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疑惑地一嘀咕,立时上前将贾赦半扶半抱地搀扶出来,口中连声喊着“老爷、老爷。”随后又欣喜若狂,“老爷没死,老爷没死!”
黎碧舟、许玉珩先吓了一跳,随后也赶紧来看贾赦,见贾赦手指上指甲碎了,满手都是血——虽手上也有贾琏的血,但他的指甲碎了总不会是假的;再看霍成等撬开的棺材盖上,果然有抓痕并丝丝血迹,纷纷道:“若不是琏二弟赶来,怕贾大老爷就当真没了。”
贾赦恐慌地睁大眼睛,一觉醒来就觉自己被困一个狭窄阴暗之处,因惶恐惊吓,精神竟比往日好了一些,此时出了棺材,眼睛还看不见周遭的物,听见贾琏的声音,就两腿发软地瘫倒贾琏怀中。
“二老爷,要将送到南洋,就是为了这个?”贾琏怀中抱着瑟瑟发抖、大口喘气的贾赦,一双看似有情却无情的眸子愤恨地盯着贾政。
“南洋?”贾政一怔。
再臭名昭著、作恶多端的一个,落到被嫡亲兄弟活埋的下场,都难以叫不同情怜悯他。
场之,从黎芮、何知府到黎碧舟、许玉珩,甚至薛蟠,因王夫等看似遮遮掩掩实际上肆无忌惮地宣扬下,谁不知道贾政来金陵就是等着领旨袭爵的,此时看贾赦未死、贾琏形容狼狈,纷纷“明白”贾政是看贾赦迟迟不死,于是将贾赦活生生地放棺材里准备活埋了他。
众都怔怔地看着贾政,许久露出鄙夷、愤慨之色。
“不是、这不是……”贾政头晕目眩,热血冲上脸颊,踉跄着后退几步,伸着手先指了指贾琏,百口莫辩地仓皇地去拉黎芮。
黎芮躲开贾政,挨近贾赦去看贾赦究竟。
“二老爷,琏二爷跑了……”匆忙赶来的吴兴、吴新登二好不容易寻到贾政,他耳边说了几个字,这才瞧见贾琏抱着贾赦,父子两个凄凉无助地坐地上,登时呆住。
“政老爷,好狠的心呢。”黎芮把了把贾赦脉搏,饶是心知贾琏不是个易于之辈,但看见他们这么个凄凉处境,也不由地对眼前所见笃信不疑,站起身冷冷地看向贾政。
贾政恨不得自己昏厥过去,偏又昏不过去,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了过去,心道老天为何这样作弄他这老实?又觉众的眼光刀子一样狠狠地扎他身上,分辨道:“并不知……”
“二老爷为何将老爷活活钉棺材里!”贾琏愤恨地问,虽贾赦未死实出乎他的意料,但有贾赦这么大活做证,贾政妄图“活埋”贾赦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一阵清风吹来,灵堂前引路的铁马叮咚作响,灵堂内的白幡飘扬起来,发出烈烈呼声。
“的画,的扇子……”贾赦身边胡乱摸索。
许玉珩替贾赦向棺材里看去,回头有意打贾政脸的大声地说道:“贾大老爷棺材里连个像样的陪葬都没有。”瞧见一只中等的玉佩,将那玉佩拿出来诧异地看向贾政。
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贾政紧紧抿着嘴看向瘫坐地上的少年。
那瘦削又狼狈的少年坚强地试图抱起老父,哄着婴孩般柔声道:“老爷,咱们回房去。”并未将老父抱起,先掉下眼泪来。
徐玉珩、黎碧舟跟着红了眼眶,原本来祝贺贾政的薛蟠茫然地睁大眼睛,随后用力地贾政身上搜寻什么,许久心惊地想贾政竟然这般不择手段……
“贾琏、贾政接旨吧。”黎芮同情地一叹,今次贾政做的实太过分了。
贾政原要辩白两句,听到接旨二字,只得木藤藤地恭敬跪下,磕头后,不自觉地将掌心往衣裳上擦。
“敕日:父死子继,乃天经地义。特令荣国府长子长孙贾琏荫袭一等奖军贾赦之爵。又因贾赦袭爵时日尚短,故贾琏所袭之爵,仍为一等将军。钦此。”
圣旨上既未客套地说贾赦劳苦功高,也没提贾琏如何的才德兼备。显然是今上也不信贾赦、贾琏父子两个有什么值得昭彰的地方。
“……父死子继,父未死,这圣旨万万接不得。”贾琏搂着贾赦道,余光扫过仿佛被霜打过的贾政。
如今,贾政已经是名符其实的身败名裂,不管是贤德妃还是通灵玉,都给他夹起尾巴做,谁也不许招惹是非;不管是世外仙姝还是山中高士,都带着各自的嫁妆守着各自的无可奈何留各自家中各觅前程吧。
