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二月。十三爷府。
她独自在后院里给一株木棉浇水。
木棉还未开花, 但枝头已结了好些小小的花骨朵,一眼看去甚是可爱。
这是她出嫁那年, 阿玛特地遣人从南方移植过来的木棉, 原因无他, 只因她最爱木棉花。但可惜的是,北方的气候并不适合木棉的生长,所以当年虽然移植过来了许多, 但最后在这座府邸里存活下来的,就只有这唯一的一株。
在府里其他人看来, 她甚爱这株木棉, 因此才会常常待在树下, 但其实, 她之所以喜欢守在这株木棉树下,是因为从这个位置可以望见他的房间, 只要窗开着,她就能清楚地看到他在里面做什么。
这话说来有些可笑,因为她当初之所以喜爱木棉, 完全是因为另一个人,因为那个人送她的第一朵花, 就是木棉, 虽然那仅仅只是夹在书页里的一朵干花, 但她一见就立刻喜欢上了,就和喜欢那个人一样,没有任何原因。
那个人曾说, 他一定会娶她,然后带她去南方定居,他会在两人所住的地方种满木棉花,然后和她一起守着满园的木棉花相伴到老。
她曾对此话深信不疑,可不曾想,老天却偏偏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福晋!”
正当她兀自想得出神,丫鬟采苓突然从远处跑来,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福晋,那个人又来了……他说,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单独跟你说!”
采苓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自小便跟在她身边,每当这丫头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说明这件事情是真的很重要。
她自然明白采苓话里提到的“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个人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也是她第一个想嫁的男人。
“有很重要的事吗?”她听罢微微犹豫了一下,目光也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那个房间,但今日,那个房间并没有开窗。
她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反问:“十三爷今日还没有起么?”
“没有,奴婢刚才已经顺路去瞧过了,十三爷这会儿应该还在房里睡着呢,好像是昨晚又喝多了……”听她这样问,采苓立刻撅着嘴冲她小声抱怨,语气极是不满。“……每天都喝这么多酒,就不怕醉死了真成‘酒鬼’么?”
“别胡说!”她听到这话立刻嗔怪地睇了对方一眼,“哪有像你这样编排自家主子坏话的?”停了停,又换一种语气继续问道,“大夫昨儿个来给他看过了吧?他右腿的膝痛好些了么?”
采苓继续噘着嘴赌气:“能好才怪,他根本就不肯给大夫认真瞧——哼,都病了一年了还不好好治,之前膝上因湿毒起的白泡都流脓了也不肯让大夫好好处理一下,活该他下次发病的时候痛死他!”
她听罢立刻肃起一张脸,轻声责备:“采苓,以后再不可说这种话,十三爷他……此前待你也不薄!”
没想到采苓却是把脚一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主子,奴婢这可是在心疼你……主子你人明明这么好,也就是某些人瞎了眼才会看不见!”
顿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气鼓鼓地再补一句,“主子,要不你干脆跟那个人私奔吧,让某个瞎了眼的酒鬼到时候可着劲地后悔去……”
闻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你确定我走了,他真的会后悔么?而且,我若走了,阿玛和额娘又要怎么办?”
采苓这次嘟着嘴没吭声,这丫头从以前就一直希望她能和那个人在一起,甚至还在当初得知她要参选秀女的第一时间里,就鼓动过她跟那个人私奔。不过,自打她那次说出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是十三爷之后,采苓就再不说这种话了,但每次看到十三爷,这丫头都会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狠狠白他几眼,大概是想以此为她鸣不平。
她继续堆着一张笑脸,但笑容却莫名有点心酸:“好了,不提这个了,既然那个人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那我便去见见他吧!”
说完,她便随采苓去了前院,那个人这会儿正在偏厅里等她。
她进去的时候,正好瞧见那个人负手立在窗前,依旧是记忆里的清隽模样,但感觉却已经和她隔得非常遥远了。
那人转头看到她,立刻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洋溢在脸上的那抹温柔微笑亦熟悉而遥远。
他朝她伸出手,似是想要像以前那样抱她,但她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这才回神,尴尬地收回了手——
“漪澜,好久不见!”
