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在病中……”康熙品了品这四字,笑的有些玩味, “老四, 若是之前的朕,当以为乌喇那拉氏病的是时候。”
四爷心头咯噔一声, 抬头正好对上康熙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犹豫片刻试探道:“汗阿玛的意思,是……”
康熙端起茶, 吹了吹上面的浮沫,轻轻道:“按律处置罢。”
按律处置……
病逝也好,按律处置也罢, 乌喇那拉氏这一回其实都逃不脱一个死字!
纵然直到现在,康熙和四爷都没拿到乌喇那拉氏与刺客有关的确实证据, 但在皇家,有些时候,恰恰证据是最不必要的东西。
或许四爷还会顾忌少年夫妻之情,但对康熙来说,不过是儿子的一个女人罢了。哪怕是正妻又如何, 这大清等着给皇子, 给亲王, 乃至将来继承江山之人做正妻的多得是。既然乌喇那拉氏毫无心胸, 想不明白,那么,脖子上那颗脑袋,就成了多余的东西。
但纵然四爷也觉得无法再忍受乌喇那拉氏, 可在康熙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从未想过按律处置自己的发妻!
不是舍不得一个女人,而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亦舍不得自己的名誉!
乌喇那拉氏病逝,依旧会是雍亲王府的王妃,她的儿女,是原配正室嫡出。可若按律处置,将罪名公告天下,乌喇那拉氏必然会被夺去身份,贬为罪人。到时候弘晖与海霍娜,会从王府身份最高的嫡出子女,变作连庶出都不如。
如若从未得到就罢了,可得到再失去……
身份变幻的滋味,四爷曾经尝过,正因为有切肤之痛,他不愿意再让弘晖他们经受这些。
可说出这话的人是君父,是万岁,是天子!
四爷手中冒出一阵阵的汗浆,随着时间的过去,听到上首传来有节奏敲打桌案的声音。四爷数次欲张口答应,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
半晌,四爷艰难的给康熙磕了个头,可惜还没开口,就被康熙骂了回去。
“老四!”康熙耐心用尽,始终等不到四爷妥协,将手中端着的茶盅一扔,怒气终于浮了上来,哼道:“朕为何宁可丢弃颜面,也要按律处置乌喇那拉氏,你果真想不明白?”
“儿臣……”四爷张了张嘴,不知该说甚么。他不明白么,他当然明白!
“朕看你心里一清二楚,不过倚仗弘昊那孩子重情,所以想让他生生吃下这个闷亏,今后继续照拂弘晖,看顾海霍娜罢了!”康熙忽然用力一拍面前的桌案,指着四爷怒骂道:“你妄想,朕还没死呢!”
“汗阿玛!”四爷被这话吓得不轻,脑门上全是冷汗,当下连连磕头道:“汗阿玛,儿臣……”
“朕不想再听你那些废话!”康熙自己行事偏心,但当自己偏心的人又被别人偏了另外一方的时候,他就更理所应当觉着自己应该朝偏爱那一头多偏一偏。何况乌喇那拉氏竟敢在京中与人勾连刺杀弘昊,他选定的储君,这不啻于在康熙脸上重重扇了一个耳光。作为一个年幼即位的君王,所有敢挡在他前面的绊脚石都给他削成了齑粉,一个儿媳,更不会例外!
将一个折子砸到四爷的头上,康熙满面都是怒色,站起身负手在桌案前来回走了两圈,道:“你自己看看这折子,这回刺杀弘昊的刺客,里面有天地会的余孽!为了刺杀弘昊,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竟敢与意图颠覆我大清江山的反贼联手,乌喇那拉氏如此丧心病狂,你竟还想保住她的身份,让她风风光光葬入皇家的陵寝,将来再与你合葬享受弘昊的祭祀不成!”说着话音一顿,“若你果真如此想,那弘昊这个长子,你不要也罢!”
