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回来情绪低落, 宋小五给他盖好被子拍着他睡了。
她这德王, 好就好在有个还算不错的授业恩师,先帝把他教得不错, 但如若她没有出现替他把守, 他对皇帝的优柔寡断注定毁了他。
但一切都变了。只是这世道光有一个她一个变数不行的, 大燕得壮大,民间枝根茂深, 才能改变上一世所存在的颓势。
百姓吃饱穿好, 才是一个朝代不会改朝换代的根本。
这一年夏末,秦公闭眼于宋宅仁心院, 宋家三子宋兴盛改姓为秦,带着他这一支侍候师祖姓下, 世代供奉秦师公。
秦公走后, 宋韧病倒,送走先生后他瘦得不成人形, 宋小五不厌其烦往回于宋宅和德王府之间, 宋韧被安慰了小半月后振作了起来,让女儿无需频繁回来。
宋韧请辞在家,但因儿郎被燕帝特旨请留在朝,如今德王又被燕帝请回朝廷插手朝事, 知道燕帝性情的宋韧着实不放心这个帝王, 叮嘱女儿好好看住德王,不要功亏一匮。
德王到底是周家人,宋韧怕就怕燕帝放下面子来哄, 叔侄俩转眼和好如初,若此,到时他女儿何去何从?
皇帝和德王,宋韧谁都不相信。
男人要变心,此是女人柔情牵得住的。宋小五听宋爹让她对德王多加关怀一些,她莞尔失笑,不过因知老爹爹好意,便没有反驳。
但老父亲因怕她夫妻生变,自己就先振作了起来,这倒是件好事,宋小五从善如流,就没有频繁回宋宅了。
因德王妃的私心,把铁矿的精提技术传授给了宋四郎,德王上朝因此受到群臣讨伐,更有御史谏臣带着工部的人到他面前磕头,哭着求德王为苍生着想,把技术交到工部手上,这把德王气得直翻白眼,指着御史鼻子骂:“我都告诉你们怎么找矿了,你们吃肉,还不许我家里人喝点汤啊?我过得惨了你们就高兴了?天下就高兴了?你们就是这样对天下的恩人的,白眼狼!不识抬举的东西!”
德王还是当年的德王,不曾因为长了年纪,当了父亲,知道了板脸吓人,性子就不浑了。
言官拿他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他毕竟是当朝皇叔,吓不得哄不听,只好从宋家人那边着手,想把宋四郎列入工部名下。
宋家又被搅了进去,最后经过群臣几天大朝商议,还把宋韧请回了朝廷,硬是把宋家工坊纳入了工部麾下,在工部下面的总部、虞部、水部、屯田部又分列出了一个名为矿冶部的部门,宋四郎被赐为矿治部主事,被皇帝封为小司空,为朝廷从三品官职。
燕帝这一大举赏封,堵住了宋家的嘴,此时宋家要是还有怨言,那才叫不识抬举。
宋家此事刚了,朝廷又因皇帝要发往各地的盐使吵了起来,德王在旁为他们呐喊加油,让他们吵得凶一点,务必要在皇帝定下人之前吵出一个花样来。
每次他都带着一张嘲笑脸上朝。
这些个王八蛋,前个儿还骂他徇私,今个儿他们就为着家族子弟门生吵得一地鸡毛,脸儿疼不疼?
这让诸臣看见他就烦。
还有燕帝心腹偷偷跟皇帝讲,要不别让德皇叔来了,他一来,大家日子就不好过,商议不好事情,办不下公。
私下跟皇帝用膳的德王得了皇帝的告嘴,忍不住嗤笑:“他们管他们吵架分赃叫商办公务啊?”
燕帝无奈,分赃?怎么就那么难听呢?