她没有立即接话,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圈,这才细声反问:“……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
他愣了愣,而后再度冲她笑起来:“嗯,早就已经没事了……”
她望着他的笑脸不说话。
她当年一直以为是眼前这个人负了她,曾几何时,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连做梦都在痛斥他的负心之举。
但是那日里,当她乔装成哑巴小厮混进十三爷的大营时,他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而且并未拆穿她,之后也一直默默保护着她,甚至还为了帮她,不惜以身犯险前去送信,可惜中途却被那个冒牌倾城发现,关进地牢严刑拷打。
后来,当十三爷提出让墨尘把她送回京城时,她便趁机恳求墨尘带她前去救他。之后,当她亲眼看到他被人用铁链锁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而且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已然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落下了眼泪——
因为即使是遭到了这样的折磨,他也仍然没有供出她的名字,便足以证明他对她的真心不假。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当初,自己可以更信任他一点,那他们两人,或许也早就已经兑现了当初的誓言吧……
“漪澜——”
许是见她这会儿一直沉默,那个人等了许久,终于又率先开了口,语气却是少有的郑重:“我今日是特地来跟你道别的,我已经向皇上提出了请辞,一个月后便会离京南下……”
“你……要走了?”她有些意外他今日的开门见山,但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到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嗯,我想过了,我自小在南方长大,还是喜欢南方多一些,记得吗?我以前也跟你说过这话的,我说以后想带你去南方定居,为你种下满园的木棉花……”
她没想到他也同样记得当初的誓言,一时不免错愕,待抬起眼来,却看到他正目光温柔地凝望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冲她一字一句发问:
“漪澜,你愿意跟我走吗?”
“……”
“只要你愿意,我那天在营中对你说的话依旧算数,我会一直对你好,也会把她当亲生女儿,带她一起走,你不用忍受分离之苦……”
她微微一滞,下意识地找理由拒绝:
“可是,喜月她……已经习惯住在这里了,而且她也大了,我又要如何跟她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可以跟她说,她其实是你和我生的,十三爷之前只是帮忙照顾你们而已……”
“这,这怎么行?”她顿时大惊失色,连话也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而且,而且十三爷也不可能会同意的,还有我的阿玛和额娘,他们都会受到牵连的,我不能……”
然而对方这次的态度却是难得的笃定:“十三爷会愿意的!漪澜,你听我说,他之前不是喜欢那个叫倾城的女子么?我那日正好在城郊寻到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她可以代替你陪在他身边,这样一来,你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是吗?和那位倾城姑姑很像的人?”听到这话,她的心蓦地一动,他已经消沉很久了,自从那位冒牌的美人姑姑过世,他就一直把自己沉溺于酒中醉生梦死,虽然那位绛桃姑姑——不,应该称她为前九福晋来看过他之后,他的状态比以前稍微好了些,但还是终日离不开酒,且郁郁寡欢。
她很想让他重新开心起来,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哪怕是宠幸另一个女人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开心。
所以,她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那你能先把她送到府里来让我见见吗?”
“自然可以,我明日就可以带她过来……”见她这样问,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立刻满口答应了。
而她也跟着打心底里生出了一丝期盼:“那,等你先把人送来,我再考虑一下给你答复吧……”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她这句话里的“考虑”二字显然令对方更添了几分信心,他立刻兴冲冲地告辞离开了。
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走廊转角处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看那抹衣角,似乎有点像一个人。
她怔了怔,但并没有多心。
第二天一早,那个人果然把他说的那名女子送来了,乍一眼看上去,的确长得和倾城姑姑格外相像,虽然没有十分,但七八分还是有的。
她立刻让墨坤把那名女子带到了十三爷面前,而十三爷也果然很喜欢她,当天就把那名女子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过夜。而这之后的几日,他也天天和那名女子厮混在一起,饮酒弹琴、唱曲跳舞,一直要闹到深更半夜方肯消停。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十三爷房间的那扇窗子从那之后就一直开着,让她正好可以看到他们两人每日在房间里相处时的恩爱画面。
她表面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内里的那颗心却莫名开始泛疼,可她还是努力安慰自己——
至少,她又看到十三爷开心起来了,她不是就想看到他重新开心么?如今那名女子能令他如此开心,她应该感谢对方才对啊……
七日后,他又来了。
许是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了那名女子受宠的消息,他这次也问得相当直接:
“漪澜,你考虑得如何了?”
她眼望着他那满含期盼的目光,嘴里却是答非所问:“十三爷很喜欢她……”
他听到这话似乎更加高兴了,大概以为她这样说,就是已经变相答应要跟他走了吧!
“那你也愿意跟我一起南下了,是不是?”
她这次却是看着他一直不吭声,半晌,不答反问:
“可你当真不嫌弃我么?我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而且,还和他有了一个女儿……不久前,还有了一个儿子……”
许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失落,他答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笃定:“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对你的心,一直以来从未变过,若不然,我又怎会到现在都不娶妻?”
“是吗?”听到这话,她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软起来,紧接着便走到旁边的书架前,将一叠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画卷交到了他手里。
他满腹狐疑地打开,发现那些画卷上全是年轻女子的画像,里面还夹着一本册子,上面用工整的簪花小楷清晰地标注了画像上所对应的各名女子的名字和身份。
他顿时有些错愕:“漪澜,你这是何意?”
她看着他,目光和语气均是幽幽:“我帮你订门亲事吧,这些都是京城里尚待字闺中的千金,你可以好好地挑一挑,看中谁了,我去帮你说亲……”
他顿时有些吃惊:“漪澜,你这话何意?你……难道不打算跟我一起走么?”
