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陶沝便在师兄的要求下,和他一起在原本属于太子的房间里睡下了, 还被迫“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睡床。
尽管一开始的时候, 陶沝内心是表示拒绝的, 且多少也觉得有些害羞,毕竟这可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师兄“同房”,加上那位太子殿下也不在场, 不知道他知晓此事后会不会因此生出误会,但因为师兄一再强调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所以陶沝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所幸她和太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已深入人心, 这样的安排倒也没有其他人跑来阻止, 或是觉得有哪里不正常。
一夜无恙。除了陶沝从睡梦中惊醒过一次外, 便再没有其他事发生。
第二日一早,陶沝便被平日里伺候她的那名小丫鬟唤醒, 然后起床更衣,随师兄假扮的太子前往鸡鸣寺听经。
当然,此行并不止他们两人, 毕竟这关乎到皇太子的人身安全,所以曹府出动了大量人马随行, 另外, 尽管那位康熙皇帝并没有露面, 但他还是委派了四阿哥和八阿哥两人暗中混在随行队伍里,一路跟着太子和陶沝两人去往鸡鸣寺。
陶沝是坐在马车里无聊向外看时无意间发现这一点的,心中顿时一惊, 但一旁的师兄却对此无动于衷,就像是早已猜到康熙皇帝会做此安排一样,还反过来安慰陶沝不必担心。
话虽这样说,但陶沝心里还是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种不好的感觉也一直持续到她抵达鸡鸣寺,见到坐在那间偏僻禅房里的云清大师为止。
因为云清大师之前发了话,此番得以进入禅房听经的就只有陶沝和太子两人,而其他一干人等,包括四阿哥和八阿哥,也全都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位“铁面”小师父给毫不留情地拒在了小院之外。
出乎陶沝意料的是,那位云清大师此番见到她时的反应和上回第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太大区别,仍旧自顾自地端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对她的态度也仍是和蔼可亲:
“阿弥陀佛,陶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但陶沝却是有些局促地看着他,眼中也闪烁着明显的好奇和怀疑:“大师,您今日是真的要为我讲经去除妄念吗?”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这种做法真的有用吗?
然而云清大师听到这话却是当场笑了起来,顺带看了跟在陶沝身旁的“太子”一眼,而后不答反问:“那姑娘认为这样做会有用吗?”
陶沝想了想,很诚恳地回答他:“我记得昨日那位小师父去曹府送请帖时曾说过,心静则万物定,妄念便可自灭……如果这就是大师的原话,那么我很想请问大师,何谓妄念呢?”
云清大师无声地笑了笑,继续不答反问:“那么在姑娘看来,又何谓妄念呢?”
陶沝被他这话问得一愣,本能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的师兄,见后者仍旧一脸温柔地冲她弯唇浅笑,又鼓起勇气接下去说道:
“……在我看来,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而我还一心想要强求,这自然就是所谓的妄念,但现在,我喜欢的人明明也同样喜欢我,而且我们都想要和对方在一起,我不认为这是妄念……”
“是吗?”云清大师依旧笑容淡淡地反问,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陶沝滞了滞,又一脸认真地补充道,“相遇,相知,相守……这是人世间每一段姻缘都会经历的过程,如果说,这世上的姻缘皆由天定,不是天定的就要遭到阻挠,那么,既然上天不想让两个人最终相守在一起,又为何要安排他们最初的相遇和相知呢?明明就可以完美避开两人的相遇,如此一来,之后的相知和相守也就同样不复存在,可是,上天却并没有阻止他明明就可以事先阻止的这一切,那他又何来的底气责怪世人心生妄念呢?”
陶沝说这些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保持得十分平静,但字里行间却透出满满的控诉——
“……佛家常道,世人易生妄念,修定可解妄念。可是在我看来,这些妄念分明就是上天赋予世人的,否则,上天为何不在世人生出妄念的最初或是之前就阻止他们,而是一定要等到最后,甚至是不可收拾之后,才借助某些世人的口告诫其他世人此为妄念不可为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上天考验么?可是,像这样的考验,其目的又何在呢,难道就是为了让上天像看戏一样看尽人生百态么?”
云清大师似是被她最后这个问题问住了,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方才淡淡答道:“姑娘此言虽有几分道理,但过于偏激,这样并不公正——在老衲看来,这世上万物,再没有比天道更公平的了,佛法有云,凡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姑娘刚才话里所提到的‘相遇,相知,相守’并不是一段姻缘的全部,之后还差了一个‘相离’,换言之,上天给予众生姻缘路上的四个阶段其实都是一样的,即使是相守一生的两人,最后亦会归于别离,只是每个人停留在每个阶段的时间不同而已——有人相识时间短,但相知时间长,也有人相守时间短,但相离时间长……所以,世人不能因为自己和他人的相守时间短就全盘否定天道的公平……这,亦是妄念……”
听完云清大师的这番见解,陶沝一时没了声响,倒不是因为她无话可以反驳,而是她突然听出对方最后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她说的。她下意识地再度转头看向师兄,后者这会儿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陶沝还是注意到,有一丝微小的光芒从师兄的眼中快速闪过。
云清大师似乎也看到了,但他并没有点破。
陶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大师知道我本姓陶么?是陶渊明的陶,陶家的先人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位五柳先生了,我记得他曾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对大师而言,超然出世是对人生的正确态度,但在我看来,这未免有些消极,尤其我身而为人,并非佛祖菩萨,难道凡事不更应抱着‘积极入世’的态度去对待么,否则,不就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了?更何况,只要是出自一片善意,‘择善固执、知其不可而为之’亦未尝不可,因为这也是顺从本心的一种态度,不是吗?”