那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中,都从梦里醒来,认认真真地过上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吧。
贾赦依赖地靠着贾琏,死里逃生后,只剩下委屈愤怒,将痛失的两笔银子全抛脑后,只瘪着嘴双眼浑浊地怔怔地盯着贾政看。
“虽是如此,但看贾恩侯这模样,怕也只能依着贾家宁国府的例子,请贾恩侯荣养了。到底如何,待再请圣下旨,只是琏哥儿与贾公父子连心,隔着三层棺材也能知道彼此的心意,实是孝感动天,若呈给圣,圣少不得要将琏哥儿立为天下表率。”黎芮这么一说,又觉得其中有蹊跷,可看贾赦、贾琏那模样,又疑心自己想多了,对黎碧舟、许玉珩道:“快些帮着琏哥儿将贾恩侯送回房里,再请大夫来。”
黎芮说着,心叹这贾家里果然是乌烟瘴气,就要领着何知府等回去。
“黎大听说,实不知道大老爷他没死!并非将他入殓!”贾政额头上冒出涔涔的冷汗,声音都哆嗦了。
黎芮不肯跟贾政多说,拱了拱手,就要告辞。
还听他说什么?兄长病重,就将兄长唯一的儿子撵出家门;又不等侄子回来,便要将不明不白“死了”的兄长入殓。
不必说,其中的蹊跷都意会得到。
何知府等心中也是如此想,于是也紧紧地抿着嘴,对贾政一拱手就向外去。
原本等着来朝贺的贾政的,如今瞧着苗头不对,纷纷告辞。
贾政踉跄着要追,偏追上了,三言两句又解释不清,待要抓了来追究,又糊涂地想追究哪个呢?把贾赦放进棺材里的周瑞几个?
不过一炷香功夫,原本看贾政面上来了贾家老宅的高朋贵友见贾政惹上事了,唯恐沾上干系,又看东风吹到贾赦那房去了,纷纷带着原本恭贺贾政的贺礼,向贾赦的院子里去。
“姑父,,哎!”薛蟠摇头顿足,手上搀扶住贾政,脸色难看地道:“姑父怎那么想不开……如今可怎么办?这么多老爷都看见了,这事必会传扬出去!姑父的官可还怎么做呢?”
贾政怕什么,薛蟠偏就说了什么。
贾政想着黎芮、何知府等必要弹劾他虐待侄子、活埋兄长,如此就连四王八公也救他不得,脑袋里轰隆一声,两眼一翻,登时厥了过去。
薛蟠拦腰抱住贾政,周瑞、吴兴等摸着贾政的手心都凉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抬来软轿将贾政送到王夫房里。
一群手忙脚乱地进了王夫房里,此时王夫也顾不得珍重叫回避,惨白着脸向贾政面上探取,摸到一层涔涔冷汗,连连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大老爷又活过来了?还有那圣旨里,竟然是叫琏儿袭爵!”
薛蟠看王夫慌作一团,因觉此时贾珠不,贾政倒下,自己这外甥该做了王夫的臂膀,待要给王夫拿主意,就见周瑞先抹着汗道:“太太快叫去给老爷请大夫,快叫跟来的老爷们说好话,快将大老爷、琏二爷的抓来问问,他们一准有古怪;虽不知管不管用,但黎总督、何知府各处里都快些叫打点;再叫去探望探望大老爷那,使后头好好地问问给大老爷瞧病的大夫大老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快送信回京城,叫老太太先跟史家、王家各处说一声,亲戚们心里有个数,也免得老爷被栽赃的时候,没替老爷分辨。”
王夫六神无主,听周瑞说的头头是道,点头道:“先使将能办的办了吧。”眼泪哗哗地落下,又连声阿弥陀佛地求神佛保佑贾政平安无事。
周瑞等不敢耽搁,立时向外去。
薛蟠呆呆地,只觉没意思得很,贾政做下这么件事,还能翻案不成?原要走,一转身见王子胜夫、薛姨妈、薛宝钗、王熙凤方才被周瑞等堵屋子里,此时立里间门边等着跟王夫说话。
“蟠儿,去瞧瞧大老爷到底怎样了。”薛姨妈一身枯黄长袄,衬得脸色也黄黄的。
薛蟠道:“妈,这边多事杂,送跟妹妹回家去。”
薛宝钗望着薛姨妈,也不肯留这乱糟糟的地方。
薛姨妈不好挨近看贾政,远远地站着瞅了一眼,眼睛里泛着泪光道:“姨夫这样,哪里好留下姨妈一个?”
