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说:“制作方来谈合同时说, 的确有人朝编剧田中天提到过你。你觉得会是谁?”
陶清风思考了一下他认得的编剧圈里的人, 不确定问道:“孟小丹?”他认得的正经编剧,也只有孟小丹和《乾侠东君魔女》的那个大学生小姑娘了。小姑娘是个新人,不太可能在田中天老牌编剧那里说上话。
丽莎摇头说:“不是。是《归宁皇后》顾问团委员会的一位老先生。说在水天影视城和你见过面。”
陶清风恍然大悟地想起来, 难道就是那个在汇报会,问他问题的那几位老先生?其中一个还说:“小陶还不是党员,不能称‘同志’”之类的话。可是陶清风以为既然严澹在那个圈子里,不都是些历史学术的老教授?怎么会和编剧圈扯上关系呢?他们又为何要推荐陶清风呢?
丽莎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不知道那些顾问团的老先生们是怎么想的。挂了电话之后,陶清风觉得这些看不清楚来去的云山雾罩关系, 他暂时从这里找不到什么线索,只得先记下来。但是除了未雨绸缪,小心提防,继续找其他方向去搜查线索,以便更好的保护自己之外, 陶清风他自己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剧本里,于颂学的是工程, 走的是实业救国。台词里的冰山一角,背后有许多陶清风要自己准备的东西。就像在《乾侠东君魔女》里,他把虞山海和骆琅宁的整个人生里各种细节都理顺了一遍,做梦都能梦到虞山海那根竹竿在心里敲敲打打的声音。可是“工程”, 陶清风根本就不懂,不知道该如何展开合理的推演。
陶清风思考着他认识的人里,也没有谁是在“工程”方面卓有大建。他尝试过去找了几本工程书, 只看了一页都关上了:建筑、结构、土木、电气……陶清风又找了几本理科书籍,只看了一页又都关上了:高等数学、理论物理……
世上怎会有这种书?简直跟那些夷文书籍一样,让陶清风无比头疼。
陶清风想到了从前的合作演员。当初白依依演东君表妹时,要弹琵琶。白依依根本不会弹琵琶,照着视频比姿势,指甲都断了好几次。不过那教会了陶清风一个道理:人总会有自己知识盲点的,不可能非得“成为一个人”才能“演一个人”。夏星痕那样的人,属于天赋异禀,但并没有普遍适用性。
但基本的了解还是该有。于是陶清风咬着牙,开始从……中小学的理科教科书看起来。每天下戏回到房间做应用题……
苏寻有一次进陶清风房间来汇报工作,看到他计算的草稿摞了一筐,桌上放着初中数学物理,不由得心中惊讶想:小陶哥就算要补学历,也用不着这么拼吧?
苏寻按照陶清风的指示去搜集资料。陶清风已经明白在现代信息的获取途径上,自己既然有短板,最好发挥身边专业人士的主观能动性(感谢《马哲》的方法论)。苏寻业内消息多,他以前也跟过不同艺人,看能利用平台打听出什么事。
“小陶哥你的怀疑是对的,”那天陶清风把夏星痕的反应告诉了苏寻,让他朝这个方向去查证,“五年前有一篇专业性很强的报道,对夏星痕的深度个人专访,刊登在《青春新周刊》上,但这不是纯娱乐刊物,网上也一直没有全文。所以在当时虽然波澜很大,几年过去了却渐渐不为人知。而且那也是夏星痕最后一次公开接受个人专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解释过了。”
陶清风阅读着苏寻扫描下来的《青春新周刊》影印件:
“夏星痕承认自己是个体验派演员。并且比起理论家们主张的‘出入皆宜——即是能够收放自如的转换角色的标准。夏星痕坦言他并不能做到那种殿堂级的水平。‘经常进去了出不来’这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他虽然不愿意仔细谈论沸沸扬扬的打人事件,但仍然对我们承认: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清醒过来很难过。”
“道歉过吗?”
“如果是无辜的会道歉。”
“无辜……你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不可以。”
“你确定这样回答吗?我们这是采访……”
“确定。”
“报道出来,可能会有多种声音。”
“随便。”
“夏星痕是个话非常少的人。这使得我们的采访,始终在一种紧张情绪中进行。”“‘你们不是娱乐杂志,我的话已经算多了。’结束采访时,夏星痕还作此解释。”“体验派的大师们都承认,这种表演方式对演员的影响是不可逆转的。夏星痕却坦言这些年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我真的不是演技派。’”
“你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吗?”
