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似乎对李斯的视线有所觉察,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顺势转过头,两人视线短暂交汇,扶苏温和一笑,随即移开视线。
李斯却觉得太子看向自己这一眼之中充满了锐利的警告,让他对秦王松动的忠诚再也不敢移动。
仅仅一眼,李斯已经被扶苏看得浑身僵硬,他不由自主垂下眼眸,合拢宽大的袖袍将颤抖的双手窝在一处,许久才平息心中的恐惧。
他心中道:没想到长公子已经成长到了这样的程度,仅仅一个眼神,威势不下于大王,甚至比大王更加冷静――这并非指责大王不不够冷静睿智,只是胜利的喜悦目前将大王的注意力完全引导到了他个人的成就之上,而让大王忽略了治下的百姓。
李斯作为励志治理好国家的能臣,心中对此多多少少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不满,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思,盼着由更加明智的秦王继承人转移自己的心思,即使他并不认为大王要求更改尊号有什么不正确的。
李斯和扶苏打着眉眼官司,嬴政的心思却不在他们两人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近臣和长子之间诡异的互动,反而是王绾与尉缭看到李斯和扶苏的举动心中各有所思,而被嬴政开口任命了整理军民功绩任务的蒙毅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停顿许久才垂眸咽下想要说的话。
扶苏见书房内气氛冷凝,嘴角勾起温和的笑容,轻声开口打圆场道:“父王,姚贾上卿说服齐王头像,那么稷下学宫的学子理应并入秦境――正巧博士管和廷尉府都缺人手,不如将他们一同送过去让廷尉挑选,也好分辨是否有真才实学的人适合任职,日后好派往各个郡县。”
“扶苏说得不错。”嬴政闻言思绪抽离自己尊好的问题,略一琢磨他的话便点头赞同的扶苏的观点,随即,他笑道,“李斯送上来的《定国十策》可一丁点都没糟蹋,齐国与我大秦相距遥远,字句律法皆不相同。真是应了廷尉的话,若想要让并入秦国版图的郡县百姓顺服,首先要对各有其形、各有深意的文字下手,不然寡人说什么,到了下层都推行不下去了。”
嬴政说得随意,李斯却心中一喜,赶忙跪地叩首,激动不已的说:“李斯早已准备好了一份文字,请大王过目!”
嬴政看着鑫缇呈上来,规规矩矩誊写在锦帛上的秦篆,面上涌现出惊喜的神色,猛一拍大案,高声道:“廷尉的字真是太漂亮了!”
嬴政的话绝非奉承,而是发自内心的称赞,李斯字好在朝臣之中是出了名的,可平日政务繁忙,他也总是笔走龙蛇,字体忙乱多、用心少,今日骤然呈递上一份精心书写的大字,霎时让嬴政除了称赞,再也找不出其他词汇来表达自己初次见到这份大字的震撼――李斯的大字既苍劲有力,又潇洒随性;既气势磅礴,又工整秀美,字与字相连,简直犹如九州山河连绵不绝,美不胜收!
嬴政夸奖完了李斯,赫然发现所谓的“一份文字”只有五十字,他神色愕然的看向李斯,李斯已经摸着胡须哈哈大笑道:“大王,廷尉府事务繁忙,臣精力有限,能写五十个字出来已经废了不少力气啦――不过大王哪怕把廷尉府的人招满,天下七国文字繁杂也超出臣的本事,大王还是需要多找些厚德博学之人与臣一起编修文字。”
“这有何不可?廷尉看得上眼的人,尽可招来编修文字。”嬴政豪爽的开口承诺,没有丁点迟疑。
李斯拱手行李,笑呵呵的说:“臣先谢谢大王,等日后招来人手,还是需要让大王过目,这些人可都有着不小的名气,老夫自己还未必请得来他们。”
“那就要看廷尉的本领了,反正无论何人都是寡人治下的百姓了,就算躲进深山老林也一样。”嬴政说着想起战乱时期学子们的习性,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秦国统一天下前,不愿意接受国君征兆为官的学子,最喜欢用的一招就是找个地处两国之间的深山老林躲进去,现在四海毕,天下一,已然没了学子们跑去不知道属于哪一国国土躲避的可能性,除非他们都胆量跑去草原面对胡人。
李斯和嬴政素来亲厚,瞬间懂得他话中的意思,一愣之后跟着大笑出声,等到他笑声息止,转而投资太子复苏的念头已经被他提出脑海。
李斯心中叹息一声,心想:太子真是个透彻的人,知道老夫和大王共事多年,嘴上埋怨几句,回头还是对大王忠心耿耿,哪怕一时对太子释出善意,回过头也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给不了他什么帮助。
嬴政与近臣商谈不停,很快便定下大朝会前的工作,随即,朝臣匆匆离开。
等到外人全走了,嬴政脸上也透出疲惫的神色,面色带着些晦暗,扶苏抬眼一看,立刻起身道:“父王累了不如歇息片刻,儿臣也该送胡亥回去午睡了。”
嬴政抬手捏了捏发胀的额角,疲惫的半闭着眼睛点点头,扶苏立刻带着胡亥向外走,行至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道:“父王今日操劳,若是觉得身上疲累,不如传召御医为父王诊治一番。”
嬴政慢慢睁开眼,脸上漾出淡笑,温和的说:“寡人无事,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不用招他们过来了――汤药可不好吃啊,胡亥最清楚了对吧?”