薛蟠急得跺脚,心知薛姨妈是没看见刚才灵堂外站着多少有头有脸的,不知道厉害才这么说,他性子原就急躁,当着王夫的面,又不好说贾政必死无疑,只是道:“若叫冲撞了妈,那可了不得了。”
“大哥哥去瞧瞧大老爷怎样了。”王熙凤今儿个也被贾赦死而复生的事吓得不轻,总疑心是自己那日多嘴跟贾琏说的一句惹出来的,催着薛蟠去打探贾赦如何了。
薛蟠满肚子话噎嗓子里说不出,只冷笑道:“就算大老爷如今死了,也来不及了。谁叫二老爷办事不周全,叫大老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呢?”
王夫原思量着如何请薛姨妈替她打点今日的来,堵住他们的嘴,免得他们四处造谣;听薛蟠冒出这句话来,眼泪立时停住,红着眼睛踉跄了一下跌坐床边,“……蟠儿,这是什么意思?旁以讹传讹,这嫡亲的外甥怎也说这话?”望了眼薛姨妈,见薛姨妈微微摇头,心知不少事薛姨妈也瞒着薛蟠呢,难怪薛蟠竟替外说起话来。
“眼见为实,琏二哥……”薛蟠待要说,闻见一股脂粉气,就见薛姨妈两只手捂着他的嘴,不许他再说。
“他姨妈,蟠儿不懂事,待回去说他。”薛姨妈尴尬地道,待见薛蟠挣扎,又他嘴上用力地一拧,此时却也不好不告辞了,匆匆安慰了王夫一句,拉了薛蟠领着薛宝钗就向外去。
才出了院子,顶头望见周瑞家的领着大夫来,薛姨妈忙要去门房里暂避,谁知这一侧身,薛蟠挣扎开了,丢下句“妈跟妹子先回去,待去瞧瞧琏二哥再说”,就一溜烟地向外去了。
薛姨妈无奈,望见王子胜夫领着王熙凤也出来了,便也领着薛宝钗回家去。
薛蟠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闷着头向贾赦院去,路上瞧见吴兴依着周瑞的话去抓贾琏的,反倒被贾琏的大小厮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几个围着打,边上围着的瞧着也只为朱龙几个喝彩,并不搭理被打得哇哇乱叫的吴兴等。
薛蟠尴尬地也不劝架又向前去,一路上只见贾政的如过街老鼠一般,望见赵天梁光明正大地将吴新登堵了嘴捆了起来,心叹赵天梁好大的担子,忙道:“赵天梁,这做什么呢?!”
“哟,是薛大爷。”赵天梁丝毫不避讳旁地将吴新登踩地上,拍了拍手道:“就是这将二爷带出府。不独他,那周瑞、吴兴几个,也要捆了,等们二爷闲了,再一一审问是谁要害大老爷。”
“叫什么二爷?明明是大爷才是,们大老爷就只这么一个儿子,琏大爷若不是大爷,谁是大爷?”赵天栋笑嘻嘻地出来道。
赵天梁并三四个小厮连忙改口喊大爷。
薛蟠见不过小半日,原本蔫头耷脑的大房下个个翻了身,正感叹,却见早先为贾政请大夫的周瑞、周瑞家的并吴兴、吴兴家的、郑华、郑华家的几个有头有脸的都被堵了嘴推搡着捆着押来,与吴新登跪一处。
边上原本来恭贺贾政的,此时个个拍手称快,口中道:“该,这些奸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又道“琏二爷是孝子中的孝子,若不是琏二爷来的快,大老爷就不妙了。”
“快别叫二爷了,”赵天梁听喊贾琏琏二爷,就不满地道:“诸位老爷不知,们荣国府两房小爷姑娘们原是合一起按着齿序称呼,二房有个大爷,们就有个二爷;二房有个大姑娘,们就有个二姑娘。谁知二房生出来个衔着通灵玉的宝贝来,又是玄真观,又是天齐寺地四处寻神问卦,都知道那宝贝金贵,前程不可限量。老太太哄着梨雪院休养的老国公说两房迟早分家,不必叫二爷再跟着两房排,于是又将那宝贝称作二爷。旁问起来,荣国府大爷是谁?珠大爷;二爷呢?宝二爷。倒是将们琏二爷挤兑出了荣国府,像是个后廊上的近亲家爷们一样。”
赵天梁一说,众异口同声地称是,又道:“该将大房的二爷、二姑娘改成大爷、大姑娘才是。”
兵败如山倒,非此话不能形容此时的王夫、贾政一房。
薛蟠因是王夫一系的,越发尴尬的无所适从,又向贾赦院去,见赵天梁也要进院子跟贾琏回话,就扯住赵天梁臂膀,背着低声道:“好大胆子的奴才,也不怕得罪了王家,迟早王家大妹妹要做了家二、大奶奶,到时候……”
赵天梁一听,心知薛蟠是说他叫抓了王夫的陪房将其他王家得罪了,笑道:“的薛大爷哟,哪里就认定那王家姑娘要做了家大奶奶?”
