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疯一样地找她, 几乎将他和满都护的府邸全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怎样也寻不见她的踪影。原本他还以为是她恢复了记忆, 所以想办法逃回太子身边去了, 但他安排在太子身边的那些人却说太子身边除了“衾遥”之外, 并未再出现其他女子。

之后，因为十四弟在八哥面前旁敲侧击刘胜芳的下落，他直觉此事应该跟十四弟有关, 果然，之后不久, 负责跟着十四弟的那个人便在四哥府邸里发现了她, 他不相信四哥会不知道此事, 虽然后者在他面前装得一无所知, 但他还是察觉出了端倪，因为在他提到她有病在身的时候, 四哥的眼神明显闪了闪，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帮十四弟“瞒天过海”。

于是, 他便将计就计，借十四弟想要找到刘胜芳一事, 想办法将她又重新带回了自己身边, 原本还以为她再次看到他时一定会吓得惊慌失措, 至少会感到意外，但事实却和他料想中的正好相反，她很淡定, 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究竟落在谁手里，甚至，她还坦诚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太子殿下了，结果，惊慌失措的人那个莫名变成了他自己——

他听得出，虽然她仍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她似乎记得太子，或者说，是她对太子的好感，因为她一直在帮太子说话，她就那么喜欢他吗？可是除了是太子之外，对方还有什么是他比不上的呢？

还没等他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又再一次从他身边消失了，而这次，她又回到了太子身边，而且宁愿一死，也要嫁给他……

……

“呵——”他突然苦笑了一声，然后隔着衣服摸了摸揣在心口的那个鹿皮袋。

如果当年，他在她写完这封信之后，就立刻看到了信上的内容，整件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会有什么错认，也没有所谓的“反目成仇”，他还是有机会把重新她追回来的，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越推越远……

可是，上天却偏偏安排了这场“阴差阳错”——

或许，从他一开始错认，不，应该是从他当年选择将她一人留在府邸里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悲剧……

如果他那个时候没有选择变相折磨她，而是主动去挽回她的话，她还是会继续留在他身边的吧？

但可惜，这世上从无后悔药……

他仰起头，终于在某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饮尽了手中的那杯毒酒。

那一瞬间，过往的一幕幕仿佛都从脑海里走马灯似地迅速闪过——

但其他人，其他事都被他直接忽略了过去，脑海中最后的影像就只剩下了她那张令他贪恋的笑脸——

……

“九爷放心，董鄂一向喜欢美人儿，皇宫里虽说有这么多位阿哥，但没有一个人能美得过九爷您……所以，董鄂不会轻易看上别人的……”

“……不过就是失恋而已嘛，又何必这般糟蹋自己？佛家不是常说么，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要坚信一定有更好的人在前方等着你，八福晋没选你那是她的损失，你更应该让自己过得好，让她到时候可着劲的后悔去……”

“爷放心，在董鄂眼里，您绝对要比小草好看一百倍！”

“我爹说，即便是长成我这样又笨又丑的，也还是会有个别瞎了眼的看上我的……”

“幸好，还有九爷你陪在董鄂身边……”

……

不知不觉间，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接向后倒去……

意识模糊之际，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丸状的东西，强迫他咽下，然后又将他背了起来，塞到了一个略微有些狭窄的地方，紧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声和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马车？他们这是准备连死都不让他好好死吗？

他心中气极，但也无可奈何。就这样在马车的一路颠簸中慢慢失去了意识。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到了一条柔软的垫子上，有两个人站在不远处说话，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可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把他送到这儿来了？”

“爷，是，是夫人让我把他送到这儿来的……”

“哼——她说什么你都听？”

“可……可爷您自己当时不也同意了吗？”

“哼——我那时候也就是随口一应……”

“……那，奴才还要去请大夫么？”

“……算了，你还是去吧，总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让那两个小家伙看到不好……”

“嗻！”

伴随着这声话音落下，两人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他很想睁开眼睛，但最终还是沉入了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感觉到身边有人，而且这一次，这个人应该就趴在他的耳边，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从他的耳边传来。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这次仍是没成功，跟着，他突然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从耳边传来，近在咫尺——