德王从皇宫回府的路上,经常会碰到美人,有时还会碰到个年轻貌美鲜嫩的小宫妃,顾盼生辉楚楚可怜。他一碰到就回去报给王妃听,他不像以前那样跳脚骂他侄子老算计他,这天接连遇到两个漂亮的小宫女回来后,他跟王妃心有余悸道:“一个比一个还喷喷香,香得我都顾不上看人,心慌得厉害,老想打喷嚏。”
小鬼跟她成亲有几年了,孩子已有两个,现在这个时候来引诱他,确实是个好时机,一般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忍不住要尝尝鲜,尤其在这个男人尝鲜实乃正常,无人诟病还会被赞誉的年代,德王爷要是碰了小姑娘,这事就算不举国欢庆,至少宫里得放三天三夜鞭炮。
宋小五想了想,发现她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摸摸德王的头,跟他道:“香得心慌即可,莫要心动到心慌。”
那时候就不妙了。
她虽然也不觉得所有伴侣之间非要彼此忠诚不可,各夫妻有各夫妻的相处方式 ,但她两辈子都没给自己跟伴侣同床异梦、虚与委蛇的机会,小鬼要是想尝鲜,她不拦着,但分道扬镳是避免不了的。
且她到时候未必会有多伤心,人的情劫这一关只要最初那道趟过去了,后面遇到的就是汪洋大海,也是一脚踏过去的事——经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
宋小五缩回手笑了笑,笑得德王心里渗得慌,他下意识就握住了王妃的手,嘟着嘴可怜兮兮地喊了她一句:“小五。”
你别不要我。
宋小五“嗯”了一声。
只应了一声,德王心里反而更慌了。
王妃就是天天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德王也不敢说她就是他的了,他看似已经碰触到了她,但下一刻,他不知道她会走到有多远,他都不知道能不能追赶上她。
他们之间,他稀罕她永比他稀罕她的多。爱的深的总要可怜一些,担惊受怕一些,德王这一下是真正地心慌了起来,他抓着王妃的手,信誓旦旦:“我只中意你一个!她们我都不喜欢!”
宋小五抬头,在他下巴处亲了一口,微笑道:“我也喜欢你。”
没什么好追问的,她做到了她能为他做到的一切,给予他最好的感情和爱护,至于她在不在他的心上,那就是他的事了。
他珍惜,那他们就有共同点,继续在一起;不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又有什么不好。
德王被德王妃笑得心里直打鼓,这天小朝下来,他被侄子叫去一起用膳,坐着说话之际,他跟燕帝道:“你叫你下面的那些人收着点,前面那几个殿里别老冒出美人跟我相遇了,我这没中招,哪天她们要是跟你那些个小臣相好了,到时候丢的可是你的人。”
燕帝温和的脸僵住。
德王相信此事不是他授意的,皇帝毕竟是皇帝,但他身边的孙公公贾公公都是此间好手,替圣上办点小事是不用圣上吩咐的。
“不是朕的意思。”燕帝领悟过来,缓缓道。
德王当下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但若是成功了,你肯定是头一个笑掉大牙,心里美成花的。”
他们谁还不知道谁啊?
皇叔还真是直言不讳,燕帝笑笑,此时心中跟他的臣子们遇到德王一样的累。
皇帝累,德王更累,他头疼地跟燕帝道:“你精简行政,怪臣子们不听你的话,不配合你,可你看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子没有?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家门前的三分地都没扫干净,你怎么服众?你这手段还不如你当初刚当皇帝的那两年!”
至少那时候他有快刀斩乱麻的气魄。
小王叔倒说起他来了,燕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道:“还不是您逼的,他们站在朕这边,朕多少也要护着他们一二罢?”
嗬,怪起他来了!这嘴脸,跟他的臣子们一模一样。
德王被他气笑,不想跟他一同用膳,拱拱手挥袖而去,白眼翻得飞起。
所谓孺子不可教也,莫过如此,难怪小辫子有时候感叹:要让你们大燕不亡,真的挺难的。
德王现在特别理解她。
叔侄俩又不欢而散,德王回去憋了半天没憋住,忍不住把他不开心的事情说给了王妃听,王妃心想以后只能靠周承了,小鬼在感情这一块同样烂泥扶不上墙,给他点水份他就忍不住软,倒了还要淌一地的泪,可怜可爱又可恨。
还是不能没有她。
是以德王妃牵牵他的手,跟他道:“你别学他。”
德王白眼翻得眼珠子都到脑帽顶了,“谁学了?”
