼睛愤恨的看他,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前的南狼象一张剪影一般分明。月光下的少年仰着头,额前的刘海乱发散在一边,眉目间张狂颜色,几许青涩不期然顺着挑衅的视线流露,眼角的三道血红图腾象鲜明的泪线,勾勒着他异常明亮清澈的眼瞳――这个家伙,居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
而就是这个半大孩子,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问她:“你磨叽个什么磨叽!到底什么时候干掉亚姝?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天天陪你在这里瞎耗!”
杀,被杀。
这地狱里,竟还有这样一个早已习惯此类规则,甚至在这种规则里跌打滚爬成如斯老成的一个小小少年。
………原来,背负着别人所无法理解的命运的人,不只是她一个。
左小吟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别开了视线看了看依旧熟睡的亚姝,轻轻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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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亚姝早早醒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兴致冲冲地折腾南狼。左小吟在一边安静看着,沉默不语。南狼早就有心理准备,依旧是在众人眼中诡异阴森的沉默女子,任亚姝拳脚相加,不反抗亦不多言。
很快就是上早工的时辰。
早工工地上,亚姝是故意在南狼脖子和手上本来的枷链加长了许多,让左小吟拖着他在监场上大摇大摆地走。这无疑会使得左小吟直接当成承受西间那边愤怒的明显靶子,依她的性子,本该是死活都不会干的。只可惜,南狼一直朝她使眼色让她当这个差。而且……如果南狼被亚姝亲自拉扯着,绝对会被折磨得更惨。
她糊里糊涂的就应了这差事。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左小吟就悔的肠子都青了。因为实在被西间那群人尤其是西虎那要吃人一样的目光盯的后背发凉,她带着南狼接了一个铺石板路的工活,这个活就不但得背着重重的石板,还得频繁弯腰跑躺,工程量不大,却是个细致活,因而,这活人也就少得多。
这才过了多久,那南狼就跟大爷一样寻了一个大树往那大刺刺一坐,摘了几片大叶子盖到眼睛上眯着眼睛就睡。
左小吟被他气的咬牙,也不敢大声声张,走过去一脚踢他肚子上:“你给我起来,被人看到了你还想活不想了?”
“再不睡觉我才会死!我就是死也得睡觉,不行不行,昨天夜里跟你折腾得我就没睡成,大早晨又被那猪头女折腾,你当小爷我是铁打的?”他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挥手,跟赶苍蝇一样把左小吟往一边推。
左小吟深呼吸了两口气,弯下腰一把拧了南狼的耳朵笑,“毛头,我让你起来你听不见?”
“吗的,你才毛头!我昨天都跟你说清楚了,你要么叫我南狼姐,要么叫我昴爷,别随便给我起名字啊白痴女人!都说了是‘昴宿’的昴,不是那个毛!那种一看就是给狗起的名字,你当我会答应么?!听懂了么?!”南狼愤怒的扭头,明亮的眼睛象潭清澈的湖水,汩汩的流着琉璃一样的光泽。
“恩,毛头。”
“…………”
南狼暴走,还没开口,就被左小吟一把按住了脑袋狠狠□□。顶着一头毛团一样的脑袋,南狼是想打不能打,想骂不能骂。他没办法,上面那人交代过,一定要让着这个死丫头。这死丫头阴险到家了,不但套出了那人交代的这句话,还套出了他的一个弱点――嗜睡。
没关系,没关系,他忍。
忍到干掉亚姝,他就可以回去逍遥的睡他的大觉,再也不用对着她这张只会傻笑的丑脸欲哭无泪了。
“毛头,中饭的地方就在那边。”左小吟□□完他,心情大好,指着一旁空地上三两狱卒围着的几口锅。
南狼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理了理跟小狗一样乱的头发,伸了个懒腰:“走吧,让咱去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望着碗里的黄仓米,左小吟的视线有些发暗。
一直都是普通碎渣米的饭,为什么今天会换成颜色略深上许多的黄仓米,她比谁都清楚。她扭过脸,看着身边的南狼扒拉着碗里的饭大口大口的吃,满脸无谓的轻淡表情,心里莫名地仓皇。
而一边的亚姝则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笑着把饭倒在嘴里,堵着嘴巴还不忘记跟左小吟打闹说笑:“盈妹子,你今天气色可不怎么好,今天好不容易改善了伙食,你可得多吃点。你老吃那么一小碗可是当真不行,我跟你说啊,这黄仓米可是平常很难吃到的饭,在我家乡……”
左小吟扯了扯笑,低着头扒饭,明明是比碎渣米软上很多的黄仓米,却好象硬得跟石子一样硌得她嗓子眼发堵。她一边拼命地低头吃着米饭,一边在心里骂,这该死的米,怎么这么难吃,呛的鼻子都发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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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晚饭。
一切如南狼计划得一般,在囚间角落里还正在兀自玩着赌博大笑的亚姝,被一个狱卒唤出去说有独食得赏。
南狼和左小吟,紧随其后地跟了上去。
是一间土牢。
左小吟一直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看着。
亚姝果然是个直肠子的家伙,听说有赏饭吃,啥都不想,抓起摆在面前的那一条臭鲞鱼就塞到了嘴里大吃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把剩下的一条偷偷揣到怀里,似乎还想藏起来日后再吃。
时候刚好。南狼朝左小吟做了个手势,推开暗门,跟着那个狱卒进了土牢。
“你?”看到南狼的时候,亚姝的表情分外惊讶。
而没等她来得及反应过来,南狼朝她笑了笑,身后的那个狱卒上前就直接一闷棒将亚姝打倒在地。那狱卒动作相当熟练干脆,从怀里掏出绳子直接把亚姝就地捆翻。南狼走到倒在地上的亚姝面前,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脸,笑:“亚姐,最后见到的人是我,你很不爽吧?”