“哥哥，这个叔叔长得还挺好看的！”

话音未落，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脸，但只一会儿，就移开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带点教训口吻的少年音自近处响起——

“安静，你别碰他，被爹看见会说你的！”

“嘁——爹才不会说我呢，他只会说哥哥你没管好我……”

“……”

“哥哥，这个叔叔到底是谁啊？曹叔叔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娘让曹叔叔帮忙去带他回来的，爹一开始还不同意来着……”

“娘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到娘说自己当年欠了他，这样就还清了……”

“哥哥，我昨天听到爹和娘吵架了，因为这个叔叔睡在这里的事……”

“他们又吵了啊？”

“嗯，好像是因为爹看到了这个叔叔带在身上的一封信，而且那封信还是娘写的……”

“是吗？那这次他们又吵了多久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哦，你昨儿个不是跟曹叔叔出去打猎了嘛，而且他们吵的时间也不长，就一顿饭的功夫……”

“噢——我知道了，爹是不是又煮那碗很难吃很难吃的面给娘吃了？”

“哥哥你好厉害！你是怎么知道的？娘的确是吃完那碗面之后才和爹和好的……”

“……因为之前也有好几次这样的情况，他们吵架，娘不理爹的时候，爹除了装病，就只会煮那碗很难吃的面给娘吃……”

“哥哥，爹煮的面很难吃吗？我还没吃过呢，娘昨天吃的时候都不肯让我尝尝味道……”

“娘那是为了你好——偷偷告诉你哦，我有吃过一次爹煮的面，那次是因为娘出门买东西，爹不小心把娘提前做好的饭菜给打翻在地上，所以就只好自己下厨煮面吃……”

“然后呢？好吃吗？”

“……我当时喝了一口面汤就吐了，爹自己也没吃几口……我们两个那天是饿着肚子等到娘回来的，还眼睁睁地看着糯米团吃掉了被爹打翻的那些饭菜，而且还吃吐了两回……”

“真的吗？可爹做的面如果真的这么难吃，那娘是怎么吃完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娘每次都是一边吃一边哭，我觉得她大概是被爹逼着吃的……”

“这样啊，那我还是不要吃爹煮的面了，吃娘煮的就好……”

“嗯，娘煮的面是最好吃的，爹煮的面也就只有娘吃的下去，连他自己都吃不下去的，虽然他每次都做得很努力，但娘说，爹没有当厨子的天赋，这么多年了，爹的手艺完全没有长进……”

“……”

话未说完，就听到远远有一个女声传来——

“淘气，安静，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饭已经做好了，赶紧回来洗手吃饭了！”

这个女声听起来极其熟悉，让他在最初的一瞬间不自觉地心跳加快，但不管他怎么努力，眼睛还是睁不开。

“走，我们吃饭去吧！去晚了爹要生气的！”

“好！”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而他也再度沉入了黑暗。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从昏迷中醒来，这一次，眼睛终于能睁开了。但一睁眼，就发现有两个小家伙正趴在他的床头自顾自地说着话——

“哥哥，这个叔叔已经睡了好几天了，到现在都没醒，他一直不吃饭没关系吗？”

“唔，可能是因为他还不饿，等他饿了应该就会自己醒来了……”

“哦，那希望他能快点醒来，娘说，叔叔如果醒了就让我赶紧告诉她，她要熬鸡汤给叔叔喝呢，因为叔叔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

“这话爹应该没听到吧？”

“其实……爹当时就躲在窗户外边，我看到了，但娘没看到……”

“呃……那我们两个今天还是尽量乖一点吧，因为我觉得爹和娘很可能又要大吵一架了……”

“大吵一架啊？是会吵得很凶吗？”

“嗯，但只要爹没砸东西就没事儿，如果砸了东西，特别是会碎的，那就代表爹是真的生气了，你到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冲进去抱着爹的大腿使劲哭，爹最疼你了，一定会心软的……”

“那哥哥你呢？”

“我抱娘的……”