嬴政说话还不忘记调侃幼子一声,胡亥张了张嘴,最终轻哼一声,跑回他身边扯着嬴政的衣袖道:“阿爹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生病了。汤药不好吃,阿爹要是有不舒服的别因为这个原因拖到严重被人发现了。”
嬴政狠狠敲了胡亥额头一把,笑骂:“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寡人还会怕那小小的药碗了?”
他话音未落,扶苏已经默契十足的接着胡亥引起的话头,赶忙开口:“择日不如撞日,父王既然不怕汤药入口的味道苦涩古怪,不如现在就让夏无且进来给父王诊治一番――父王别忙着拒绝,您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若非御医开口说父王身体无碍,儿臣无法放心。”
嬴政原本准备反驳,看着眼神真挚凝视着自己的扶苏,手臂又被胡亥来回摇晃,终于无可奈何的叹道:“好好好,寡人现在就将夏无且招进宫中,让他立即给寡人诊断一番,省得你们两个跟着寡人歪缠。”
嬴政话音刚落,鑫缇已经速度极快的冲出大殿,引得嬴政都有些傻眼,顿了片刻他才惊讶的开口:“鑫缇也对寡人身体不放心?寡人寒暑不辍的练功可从未停过。”
扶苏走回他身边,牵过胡亥一同落座,对上嬴政疑惑的目光疑惑的说:“此事请父王首先宽恕鑫缇,不对他治罪。”
扶苏话一出口,嬴政马上明白过来自己身体不佳的消息是由鑫缇透露出去的,而自从自小陪伴他长大的赵高都靠不住之后,嬴政最厌恶的就是身边的侍从私自传递消息出去。
嬴政不由得沉下脸,面色阴沉的看向门外,完全没有回答扶苏的意思。
扶苏当然可以不特意将鑫缇传递消息的事情透出来,可自己父亲并不是个蠢人,哪怕一时未曾察觉,时候也能反应过来鑫缇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既然如此不如由自己主动将此事挑明,也算是给鑫缇做的事情过了明路,能将父王的愤怒降至最低。
扶苏当做没看到嬴政阴沉的脸色,放柔语调温和的说:“父王近些日子夜里不能成眠,以至于夜夜批阅奏章,鑫缇看父王连宫人为您按背都拒绝了,实在不放心,趁着您派他去寻我们,才将此事说给我和胡亥听的――鑫缇很为父王身体着急。”
被最贴身――某种程度亲密得甚至超过全部亲人――的内侍走漏自己的身体情况,和内侍担忧不听劝说的主子才把自己没办法解决的麻烦摊到小主子们面前,询问他们帮助推动主人治疗,这两种完全相同的做法对嬴政来说却完全不同,前者代表了他越来越无法容忍的背叛,而后者是愚蠢的忠诚。
嬴政确信自己被扶苏温柔和缓的语调和长子口中说出的内容安抚了,萦绕在他周身森然的气质悄然隐退,重新变得放松。
因此,嬴政的神色就越发疲惫,他再一次抬手你捏着自己额头两侧,放松身体,不再去维持那种强硬却僵直的坐姿,学着胡亥习剑累到只能伸直两腿的坐姿,已经爬上细微褶皱的眼角微微颤动,沉默良久,摇头道:“寡人觉越发少了,夜里睡不着,白天偶尔打盹也很快清醒,但身上没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你们兄弟别瞎操心了。”
褪去威势的嬴政已经显露出老态,胡亥听到自己“咯噔”一声,忍不住抓紧他的手掌着急的看着嬴政,不等嬴政转头看向自己,已经急匆匆的起身站在他身后,急促而夸张的大叫:“阿爹,我给你揉揉肩膀,整天看这么多奏章太累了啊哈哈哈!”
说着话,他的手指已经掐在嬴政后颈到肩膀的一段上,从小习武的手劲儿猛然而至,疼得嬴政倒抽一口冷气:“快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