闻言,云清大师这次明显愣了愣,而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复又冲陶沝淡淡一笑:“姑娘既能有这样的见地,倒是不必老衲再多费唇舌了……”说完,见陶沝一脸怔愣,又好整以暇地添上一句,“……只不过,‘择善固执’的前路并不好走,一不小心,恐怕还会失了性命,如此,姑娘也愿意像这样‘执迷不悟’地继续走下去吗?”
陶沝虽然太不明白这位云清大师的前后反应为何变得这么快,但她只怔了一小会儿,又侧头看了师兄一眼,跟着便毫不犹豫地朝云清大师点了点头,“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执迷不悟’也甘之如饴!”
而听她这样一说,那位云清大师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一笑:“那么姑娘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呢?”顿一下,也不等陶沝接话,便自问自答般地继续说道,“……是姑娘身边的这位太子爷么?还是,别的什么人?”
“……”陶沝这次没有立即接话,只是将目光从云清大师的脸上移向身旁的师兄,而后者也觉察到了她此刻的注视,转过头来静静回望着她,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陶沝又重新调转目光看向云清大师,咬字清晰地一字一顿道:
“不瞒大师,在遇到太子爷以前,我喜欢的人是师兄,而且,从初次相遇时就坚信师兄他一定是我生命里对的那个人,我曾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追上师兄的脚步,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可是最后,我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她说这话的语气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怨意,待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停,再度转头看向身旁的师兄,而接下去的话,也是对着他说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师兄你说,如果师兄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送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那么,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来这里的,哪怕我们在一起真的有违什么天命,我也想要一直陪在你身边,无论会出什么样的意外,我都不想和师兄你分开……”
她这番话说得极真诚,就连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漫溢出了眼眶,见状,师兄看向陶沝的目光也顿时一软,本能地就想要拿袖子替她拭泪。
然而陶沝这厢却是立刻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虽然她这一刻仍旧泪流不止,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清清亮亮——
“……可是现在,我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他了,我想要一直在一起的人也变成他了,无论他和师兄你之间有没有关系,也不管他将来还是不是皇太子,除非我真的死了,否则,我都再不会离开他了,我想一直陪在他身边,想陪着他走完这一生……所以,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因为心怀歉疚的缘故,她嘴里不停念叨着这三字的道歉,眼泪也犹如洪水决堤般开始泛滥不止,但这一回,师兄却只是僵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哭,刚才的那只手仍旧定格在半空中,也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帮她擦眼泪。
就在这时,一旁的云清大师突然出声打破了暂时的僵局:“既然有些人如此‘执迷不悟’,那老衲也就破例再‘积极入世’一回吧……”
说完,就见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跟着便起身来到了禅房一角,将原本挂在墙面上的那副山水画轻轻移开。
陶沝惊讶发现那之后居然还隐藏着一道暗门,待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那位真正的太子殿下。
见此情景,陶沝原本正汹涌的泪水当场收住了一半,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从门后走出,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抬起衣袖一点一点地替她温柔拭泪——
“……还是这么爱哭……”
他的声音也同样轻轻柔柔,陶沝好半天才终于反应回神,几乎是语无伦次地立即冲他问话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昨日一直都待在这里?就为了求云清大师帮忙?
但太子这次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解答她提出的疑惑,反而在替她擦干眼泪之后,便立刻将视线对准一旁的师兄:
“我这边都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昨日在请帖里提到的那两处,还需要你帮忙配合!”
他这话说得陶沝一头雾水,但师兄显然是听懂了,嘴角也为此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你确定你要这样做?”
许是听出对方隐在话里的那抹淡淡的嘲讽之意,太子的眉心也随之微拧:“不然,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然而师兄却是不答反问:“万一失败了呢?”
“我会一力承担责任的……”
“恐怕皇上不会让你来承担这个责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只是单纯地提醒你一下而已!”
“……”
眼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劲,陶沝忍不住在一旁扯了扯了太子的衣袖,目光也在他和师兄的脸上来回逡巡:“你们两个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结果两人却是异口同声地一起回她:“没什么!”
