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设在琼林苑内, 为新科进士而设。风景优美,饮食//精致, 又称“恩荣”“闻喜”宴。皇帝和文臣代表均会出席。
佑光三年科共选出两百三十二名进士, 琼林宴布下三十桌, 流水般摆满苑内,好不热闹。宴席上都是皇宫御膳房的珍馐美食,鹿筋熊掌等山珍海味, 皇家御贡窖藏美酒,让在场进士们大饱口福。
一甲坐在琼林苑最内殿中首列宾席上。上首是皇帝座位, 赐坐分列两旁的, 先是担任主考官、殿试编排官、填榜官等肱骨文臣, 然后就是状元、榜眼、探花、传胪(二甲头名别称)四位青年俊才的座位。
状元与榜眼对坐, 高位居左。探花与传胪对坐,亦按此举。所以陶清风和应大砍都坐在左边, 陶清风坐在应大砍的下首。燕澹生坐在应大砍对面,那位传胪坐在陶清风对面、燕澹生的下首。
他们面前各有扁方小桌,菜肴单独呈上, 这是皇恩特典,外面的其他进士都只能吃桌饭。陶清风等四人赐坐在琼林御宴殿内, 其间觥筹少不得礼敬皇帝和大臣。这就是新科进士可得见天颜, 给皇帝和重臣们留下好印象, 最好的时机了。
四人都身着红袍、帽插宫纱,是今日御马游街的打扮,还未换下。皇帝上座, 眼前一亮,笑眯眯道:“青山磊磊、蒹葭玉树,是我大楚的好儿郎。”
皇帝话音落罢,下方的臣属,当然少不得话落杯干。推杯换盏间,自然是要各自敬一遍。
担任殿试主考的中书省尚书笑眯眯地替大家问出了准备工作的一个重要环节:“应状元,可有表字?”
否则敬酒时,叫名字太难受了。好好一个丰神俊朗的人,怎么取这奇怪名字。
应大砍肤白眉细,声音清朗道:“回冯大人的话,晚生蒙恩师赐字,字禅归。”
陶清风正待敬酒,闻言道:“功名藏尽拥禅衣※,廿年匹马独自归。状元兄这个表字出处是前朝的檀少傅吧?”
陶清风话音刚落就发觉好像不太对劲,没人接话。佑光皇帝和几位重臣气氛似乎有点冷下来。陶清风不掌握信息,却懂得察言观色,毕竟陶清风对于朝野秘辛知之甚少。应大砍的恩师是边关四镇都护元将军,素得皇帝重用,赐下的表字不该有问题?那就是出处的问题?可是檀少傅是前朝贤相,一生清廉且得善终,身后名也颇好,是学林榜样,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电光火石间,陶清风正待换个说法,忽然听得燕澹生笑出声,口快道:“这表字听着像‘馋鬼’……更叫不出口了。”
对于燕澹生的放肆,殿内响起一片低笑声,皇帝笑骂道:“净会乱说。人家这表字多好,罚你马上说出典,否则就给我跪到外面走廊里,叫所有同科都看你丢人。”
陶清风一凛,皇帝叫“燕澹生说典”,果然是那个檀少傅的典有问题,皇帝并不想听到。陶清风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
燕澹生眼珠一转,“馋鬼?出处?要什么出处,不就是馋中饿鬼吗?陛下要我讲讲饿鬼道在第几层吗?”
佑光皇帝又笑起来,在一片欢声笑语间,陶清风刚才不小心触碰到的某个边界,被大部分人有默契地遗忘了,然而还是有人想借机生事。
参政知事笑眯眯问:“哦?应状元,那你倒是说说,你这表字到底是‘禅归’还是‘馋鬼’啊?元将军怎么可能给他义子取‘馋中饿鬼’呢?”
只有小部分人才能听懂这话中究竟有多么险恶——
皇帝厌恶前朝檀少傅的典故,是因为前朝的檀少傅,虽是一代贤相,却曾经有新君拥立之功。四皇子势力大后,就若有似无地传来“万事俱全,只欠一个类似前朝檀少傅这种角色”的捕风捉影之说。
应大砍的恩师兼义父元将军,驻守边关北庭多年,又是个武人,怎么知道人家本是贤相典范,如今却成了天子憎恶象征。一句诗都能惹天家不悦。参知政事若有似无地把话题引到军事将领那边,显然是让皇帝警惕起来,怀疑武将站队情况,是否有人效檀少傅拥立新君之功……
四皇子势力见涨只在这两年,元将军给应状元赐表字,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根本扯不上关系。
应大砍冷静道:“是‘禅归’,却不是檀少傅的诗。而是义父自题的‘禅心如落叶,神秀行苦归※’。”
参知政事一看这里火扑灭了,又朝其他地方点火:“陶探花,怎么第一时间想到檀少傅的诗呢……”
明知道皇帝已经不耐烦听到,参知政事却还是在不断提。陶清风也看出来了,现学现用,向燕澹生学习:“大抵是因为这席上猪蹄软糯酥烂,使人想到檀少傅因一只猪蹄被发妻罚跪门外的轶事吧。”
这话里把檀少傅说成个妻管严的谐星,果然惹得佑光老皇帝又笑了起来,气氛重新活跃,陶清风也逃过了无妄之灾。
席间酒水不断,陶清风喝了几十盏都不见醉意。但燕澹生、应大砍都不胜酒力模样,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陶清风见他们借酒意避席,也有样学样地,离席走到苑中吹风。
苑中布着几十桌酒席,陶清风被其他进士们看到,又轮着灌了一圈,还好他怎么喝都喝不醉,却装作头晕模样,重新回到琼林苑深处。陶清风把刚才的事情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他在琼林苑深处无人花园里欣赏了一圈珍美花木,看见应大砍趴在荷花池边,他似乎在采取一种击打腹部以催吐出酒的办法,吐得差不多了。
陶清风走过去问道:“状元兄,元将军何年给你取表字?”