说此话时,康熙狭长的眼中陡然升起一抹狠意,恰巧被听到最后一句惊到了的四爷看到,顿觉一阵入骨凉凉意袭来。
四爷知道,康熙这话,不是虚言。若他再继续维护乌喇那拉氏,他也许,真会失去寄予厚望的长子,甚至失去……
他不敢再往下继续深想,将额头抵在手背上,重重道:“汗阿玛的意思,儿臣明白了。”
“明白便好!”见四爷终于妥协,毕竟是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康熙没再多言,嗯了一声,从桌案上拿出早就拟好的圣旨,吩咐梁九功递给四爷。
“皇家毕竟不同,当初是朕看错了人,此时休妻也当有朕一封圣旨。”
薄薄一张丝绢,捏在手里犹如千斤巨石,四爷攥了攥拳头,冷静道:“儿臣明日一早便将折子呈给汗阿玛。”
这休妻,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情。让康熙这做公公的勒令下旨休妻更有损康熙的威名。故此,康熙下的这道旨是‘准许’四爷休妻,而四爷,自然要补上一道乌喇那拉氏罪恶滔天,请天子恩准他休妻的旨意,如此方才周全。
“你先回去罢。”既然四爷颇有眼色,康熙心中满意,想到弘晖,毕竟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若无意外,百年之后按照嫡出的身份,少说也是个亲王的爵位。谁能想到……就如他当初没想到会于胤?……
可世间事,很多时候本就不在人的掌控之中,就算身为天子,亦是如此。
思及往事,康熙不免缓和口吻,劝了四爷几句,“老四,别怪朕心狠,你当明白,此次乌喇那拉氏行出如此手段,不管弘昊弘晖是否愿意,他们兄弟俩,今后必然成为陌路。按律处置了乌喇那拉氏,废黜弘晖嫡出的身份,以他现在的状况,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桩好事。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四爷此时已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康熙说的乃是实情,不过他也知道,若是别人遇到这等事情,康熙必然会以皇室颜面为重,至于两个孙辈之间今后的争斗,眼前这位万岁,不会放在心上。
“儿臣明白。”
“那便好。”康熙知道四爷心里必还有几分痛惜弘晖,不过如果连亲儿子都不疼爱,他还能相信眼前的老四是真心敬重君父?
“你回去罢,弘昊就留在宫里养伤,你每日进宫探望就是了。”
四爷这时候也没想过要将长子接回去,这会儿到了快要关宫门的时辰,他闻言便给康熙行礼告退。
回了王府,还未下马,苏培盛就一脸菜色的迎上来。
见到苏培盛这副模样,四爷心里略有些底,“可是福晋有事?”
“是。”苏培盛觑着四爷的脸色,跟在大步往前走的四爷身后小声道:“正院那边的人来回报,道福晋一直说要见您,这两日都未曾进食饮水,苏嬷嬷,苏嬷嬷道要请个太医,这,奴才……”
“请太医?”四爷在书房站定,冷笑一声,推开要来服侍他更衣的婢女,将放在圣旨的匣子拿出来摸了摸上面刻着的纹路,淡淡道:“你带着这匣子,随本王去正院。”
住在东院的李氏,从听说四爷出宫回府后去了正院开始,就一遍遍的遣人在外头听消息。
这会儿整座京城都像是坐在火山上,更别提雍亲王府,李氏也不敢过分,只是这回弘?s侥幸才逃得性命,回府的时候因为力竭,整整发了一日的高烧,将李氏吓得不轻。李氏虽拿不准到底是不是乌喇那拉氏要动手,但她与乌喇那拉氏相争多年,觉着此事必然是与乌喇那拉氏有瓜葛的。思及前尘往事,李氏真是恨不能冲到正院去将乌喇那拉氏活撕了,哪怕最后自己偿命呢,至少几个儿女的安危有了保障。
但乌喇那拉氏被王府侍卫接回府中后,就受了刺客惊吓,四爷还派了好手守在正院外,尽管四爷后来一直在宫中,可李氏也不敢跟四爷的亲信侍卫对上去硬闯正院。这两日一直抓心挠肝的,这会儿又如何忍得住。
可她等啊等,等到月上西斜,没等到乌喇那拉氏继续暴病的消息,却等到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答案。
“你,你,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李氏一手撑在桌上,瞪大眼睛望着眼前来回禀消息的丫鬟。
别说李氏不信,打探消息的丫鬟也不信,可由不得她不信。
“侧福晋,是真的,王爷将福晋给休了,而且,而且听说王爷连万岁恩准的圣旨都带回了王府。”
“休了,休了……”李氏两眼发直,喃喃重复几遍,冲上去拽着丫鬟的衣襟,“福晋真被休了?”