而且不论是相貌、声音还是语气,两人几乎如出一辙,这让陶沝有一瞬间的懵懂。
就在这时,原本差点被三人选择性遗忘的云清大师又以一声佛号再度打破了僵局:“老衲原本还以为姑娘会错认贵人,如今看来,倒是老衲多虑了……阿弥陀佛!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贵人还是应该把握时间才是……”
他最后这句话显然是对太子说的,而听到他最后这声提醒,太子那厢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立刻拉起陶沝就要往暗门方向走,陶沝下意识地回身去牵师兄的手,但后者给出的反应却是和她刚才避开他那样避开了她。
陶沝见状当场愕然,几乎是本能地停下脚步拉住太子,然后转身看向师兄,语气也充满疑惑:“师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师兄冲她轻轻摇头,语气虽然淡淡,但却极其坚定,“如果我这颗□□也一起走了,那么你们就真的走不了了……”
“可是……”陶沝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师兄直接打断了——
“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脱身之法!”
“真的吗?”
“嗯,等你们成功逃出去之后,我就会尽快赶去和你们汇合的……”
鉴于师兄这样保证,陶沝心中也终于安定下来:“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哦,师兄千万不能食言……”
“放心吧……”师兄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而后便迅速收起笑容,一脸凝重地转过脸去看向此刻站在陶沝身旁的那位太子殿下——
“从现在起,我,就正式地把她交给你了……以后,她就全靠你呵护了……”
他此刻的语气微沉,且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郑重之意。这让陶沝莫名联想到现代婚礼现场,新娘的长辈把新娘交给新郎时的那幕场景。
太子自然也觉察出了他话里的这份郑重,当下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跟着便更加用力地握紧了牵着陶沝的那只手,然后冲他“嗯”了一声。
师兄见状弯了弯嘴角,这才重新将视线转向陶沝,下一秒,突然像是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条陶沝再熟悉不过的银质十字架项链,而后在陶沝万分惊讶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十字架项链又重新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愿主保佑我的天使!”
他说着,就这样当着其他两人的面,轻柔地落吻在那枚镶满碎钻的十字架项坠上,就跟他当年送她来这里前的那个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陶沝有一瞬间的凝滞。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这条项链是不是尹祺辰给他的时候,人就已经先一步被那位太子殿下紧紧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见此情景,师兄无声地笑了笑,随即便松开了适才捏着十字架项坠的那只手,冲两人低低出声:
“好了,你们快走吧,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听到这话,陶沝再度有些茫然,但太子那厢却像是听懂了师兄的暗示,立刻冲他抛去一句“那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应该,便直接拉着陶沝往暗门走去。
待前脚步入暗门,陶沝便立刻发现暗门的另一端居然连着一条幽幽长长的暗道,她心中一震,立刻回头看向师兄,却见后者冲她轻轻点了点头,陶沝微微滞了滞,随即便立刻回转头看向前方的太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也同样握紧了太子的手——
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继续相信自己和他吧!
***小小的番外***
目送着那两人的身影双双消失在暗道里,云清大师轻轻关上暗门,将那副山水画重新挂回原位,然后转头看向这会儿已“自作主张”在他对面蒲团上坐下的“太子”,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居士这样做,心中难道一点都不后悔么?”顿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一句,“现在后悔尚且来得及……”
“大师这话何意?”
“若无此改命之举,那位贵人今生的帝王之位尚有望扭转乾坤,再不济,他日转世后也会同样以帝命之身出生于王侯将相之家,成就一世霸业,而今居士逆天改命,一旦让那二人成功结成连理,贵人转世后的自身命格便会大大受损,甚至会因此沦入平民商贾之流……居士乃贵人转世之魂,如能悉心辅佐贵人上位,便可坐享三世荣华,如今为了这样一介女子,当真值得么?”
“太子”闻言不语,只伸手端起摆在一旁小桌上的雪瓷茶盏自斟自饮,半晌,方才淡淡出声——
“即便能坐上帝王之位,充其量不过是一国之君,并不见得能将全天下都纳为王土,而所谓一世霸业,最终成就的也不过只是他人的眼光,功名利禄都是虚的,唯有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才是最真实的……若此生有她在我身边,哪怕只做一介平民,却也觉得自己坐拥了整个天下……如此,不是比改命前更胜一筹么?”
他一字不停地说完,见对方神情一僵,又继续补充道:
“……另外,那位太子今生格局已定,即使没有改命之举,他也与那个位置无缘,大师如今让我辅佐他上位,这好像也是一种妄念吧?大师既已超然出世,又为何还要鼓动别人心生妄念呢?这和大师先前所言着实相悖吧”
云清大师听完这话先是一愣,跟着便笑起来,复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居士的这个回答倒是和那位贵人给出的答案相仿,不愧是转世之魂,见解也较前生更为长远豁达些,倒是老衲自扰了……阿弥陀佛!”
“……大师客气了,今日还要感谢大师肯出手相助才是!”
“呵——居士糊涂了吧,老衲可是什么都没做过……陶姑娘这会儿也还在,不是吗?只是听经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也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