应大砍吐得昏昏沉沉,无知无觉般道:“宁熙二十八年……”他忽然猛地顿住口,忙道:“记错了,是今年,就是今年及冠取的。”
“如果是今年,元将军不可能不知道檀少傅典故的忌讳。”陶清风坐在池边道。
“你,也一样不知道。”应大砍笑了一声。
陶清风正色道:“我有什么消息渠道?元将军义子,那又是什么消息渠道。不能比的。”陶清风近距离瞥了瞥应大砍的宫纱帽下面的耳朵。
“你想说什么?”应大砍眉头一皱,后退了几步。
陶清风道:“你说今年取表字及冠。但鉴于你刚才‘酒后真言’,我更愿意相信是宁熙二十八年取的,那是五年前,四皇子未曾坐大,没有檀少傅的忌讳……应兄,五年前你就是十五岁。”
陶清风静静地站在原地,声音不大,继续说出了结论:“十五岁取表字,并非是男子的及冠,而是女子的及笄。及笄才是十五岁成年。”
应大砍沉默了半响,怀疑地摸了摸自己耳朵:“你是怎么……我没有耳洞。”
一直以来她伪装天衣无缝,那么多次贴身搜身检查,也都没验出来。
陶清风道:“猜的。燕三公子说‘馋鬼’的时候,你有些生气又不好发作。女孩子生气的眼神,和男人不太一样。”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啊。小瞧你了。”应大砍上下打量了陶清风半天,“所以呢?本朝不许女子参加科举。若是揭发了我,你名次能往前伸一名,或许是两名,毕竟燕国公封无可封,他儿子实在不适合当状元了。”
“我像那种人吗?”陶清风反问。
应大砍冷静道:“不知道,跟你不熟。”
陶清风并不知道她手在背后牵起了一根线,进入内苑要搜身,她虽惯用刀剑也不能带。但她能用极细的玄丝拟刀刃。这是血最少的一种办法,其他的办法,在荷花池边,她至少能采取三种,不留痕迹。
“我不会说出去。”陶清风丝毫不知道这句话救了他自己的命,“人各行其是,何必问男女。”
“不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陶清风莫名其妙望着她:“不觉得。而且我又没养过。”
应大砍短促一笑,把玄丝悄悄重新收回袖中。
“所以这果然不是你的名字吧。”陶清风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含义吗?应卿?”
应大砍道:“我义父一生杀人无数。他给我念《优婆塞戒经》曰‘不应生瞋,应当深观往业因缘,大忍为六波罗蜜之一,身若被截砍分离,当修慈悲,阿曰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是忍辱果。种如是种子,获如是正果’我大概以后也会和他一样,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陶清风肃然道:“未曾出入释老之学,不知有此偈语。孤陋寡闻了。”
应大砍神色复杂打量着他,最后道:“陶清风,你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我暂时先信你。希望你恪守这个秘密,直到眼睛闭上的那天。否则……”
陶清风短促笑了笑:“否则你就帮我闭上眼睛?刚才那一瞬间我觉得有点冷,那是不是所谓的‘杀气’?”
“好自为之。”应大砍后退两步,神情复杂地离开此地。
在结束了和应大砍短暂的交流不久后,陶清风沿着荷花池边散步,又遇到了醉醺醺趴在栏杆边的燕澹生。
燕澹生没有吐出酒来,那些酒都从他身体毛孔里蒸发出,把他染得又软又红。
“年老的皇帝辛劳整日,根本不想听那些拘束套话。皇帝老了,喜欢热闹,喜欢安逸,喜欢放松……”燕澹生神志模糊道。
燕澹生说得不错,被听到也没关系。皇帝对燕澹生宽容也源于此,他总是逗得人发笑。殊不知这是燕澹生从很小时候,就领悟出来必须“掌握”的能力。毕竟燕家实在太树大招风了。
陶清风却听出了燕澹生语调里不一样的意思。
“剖肝以为辞,沥血以书纸……※”燕澹生看到陶清风时,笑了笑,继续曼吟道“……谅非轩冕族,应对多差参……※”
陶清风坐到了燕澹生身边,问:“燕三公子善谑善睐,为何独吟却充满悲意?”
燕澹生醉醺醺一歪头,就倒在了陶清风肩头,讽道:“悲意?不,只是冷。”
“冷?”陶清风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燕澹生披上。
宫纱红羽,宛如一团火轻轻拥围。
“大树要生长几百年,种下了很多藤蔓,有些藤蔓会彼此绞杀,但最后茁壮的总会留下来仰受荫蔽,这就是生生不息……”燕澹生语焉不详道,“但是,有些枝节,可以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太多这样的事情,好累,好冷。”
陶清风似乎窥见了燕澹生的另外一面,被遮掩在他耀眼的光彩和戏谑的德性之下,柔软热肠般的孤直,竟让陶清风觉得一丝落寞的味道。所谓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燕澹生靠了一会儿就醒了,抬头发现自己披着陶清风的衣服,又换了那副人前无害笑颜:“陶兄,你可真是……”
燕澹生忽然间想起了对方介绍过的表字,改口道:“广川兄,你可真是温柔。”
在后来的篇章中,燕澹生饱蘸深情的浓墨记录这一幕时,书写他对陶清风在琼林苑上的印象,连用了三个褒义形容——
“高才、善心、美姿仪。”
又添了一笔诗:天赐红袍遮我身,从此不赴琼林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吏部和礼部的听调往事,挺甜,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