哪一点他都没学。
德王嘟嘟囔囔说起了他侄子的坏话,他侄子下面的臣子的坏话,坏话一箩筐,没一句重复的。
但宋小五知道他此时是开心的,走到如今局面看起来并不是太好,但大燕立国的根基一点一滴在铺,还有,他在上朝,亲自参与着大燕的改变。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朝廷。不管是为了他那老哥哥,还是周氏皇家子弟与生俱来的责任感,都让他对他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这不是他掌管一地封城和教养周家宗室子弟们能带来的。
宋小五看在眼里,也不点破,让他去上朝,把他手里关于晏地的事情接管了过来。
她要接手,德王一股脑地把晏地的军权放到了她手里,兵符和密令一并给了,他给得轻而易举,王妃也顺手接了过来,他们夫妻俩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德王府军权的移交,留在王府侍主的军师将军却发了好几天懵,实在是有事要请示才硬着头皮跟王妃禀告。
而王妃主掌晏城大小事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要是王府中人都知道她手握的权力。等她替了王爷的军事主宰权,他们心里虽有点觉得她是妇道人家不太好,但他们到底是在王爷夫妻身边呆的久了,也有些佩服王妃的能力,还是默默接受了德王的决定。
这年九月,宋家跟符家赶在秦公仙逝的百日之内结为了亲家,符氏嫁过来后,宋家彻底分家,在燕都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父母不死子不分家,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宋家是老祖母健在,宋大人也在健硕之年,长辈们都活得好好的这要分家,这在老百姓眼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不管老百姓们怎么说,朝廷怎么议论,这家还是分了。
老祖母带着宋晗青这一支分到了宋韧家六分之一的家产,余下的四子各取一份,另一份归于燕都宋氏一族的公中,用于家族子弟的给养和进学。
宋韧夫妻俩跟了没在京的宋家二子,他们夫妻俩仅把主宅留给了自己,家产有的只是替二子守的那一份。
宋家分家分的彻底,分家第二日,宋韧就吩咐儿子们在各自的院里砌起了高墙,宋家儿郎们这几天见着老父亲老母就忍不住泪流,等到父亲这道吩咐下来,更是号啕大哭。
他们都是如此,他们各自的夫人也是见天儿就抹泪,不明白为何父亲要绝情至此,大郎之妻应氏见大郎难过,跟着哭了好几天,也安慰了他好几天,夫妻俩就此亲近了起来,应氏更是被丈夫一句“此后我只有你了”说得热泪盈眶,那颗在宋家冷下来的心终于热了起来,也不觉得这家分得有失公允了。
算了,平分就平分罢,如果这是她跟大郎和好如初、相濡以沫的契机,还是值得的。
宋氏各家乌云罩顶,外面对于宋家的分家也众说纷纭,宋韧的师兄弟对于他们这个老师弟的分家理由心中也五味杂陈,但听到外面的人说到他是因先生的死去性情大变,说人疯了,只有疯了才干得出这事来,他们就是不赞成师弟的分家,但还是冒出头来为他们老师弟辩解了起来,还有此做了文章放出去供人传阅的。
宋韧跟他们的说辞是龙生九子皆各有不同,何况凡人乎?他家的儿子们各个不同,各有各的长处,用家里同一个规矩去约束他们是不对的,现在他们都已成家立业,还不如放他们出去各展所长,各负家累,这才是大男子所为。
宋家的分家在京城着实热闹了一阵,连皇帝都忍不住叫宋韧进宫说话。
宋韧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尤其家中先生这一去,他短短几月之间就像老了十几岁一样,连背都有些驼了,他不再是那个激扬挥斥、谈笑风声的宋尚书。
燕帝看到他都忍不住心中一抽,对他这老臣起了怜惜之情。
“圣上。”见到燕帝,宋大人行完礼,听令起身后就是一笑,眼睛亮起了一如既往狡黠又睿智的光芒,燕帝这才觉得他的臣子还是他的臣子。
宋大人难得不示弱,燕帝赐座让他坐下,道:“朕叫你进来,就是想问问你们家分家的那件事。”
燕帝到底还是有些心疼他,措辞都婉和了不少,没有训斥宋韧身为一品大臣却因家事被市井传得纷纷扬扬,有失朝廷体统、颜面。
宋韧早在一路上就想好了话,这下燕帝问起来,他张口就道:“历来违背祖宗传统,改弦更张之事都异常艰难。可臣啊从葫芦县那个小地方走出来那天,就想着这辈子我一定要做点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是家中次子,那我以后待我的次子要与我长子一样;我治下看见有百姓寒冬冻死饿死无数,那我就想,我得做点于人有利的事,哪怕救不了一百,我也要救十个;我升官之路一路溜须拍马,我深深恶绝,那我就要做到让我的下官不要走我一样的老路,至少在我的下面不用如此……”
“一点一滴做来,走到今天这步,臣只想说,臣想做到的那些,臣一一都做到了,他们说的对还是不对,臣没管,臣也不敢管,因为管了,就做不到了,您说是不是啊?”宋韧笑着跟皇帝道。
管了,就做不到了。只有一腔孤勇方才能成就自己所想,要不然说你不对的人那么多,身边与你不同的人如此之多,怎么可能做到不怀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