“竟不是吗?”薛蟠糊涂了。
赵天梁道:“那些都是们王家自说自话,们大老爷、大太太从没点过头。”
薛蟠虎目圆睁,忙道:“怎没有,妈说家老祖宗喜欢大妹妹得很。”
赵天梁鼻子里嘿了一声,干脆地道:“那还不是们王家自说自话闹的?不然,珠大爷早先没定亲的时候,二太太怎不想着叫珠大爷跟凤姑娘亲上加亲?”说罢,还有旁的事要料理,就又向院子里去。
薛蟠先是见贾政驱逐贾琏、活埋贾赦,此时又听说薛姨妈口中王熙凤、贾琏的亲事系子虚乌有,心中越发苦闷,奈何还懵懵懂懂,依旧不解自己心中的苦闷是为什么。
贾赦的院子里过了前厅,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薛蟠向内走了几步,见自家小厮跟来,就道:“去柜上拿些滋补之物给贾大老爷送来。”又向内,挤过一层层,才勉强到了前头,耳朵里满是众称赞贾琏孝顺、贾政狼心狗肺的话,进了里间,望见贾琏还没换下那褴褛的衣裳就急着给给贾赦喂药;贾赦被丧事“冲了喜”,精神大好,两手用纱布包着,十分受用眼前的恭维;贾琏身边,又有两个俊秀的男子,穿着青衫的温文尔雅;一个穿着水蓝衫子,俊美不凡。望见那水蓝衫子的许玉珩,不禁肉疼起来,后悔自己来了这,待要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蟠儿,瞧见没?琏二哥今日如何,就是日后下场。”许玉珩瞧见了薛蟠,就按捺不住地要嘲笑他两声。
薛蟠忙道:“许公子怎又扯到身上呢?”随后因畏惧许玉珩,又嗫嚅道:“外头赵天梁他们已经改口喊琏二哥琏大爷了。”
贾琏一怔,对称呼的事很不意,如今他这二爷能把宝二爷挤兑得没地站,还乎那么个称呼?“不必改,这是老太爷时留下的,若改了,一则不孝,二则也不习惯。”
许玉珩心叹贾琏太厚道了些,冷笑道:“当不知道为了贾家二房的事,们薛家的银子流水一样往外淌。这些都是债,债欠多了,不想还,又怕指指点点,自然要将这债主卖到南洋去才算没了后患。便是不卖向南洋,若是姨爹,干脆构陷一个罪名,一边叫家心甘情愿地再拿银子给替疏通,一边判个斩监侯,彻底将家银子搂走。”
许玉珩几句话,彻底点醒了薛蟠。
薛蟠心道难怪自己看贾政要弄死贾赦后,心里就闷闷的,原来是物伤其类。
贾琏给贾赦喂药,看那薛蟠当真若有所思起来,心知薛蟠眼中他们四大家族的爷们是狗,那些权势不如他们的,就是兔子,狗咬死兔子,算不得什么事;于是薛蟠就也不将没他有权势的的性命放眼里;可如今是贾赦与他贾琏遭殃,这就等同于狗咬狗窝里反了,薛蟠这只没断奶的小狗崽子见了,自然就怕了。
“……琏二哥,”薛蟠被贾赦瞪一眼,就明白贾赦将他当成贾政、王夫一伙的恨上了,“回头叫给大老爷送鲟鳇鱼、燕窝补身。”说着,浑浑噩噩地就向外去,急等着将许玉珩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薛姨妈、薛宝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