“不是。”
“为什么这样否定自己呢?把那些奖项置于何地?”
“我‘呈现出来’了。但不是‘演’出来的。”
“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天生的演员,其实根本就没在‘演’。很讽刺的事情。”
“对不起,您这话让人很困惑……”
“我只能说到这里。”
陶清风沉吟片刻,又问苏寻:“另外两人的资料呢?那时候,在做什么?”
陶清风请苏寻去查的,是五年前倪廷和朱华国。陶清风想知道:他们对夏星痕为什么那么有意见。
不是陶清风想要多管闲事,自从被夏星痕掐手腕后,陶清风总得为自己的安全多考虑几分,谁知道这个剧组他身边的人在何时何地又刺激这位“体验派”,下次再坑自己一回呢?陶清风隐约明白,自己这种没根基的新人,年轻又好拿捏,被一些人当成再好不过的枪来使,他怎会让那些人如愿。
苏寻说:“倪廷五年前刚拍完第一部独立电影,就是那个拿了最佳新人导演奖的电影。朱华国五年前是最辉煌期,偶像剧目已经到了顶峰,正准备转型。他们之前和夏星痕都没有合作。倪廷是华剧大学导演系毕业,和他们不是一个学校。朱华国和夏星痕都是华影大学,但两人相差四岁,也没查到学校里那些事。不过……”
苏寻顿道:“倒是查出来一件估计有关的事情。编剧田中天是‘国家编剧协会’的‘常务委员会’其中一人,编剧协会入选的有几百人。常务委员会共有七人。他们是华国最顶尖的编剧。有些人早就不写了,但每个人都有非常厉害的作品被捧上神坛。七个常委中,有四个都让夏星痕演过男一号。就是夏星痕得奖的那些作品。”
陶清风心中一动,喃喃道:“这么多好的编剧本子……”他吩咐苏寻,“你查一查执导这几部获奖作品的导演。我心里有个推测,不知是不是真的。另外,田中天老先生淫浸这么多年,你去找一找他除了剧本之外的其他笔墨,最好能是个人文集之类的资料。”
苏寻得了吩咐,回去查那些片子的导演信息了。陶清风深吸一口气,继续去做应用题。
等苏寻带消息回来,陶清风一一看过,在心中理顺一遍,十有八九证实了自己的推测。他沉思了一会儿。带上一些资料,去找编剧田中天。
田中天不在剧组里,他这种级别的编剧,剧本既然已定,他参加完开机仪式,就回自己家了。他的住处也没有公开。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若问陶清风是怎么知道的——
陶清风给严澹打了电话,想去问候《归宁皇后》顾问团里,那几位委员会的老先生。
“我听说,是因为某位老先生,朝编剧田中天前辈的推荐,我才能进这个剧组。这种‘知遇’之恩,我理当去致谢的。可是说来惭愧,我竟然连是谁都不知道。”
严澹思考了一下,对陶清风道:“应该是董老先生吧。在宾馆那时候,我和他住一个屋。我不知不觉讲了很多你的情况。然后他说,他认识编剧协会的常委,说以后有机会就推荐你……”
陶清风愣了愣,怔然道:“这么说,我该感谢的,是你啊。”
严澹在电话那头挑眉笑道:“那我有奖励吗?”
明知他指的奖励是什么,陶清风不禁耳根微红,有些磕巴,避而不答,只说:“董老先生也该感谢……请你,你能把他的电话,给我吗?”
严澹轻声笑道:“好啊,不过我可以要双份奖励了?”
陶清风:……
严澹听陶清风在电话那头被他逗得说不出话来,知道对方脸皮薄,温柔道:“逗你的。别紧张,我就说着玩玩。电话号码我马上发给你。”
陶清风如蒙大赦般,对着话筒道:“谢谢。”他红着脸,小声说,“那什么奖励……我回头想个别的法子,还给你……”
严澹在电话那头,错愕地笑出声,道:“你还当真?”