“……”

“咳咳——”他终于瞅准机会发出了声响，两个小家伙先是一愣，跟着便双双凑到他跟前，待发现他这会儿睁开眼睛看他们的时候，两人均是眼前一亮，跟着便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喊：

“娘，那个叔叔醒了！”

很快，屋外就有一个脚步声传来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看看这两个小家伙口中的“娘”究竟是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个人，但谁想，才一抬头，就撞见了一张他这辈子最不想看见的脸——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虽然他下葬的时候就只有三哥一人去哭丧，但太医和那些伺候他的奴才全都确定他是真的死了啊……

可是眼下，这个明明就死了两年的人却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比他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还要更加年轻一些……

难道，这里就是地府？！

他的脑子突然变得一团混乱，就这样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已死之人”慢步走到自己床前不远的那张圆凳上坐下，然后慢条斯理地冲他开口：

“没想到你倒是比八弟命硬多了，都已经中了剧毒，竟然还能再活过来……”

听到这话，他当场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我还没死？”

“怎么，你很想死么？那她倒是白救你了，其实我本来也不赞成她救你的，你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早死早超生……”

“……”闻言，他一口气顿时憋在了胸口，差点当场呕出半两血。但他还是强撑着继续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对方随即给出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一直都在这里啊……从当年皇阿玛赐给她那杯毒酒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说什么？”这大概是他这么久以来听到过的最骇人听闻的消息了，“那，那……之前在毓庆宫、还有咸安宫的那个人又是谁？”

“你说他啊？他就是个不相关的人，只不过是用了点易容术而已……”

他顿时了然：“原来那位高人已经被你先找到了……”

他当年很想找到那个人替她易容，好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但可惜，还没等他找到那位高人，她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那她呢？是不是也没有死？”这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谁想对方却再度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和十四弟的关系不是一向不错么？难道，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阿玛赐的那杯毒酒是被他换掉的，你说，他知不知道她死没死？”

他愕然。因为十四弟从未在他跟前提过此事，当年她被皇阿玛赐毒酒之后，十四弟就再没在人前提起过她，就好像她从来不存在似的。如今经某人这么一提，他才突然想起，十四弟他，当年也是对她情根深种——

她意外“丧生”大火那次，他病了三个月，醒来后才得知十四弟也同样因意外失火受伤，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那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奇怪，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四哥对十四弟说的一句话——

“十四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想开些吧！”

那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十四弟居然也是喜欢她的！而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喜欢。他一直以为，十四弟对她，就跟对巧巧一样，因为他们三个先前一直都是玩在一起的……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

十四弟先前还曾从他身边将她带走，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心里却百分百认定，一定是十四弟下的手……如此，即便十四弟知道她没死，也不可能告诉他关于她的下落。

难怪，十四弟当年费尽唇舌要八哥帮他争取抚远大将军之职，其实，就是顺路去找她的吧？

“呵——”他突然就这样笑了起来，颇为自嘲的，感情他之前一直都被人蒙在鼓里却不自知。的确是活该！

就在这时，门边又出现了一个身影，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他有些恍惚，因为那张脸俨然就是他记忆中的那张脸，只多了几分成熟和温婉，其他几乎一点都没变。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都没有变老么？

“九……”她似乎想唤他，但在看到那个端坐在凳子上的身影之后，她又立即收了口，滞了滞，直接走到床前，将手里的那只药碗递给他：

“你好些了么？这个是大夫开的药，嘱咐你醒来后一定要喝的！”

他却没有伸手去接，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没错，的确是她，包括这个声音，包括她此刻看他的眼神，他都确定是她。

她真的没有死！

她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不时往那个人的方向瞟几眼，而后者的脸上已然阴云密布。

这时，一团粉杏色的身影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娘，哥哥说灶上煲的那锅汤好像马上就要沸出来了……”

“什么？”她受惊似得当场跳了起来，“哎呀，我都差点忘了——”说完，直接将那只药碗塞到他手里，然后转头看向凳子上的那个身影，“我先回厨房了，你帮忙看着他把这碗药喝下去啊……”