“你这个贱人!”亚姝激烈的挣扎起来,愤怒的骂着。“你要做什么?!盈妹子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南狼并未回答她,只是狠狠地捏住了亚姝的脸,在她嘴巴里塞了破布进去。随后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递给了那狱卒。那卒了然的笑了笑,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从一旁角落里拿出一张破席将捆成一团的亚姝卷在里面,随后又拿出布条封住了亚姝的耳朵和鼻子。随后,将她倒立过来靠在了墙上,头抵着地。(1)
“不消半刻,她就没命了。”狱卒给南狼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又踢了一脚还在不停挣扎的亚姝,“放心好了。”
南狼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也不看亚姝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一直站在阴影里不肯出现的左小吟,是怎样一种情况。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倒靠在墙上的亚姝,混身不停地颤抖。丑陋的脸上,浮现着他从未见过的害怕,后悔,自责……她,果然不忍心么?
南狼下意识地伸出手拍了拍左小吟的肩膀,可她却宛如受惊一样回过头惊颤颤问他:“她会死?对么?”
“……当然。”
“…………”左小吟低下头,无力地软倒在墙上。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亚姝这些时日来对她的照顾,对她的笑,对她的关心?她一直强迫自己,要想起刚开始亚姝是怎么对她的,要想起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坏。
可是亚姝对她的坏,真的已经够去死的地步了么?
左小吟的心里一团乱麻,宛如走入了悬崖峭壁一般摇摆着,动摇着,却始终不敢朝前迈出一步。
“呜,呜。”那边被堵住口鼻的亚姝已经不再象刚才那样挣扎,濒死一样的绝望气息,让左小吟的面色更加苍白似纸。
南狼叹了口气,“要不然你先回去吧,不用在这里看着她也会死的。”
可左小吟却摇了摇头,不但没有走,反而上前一步推开了门。南狼愣了下,看着左小吟摇晃着走到亚姝身边。
左小吟弯腰蹲在了亚姝对面,还没有失去意识的亚姝看到左小吟的刹那,已被血丝布满的小眼睛里忽然燃了明亮的颜色。
她颤抖地伸出手一咬牙,拉开了亚姝嘴里的破布。
“咳,咳!”被倒挂在墙上的女人,咳了几口污血,被毒素窒息的气息散乱不可期,“是,是盈,盈妹子啊。”亚姝现在意识已近模糊,只觉大概眼前忽然出现的这个丑丫头,看起来是那么的窝心,窝心地让她竟然想掉那该死的眼泪。
她快死了。
她亚姝是很怕死的一个人。无数次想过,临死前会不会见到她亲手废掉的出墙老公?会不会碰到她在监狱里折磨死的那些女人?因为害怕他们,所以不敢死。
可如今,快死了,却见到了一个只跟她不到一个月的丑丫头。
这丫头替她挡了一刀,她还欠她一条命没还呢。可惜,还不上了。
“盈妹子,我,我给你留了条鱼,鱼吃……咳,咳……先前,先前……太,太对不住了……咳啊啊……我,我……我都快死了……没,咳啊咳啥还你的……咳了,你,…咳咳……能,能不能把这条……条,鱼,鱼给收下……能稍微,还上一点,是一点……我不想死了,还欠你这么多……咳咳……”她的眼睛逐渐灰败,在左小吟完全傻掉的视线里变得异常模糊恍惚。她甚至笑了,笑着对左小吟说,“盈妹子,别,别哭,我早,早该死了。你是个好姑娘,眼泪值钱,我,我受不起。”
好姑娘。
哗啦啦的水,象小溪一样从左小吟眼睛里流了出来。关也关不住,收也手不住。从一开始呆傻地愣着,到最后不知什么时候一滴一滴的眼泪,到现在哭得鼻子眼睛拧成了更加丑陋的一团。左小吟大哭着,用力地伸出手去把亚姝翻过来,去解她身上的破席。一旁南狼和那狱卒见势不对,赶忙冲上来制住她,可她却疯了一样咬他们,打他们,拼了命一样去扯亚姝身上的破席。
亚姐,亚姐,别死。
什么狗屁你死我活,什么狗屁的钱和争斗,我,我不想杀人,不想杀了你。
只是因为这种理由去杀了你的话,和简止言那种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要,死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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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此种方法叫做“盆吊”,这是到先给囚犯吃两碗干黄仓米饭,晚上加些臭鲞鱼,然后趁饱带到土牢里,用绳索捆翻,再用席子卷起来,塞住七窍,把人颠倒过来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