严澹心中简直想求陶清风不要那么可爱:真的不怪他自己不克制,陶清风这种反应,简直让人忍不住百般撩弄,想看他各种脸红模样。严澹心中被勾得痒痒的,转念一想,想亲的时候,陶清风还不是动不了让他随便亲,顿时就心情大好。
陶清风对严澹的想法一无所知,还松了一口气。
他却并不知道,严澹在挂了电话,发了董老先生号码给陶清风后。忽然感到一阵额头剧烈的、仿佛要劈开他大脑一般的疼痛。
严澹撑着墙蹲下身,感觉那炸裂般的疼痛感中,脑海里隐隐约约,在浮现什么……那仿佛是很多琐碎的日常生活……却似处仙吐蜃气之中,内容丰富而感触渺远……
严澹发了董老先生的电话以后,陶清风立刻就打过去了,确知的确是董建军老先生牵的线。他虽然是历史学教授,但是“中央党史”的“历史学教授”,和编剧圈牵上关系也纯属偶然。因为编剧协会的委员们,其中一个来提升学历时,选了“国家行政学院”的“历史专业”,这才有了交情。
陶清风斟酌着在电话里对董老师道:“有机会,我想上门致谢,不知董老师什么时候方便?……好的,我明白了。还有,您知道田老师住哪里吗?”
那位董老师虽然已经退休,但一辈子都在象牙塔里,天真热心得可爱。那天听严澹一顿夸陶清风,后来遇到田中天时就也照那些原话去夸了。和党校那些心思单纯又红又专的老教授不同,田中天这种在演艺圈混到顶尖的编剧,心思玲珑七窍如水晶。立刻就对陶清风上了心,以为董老先生是在明示下回要用他。再加上查了一下陶清风近期的作品,朝业内打听了点情况,感觉是个好苗子。所以田中天在《东归西渡》制作方运作阶段,就向制片人推荐指定陶清风来演于颂了。
热心的董老先生,也不懂里面弯弯绕绕的,听陶清风恳切感激的话听得非常舒服,觉得这孩子懂礼貌有潜力,也没考虑什么隐私因素,就把田中天最近住的一个极为隐秘的地址告诉陶清风了,卖队友卖得好不欢快。
陶清风确认了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他都没有戏要拍。就带着准备好的资料,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邻城田中天老编剧的家,大隐隐于市,是个不好找的地方。
田中天对于陶清风能找到这里来,显得十分吃惊,一双复杂审视的目光,也并不信陶清风开门时那“想请教您剧本上的问题”这种太过于冠冕堂皇的说辞。毕竟没多少人知道田中天住在这里。剧本问题也可以通过电话请教。对方上门是在展示一个讯息:能找到这里来,必然是对田中天有更深的认识了。
姜还是老的辣,田中天扫了一眼陶清风只身前来,没有其他人之后,重重叹了口气,打开门道:“进来吧。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陶清风点头,走进了田中天的房间。这是一间跃层,布置得典雅庄重。出来泡茶的有一位保姆。田中天挥挥手又让她回房间了。除此之外,家里看上去没有其他人在。田中天的房产有好几处,留在公开场合的都是其他地址。这个地址他从来没有公开过,只有私人朋友知道。
陶清风走进客厅中,把一本书放在了桌上。那是田中天以前出版过的一本学术论文集。陶清风翻到了目录,指着中间一篇的标题:《皇权和相权》,对田中天道:“一点浅见,还请田老师指教:田老师这篇文章借古喻今,实际想写的,是导演权和编剧权,对么?”
田中天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之色,并没有否定,噙了口茶道:“哦?读得还挺深。那依你看来,皇权比喻什么?相权又比喻什么?”
陶清风顿了顿,道:“我从田老师您的文集里读出来的是:皇权是编剧权。而相权是导演权。相权是为了替皇权分忧,但绝不能越过皇权。所以在您看来,一部剧可以没有导演,却不能没有编剧。就像一个国家可以没有丞相,却不能没有皇帝。”
田中天笑了笑,很爽快承认道:“请直言。”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在求证一件事。夏星痕的存在,应该是你们‘编剧权’的代言人吧。他那样一个‘体验派’演员,是最好不过的还原剧本的‘入戏品’。可是……”
陶清风踌躇了一会儿,见田中天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冷冷观察着陶清风,他便继续叹息道:“可是,虽然遂了编剧的愿望。但有的导演,德性不好的那种,会对他很有意见。本质上夏星痕的表演是‘天生的’。不‘演’则不受‘导演’的掌控。”
田中天一怔,没想到陶清风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神色愈发深邃。
打人事件,各种工作人员对他脾气不好的爆料。所谓木秀于林……
陶清风面露不忍道:“这些年来,他成为过很多次这两股力量较劲的牺牲品。眼下重复的事也正在上演。既然他是您的代言人,您仍要作壁上观,看着倪廷折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