“嗯。”丫鬟重重一点头,脸上犹带着几分惊吓,“不仅是休了,奴婢还,还听说……”
“听说甚么?”李氏捏着帕子,紧张的追问。
丫鬟往前行了两步,声若蚊蚋道:“奴婢听说王爷下令,立即将福晋送到刑部!”
“刑部?”
这简直比之前听说乌喇那拉氏被休更让李氏吃惊,她陡然拔高音量,“你没弄错,不是宗人府,是刑部?”
宗人府关押处置宗室,说是关押,但宗人府的处置和牢房,那跟刑部可是大大的不同,至少比刑部那种地方要好多了。
李氏生父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不是甚么著姓大族出身,她对关押罪犯的牢房,比一般女眷更清楚。
“是刑部,奴婢也以为听错了,可苏公公说,既然已经不是福晋,自然是没资格去宗人府的。”
听完丫鬟这一番话,李氏先是闷了片刻,接着便拍着桌子大笑,“乌喇那拉氏,你也有今日,你怕是以为王爷这次为了脸面,顶多赐你一个自尽罢,谁想到……我倒要瞧瞧,等你成了罪人,比奴才都不如,你那一儿一女,又会如何?你乌喇那拉家,又会如何!”
说着说着,李氏脸上的狠色却又慢慢收了起来,摸着自己已然衰老的面颊低声道:“说到底,还是我生的孩子不得王爷的心。”
所以当年她的孩子接二连三被暗算,以致兄弟几个都不算壮实,弘?s弘昀还几次差点夭折,可王爷心知肚明,就是不开口,依旧让乌喇那拉氏风风光光做着嫡福晋,依旧将弘晖当作这王府的继承人栽培。
这一回,她原本以为王爷同样会如此行事,谁让弘?s与那位大阿哥最终都熬过来了,可没想到……
一想到自己生的儿子连命都没亲兄弟宝贵,李氏真不是该喜乌喇那拉氏对苏景的动手,还是该怒乌喇那拉氏对苏景的动手了。
“额娘。”弘?s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静静走过来用帕子替李氏擦了擦眼角挂着的一滴泪珠。
“你怎么出来了?”见着弘?s,李氏大惊,推着他往回走,“快回去躺着,回去躺着,大夫不是叮嘱过,让你躺着好好歇几天,可别又见了风。”
弘?s顺从的被李氏往回赶。他正在病中,又是这般时刻,李氏顾不得其它,将弘?s小时候住着的院子收拾出来让他住了方便探视,这会儿回到那小小的厢房,弘?s按照李氏的意思躺在床上,看到李氏与闻讯而来的弘昀还有其其格忙前忙后,脑海中不知为何就想起两日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同父异母,甚至没有一起长大的兄长,为了保住他的性命,硬生生让箭射了个对穿。
接过李氏递上的温水喝了两口,弘?s压下喉咙中的痒意问道:“额娘,嫡额娘,是不是被休了?”
李氏一愣,目光在屋中服侍的下人里梭巡一圈,没好气道:“你还管那狠心的毒妇叫甚么嫡额娘,打你们小时候,她就黑心肝,这回又……”停了停,李氏接着道:“罢了,别提这种晦气的事儿,你好好休息就是。”
弘?s却没听话的住口,他缓缓道:“所以,这次的事,果真与嫡额娘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