说完，便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但那团粉杏色的小家伙却没有跟着一起走，而是站在床边瞪大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跟着才跳到坐在凳子上的那个身影面前，朝后者伸出了双手。

他一愣，就见某人原本阴云密布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而且还弯腰将小家伙轻轻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小家伙也顺势亲昵地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爹，娘说我们今天晚上吃鸡哦——娘早上已经请曹叔叔帮忙杀了两只鸡，晚上不仅有鸡汤可以喝，还会给我做我最喜欢的蜂蜜鸡翅，四只鸡翅膀全都是我的……”

“嗯！”

“至于鸡腿，娘说，因为这个叔叔生病了，所以就分给叔叔两只，另外两只，爹一只，哥哥一只，糯米团这次就没有了，不过哥哥说，他可以把他的那只鸡腿分给糯米团吃，因为糯米团跟在我们身边很久了，也是我们的家人，然后娘就夸哥哥真懂事，还亲了哥哥一下呢……”

“……”

“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

“可是娘上回说，你这个样子就是代表不高兴了……”

“咳——你哥哥呢？”

“哦，哥哥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帮娘打鸡蛋呢，娘先前夸他懂事之后，他就问娘今儿个能不能给他做鸡蛋牛奶布丁吃，就是上回爹你生病时娘做给你吃的那个，娘同意了……”

话音未落，就见原本端坐在凳子上的某人立刻“哼”了一声，抱着那团粉杏色的小家伙起身就要往外走，走两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将那团粉杏色的小家伙轻轻放下，并冲其严声发话，“你留在这里盯着他喝药！”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远处传来了某人的斥责声——

“你今日的大字写好了么？还有书，已经背完了么？没背完居然还有时间待在这里摸鱼，那明日便加倍吧！”

“爹，我错了，我这就回去背书，能不能不要加倍？”

“你做什么突然冲他发脾气啊？”

“慈母多败儿，他就是被你宠成这样的……”

“那你还慈父多败女呢，淘气刚才是在帮我做事好不好，他已经很懂事了……”

“他懂什么事？还有你……你还赖在这里看什么，赶紧给我滚回房读书去！”

“是，我这就回房……”

听到这段对话，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团粉杏色的小家伙，想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没想到后者这会儿却嘟着嘴扒在门框上，盯着外面喃喃自语：

“爹果然不高兴了……”

停了停，又突然转过头来看他，“叔叔，爹为什么不高兴啊？”

他有些哑然，这明明就是他想问的问题，他想了想，又反过来问对方：“你既然担心，不如出去问一问……”

她却是摇摇头：“不行，现在不能去，爹把哥哥赶走了，这会儿肯定是和娘在厨房里吵架，哥哥说，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跑进去，除非有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否则，他们吵一会儿就会自己停的，我还是先看着叔叔你把药喝完吧——”

说完，直接朝床边走过来，仰头瞪大眼睛看着他，“叔叔，这个药虽然是苦了点，但是咬咬牙也就一口气喝下去了，你可千万别学娘，每回生病都不肯喝药，每次都是把我和哥哥打发走之后就把药偷偷倒了，已经被爹发现好几次了，然后她每次都哭着跟爹说药太苦了，实在喝不下去，爹就只好一口一口哄着她喝，我都没有娘这么怕喝药……”

他笑起来，然后在眼前小家伙尽责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喝空了那只药碗。

结果刚喝完，就听到她的声音又从院子里传来，虽然仍旧带着嗔怪，但语气已不像刚才那么强烈了——

“天啊，你不会做就好好歇着嘛，不要跑来帮倒忙啊，虽然我们如今尚不愁吃穿，但你也不能这样浪费粮食啊……唔，你不要用揉过面粉的手摸我的脸啊，快放开……”

“……”

这之后，外面好像就彻底安静了。

小家伙这才抱起那只被他喝空的药碗开开心心地跑了出去。

他原本也想跟着一起出去，但脑袋又适时昏了起来，他只能重新躺到了床上。不过这一次，他睡得很安心，因为他知道，她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