她却继续答非所问:“你为十三爷送来一名女子,我也应该还你一个,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他听罢似是有些气恼,当即扔掉了手里的那些画像,起身来到她跟前,然后一把将她也从凳子上拉了起来——
他用力地扣着她的手腕,并没有弄疼她,但说出口的话却充斥着满满的愤懑和受伤——
“漪澜,我不要其他人,我要的是你,我唯一想娶的也是你,难道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的真心么?”
“不,我并不怀疑你的真心……”她定定地抬头望着他,目光温柔,声音也低低的,但神情和语气却是少有的坚定无比,“……所以,我才想为你订一门好亲事……”
他当场怔住了,滞了半晌,也同样低低出声:
“漪澜,你喜欢他,是不是?你已经喜欢上那位十三爷了,对不对?”
“……对不起……”
“呵,难怪……难怪你看我的眼神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以为你的心也和我一样永远不会改变,却没想到……”
“对不起,”听到他的这番“控诉”,她微微垂下头,声音依旧低低的,宛若喃喃自语,“这次,就当是我负了你吧……”
他显然听到了这句话,当即苦笑出声:
“可是——漪澜,他不爱你啊,他爱的是别的女人,这样也没关系吗?你真的要跟这样一个不爱你、也不会珍惜你的男人一直过下去吗?”
她沉默,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开口,声音轻若罔闻:“只要能看着他开心,我也会觉得很幸福,哪怕他喜欢别的女人也无所谓……”
他听出了她隐在话里的倔强之意,一时间突然没了继续劝她的勇气,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我先前真不该把那个女人给你送来,如此,反倒是害了你……”
“不,我很感谢你能送她过来,至少,他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开心了……”
“漪澜,你真傻——”
见她这样说,他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凄凉了,末了,突然毫无预兆地将她整个人搂进自己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之后又立刻放开。下一秒,在对上从她眼中流露出的那抹惊愕时,他再度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约摸巴掌大小的锦盒递给她——
“这个,原本是想等你答应跟我去南方之后再给你的,如今,就当作是临别的赠礼吧……”
她滞了滞,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朵用红珊瑚雕成的木棉花,雕工精美,栩栩如生。
她有些震动,但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他那厢又先一步出了声,语气温柔依旧:“漪澜,虽然我走了,但我还是会一直等着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带着孩子来南边找我……”
她听罢鼻子微微发酸,忙借着收起手中那朵珊瑚木棉花的机会顺势垂下头去:“不,我已经不值得你等了……”
“无妨的,你等着他,那我便等着你吧……”纵然再度被拒绝,但那人此刻看向她的目光也依旧深情款款,一如当初,“……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强行把你从他身边带走,就像当年,你和他大婚的时候,我也曾这样想过……”
“你说什么?”她明显有些惊愕,连话也说得有些不利索,“我和十三爷当年大婚的时候,你有来过么?”
可为什么她那天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
但他答话的语气却很笃定,同时,也充斥着满满的遗憾,“是的,从你出家门后,我就一直跟在你的红轿旁,就混在沿街的路人里……那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只要你肯掀开轿帘往外看一眼,哪怕看得不是我,我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带你走,可是,直至轿子进了十三爷府,你却始终都没有掀开过轿帘……”
“……”听到这句话,她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颤,她突然很想告诉他,那个时候,她心里其实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想着,只要他肯中途出现拦住轿子,她可以不计较他之前的负心之举,甚至愿意舍弃一切跟他离开,哪怕是背上私奔的罪名也无所谓。可是,直至轿子到了十三爷府门前,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那一刻,她彻底死了心——
她对自己说,从此,这世上再没有那个当初爱他爱得不顾一切的兆佳.漪澜,有的,只是当朝十三阿哥的嫡福晋,兆佳氏。
“……漪澜,我是真的很想带你走,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
他的声音再度自近前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遗憾。
“其实——”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门外却在这一刻突兀传来了瓷器被打破的声音,紧接着,走廊上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立刻推开房门追了出去,却发现走廊上并没有人,只有采苓一人僵立在不远处的院门边一动不动,脚边跌落着一个已经被摔碎的青瓷茶壶。
她停步,有些疑惑地看向采苓:“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把茶壶摔破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但采苓那厢却像是已经被吓傻了,半天没了动静,良久,方才语无伦次地冲其出声:“主子,刚才,是十三爷……”
她闻言顿时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却先一步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十三爷帮你解释清楚……”
她先是滞了滞,随后便轻笑着冲他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你不用介意,反正,他也不会在乎的……”
她和谁在一起,或是说什么,做什么,他从来都不会关心,因为,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他见状也跟着滞了滞,而后勉强冲她挤出一丝笑:“既如此,那我便告辞了……漪澜,珍重!”
“嗯,你也一样……”
“漪澜,如果有一天,十三爷他能幡然醒悟重新接纳你,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不管那时身在何处,都会为你感到开心的……”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