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嫔原是作为苦主想来请皇后并其他妃嫔与她一同讨伐房文慧,如今平白得了个苦差,不禁懊悔自己大意了,宫里都是人人自扫门前雪的主,哪个肯为了她出面?哪怕是只对付个小小美人,在其他妃嫔眼中也是不值当的事。
离了未央宫,吴嫔思忖着这会子兴许房文慧正窃喜从她手上抢了皇帝呢,于是径直领了人向毓秀宫去。
此时初阳升起,映照得毓秀宫正宫上的琉璃瓦耀眼得很。
吴嫔先向戚贵妃房里去,决心先瞧瞧戚贵妃是否果然跟房文慧一条心,待进去,便望见房文慧穿着一身澄澈的湛蓝襦裙正跪在床边伺候戚贵妃汤药,行了个万福后,便笑道:“昨儿个本该随着主上一同来探望贵妃,因怕人多,气息浑浊搅扰了贵妃,才并未跟着过来。”
戚贵妃只当吴嫔来报一箭之仇呢,拍了拍房文慧的手,笑道:“多谢你有心了,我身上还好,就是文慧这孩子太过大惊小怪,昨儿个我才教训她,不该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惊扰到主上。”
房文慧拿着帕子仔细地戚贵妃擦了嘴角,轻声道:“妾知错了,昨儿个晚上下了一夜雨,想来娘娘也不曾安睡,娘娘快些歇下吧。”将药碗递给婢女,起身后,又惭愧地对吴嫔道:“昨儿个是我一时关心情切……”
“贵妃娘娘的身子要紧,其他的话莫在说了。你我出去,叫娘娘歇一会子吧。”吴嫔说着,便携了房文慧的手向外去,一路沉默不语,思忖着如何说才妥当,又望见几个也住在毓秀宫的还没名分的女子齐齐赶着来“孝敬”戚贵妃,心下冷笑待看戚贵妃病死了,这些一无是处的女子还如何拿着戚贵妃做幌子争宠。待进了房文慧房中,心闻见一股檀香味,随后进了里间,就见一尊玉观音已经摆在了案上。
“唷,你年纪轻轻,竟是比我们这些老人还诚信。”吴嫔笑道。
房文慧略低了头道:“这是昨晚上主上赏赐的,实不相瞒,我昨晚上情愿做了贵妃娘娘的替身出家以为贵妃娘娘换来福报,主上不准,只令我在房中为贵妃娘娘祈福。”
吴嫔点了点头,随着房文慧洗了手给菩萨上了一炷香,随后拉着她的手道:“听说你请主上摘了桂花夏家的牌子,我们这些姊妹无不拍手叫好。外头人都说咱们这些宮妃只知道骄奢淫逸,不知民间疾苦,可他们谁又懂得咱们的身不由己呢?我们都知道所谓皇商里头的猫腻,奈何没法子开口请主上处置罢了。”
房文慧点了点头,请吴嫔在她日常坐的椅子上坐下,亲自奉茶,苦笑道:“不怕您小看我,我从小到大,一针一线都要省着用才够,却不是家里母亲给的月钱不够,实在是四处克扣的厉害。若请门上小厮帮着买,一文钱的东西他们都能照着一钱银子要价,欺负我们闺阁女子不知外头的行情罢了。”
吴嫔眼皮子微微一跳,暗道房文慧莫非当真是个愤世嫉俗的实心眼不成?又觉自己只管将扇子的事告诉她,她照着办了,搬起石头砸的是她房文慧自己的脚;她不照着办,她不正好告诉旁人房文慧城府极深么?于是便将钟淑妃口中嫌弃扇子上人物不鲜活的话说了。
“还有这等事?”房文慧立时睁大眼睛,若是她生的高大一些,此时也算是拍案而起了。
“连我在宫外都知道但凡大家里的器物,都是不重样的,如此才显得尊贵。竟然有人拿着一模一样的扇子进贡给咱们使?”房文慧冷笑道,心里已经明白有人要拿她当枪使了,虽不甘心,但也明白这会子她没个靠山,与其行事圆滑地惹人怀疑,不如不破不立,先得个恃宠而骄的草包名,日后再图东山再起。
吴嫔见她反应这样大,一时间也糊涂了,疑心房文慧做戏,又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戏?为将自己撇清,又有意道:“淑妃娘娘也是你这般的说法。”
“哼!果然是奴大欺主么?”房文慧又冷笑一声,斜签着身子在吴嫔对面坐下,立时道:“春桃,主上在哪?”
吴嫔心里打起鼓来,暗道房文慧心思那样浅,这是听了两句话就要去皇帝跟请命了?未免被拖累,忙劝道:“你糊涂了,今日乃是殿试之日,主上在大殿上呢。”又有意打了个哈欠,借口昨晚上被风声雨声搅合得睡不着,起身后,摇曳生姿地就去了。
房文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姑娘,上会子的事,据说皇太后已经动了怒,如今……”
“如今怎样?”房文慧低声冷笑,又招手令春桃附耳过来,悄声道:“太上皇、太后老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未免给人借口祸害房家,给我定下的罪名也要轻之又轻。你替我多多打点戴权就够了。”说起乱政来,她这错也太轻巧了些。
春桃打心里不舍得叫房文慧从个春风得意的美人变成个替个孱弱贵妃出家的修行人,只是看房文慧气定神闲,料到她心里定有谋算,于是便答应了。
因殿试一事,连着足足大半个月,房文慧不得见皇帝一面,待殿试放榜后,得知许玉珩中了状元,黎碧舟也是名列前茅,于是房文慧拿着亲家家的兄弟金榜题名一事,抢着打发春桃去请水沐来。
大抵是为给许家、黎家一些薄面,水沐果然过来了,才进门,便朗声笑道:“许家果然是人才辈出,那许玉珩果然才华出众。”
房文慧忙出门来迎,轻笑道:“这就是许家的家学渊源,就连我们家也望尘莫及。”
“只是听说许玉珩新婚之夜死了妻子?如此人才,却遭此横祸。改日替他择一门好亲,叫他成家之后,安生为国效命。”水沐兴致极好地道。
房文慧亲自打帘子请水沐入内,轻笑道:“怕许家要婉谢主上的好心了。”
“哦,这是为何?”水沐不解地问。
房文慧笑道:“到底如何妾也说不明白,料想就是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吃一堑长一智,怕不弄个十分清楚明白,许家玉珩哥哥是不肯娶的。”
水沐笑道:“才说他们家才子多,这会子又迂腐了。哪有那么些牛角尖要钻?”话音一落,便见房文慧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登时糊涂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房文慧直直地跪在地上,仰着头道:“妾恳请主上摘了江南扇子坊的户部挂名。妾这半月里问了宫中上下姊妹,竟无一人满意内务府采买的纨扇、折扇。”
“无一人满意?”水沐一怔。
“是,恳请主上请人再挑进贡的扇子坊。不能叫咱们宫里用的,还比不得民间石井街头所用之物。如此长此以往,人人都将宫廷御用当做冤大头,也有损皇家威严。”房文慧字字温润,神态却是十分慷慨激昂。
水沐彻底怔愣住,摘了薛家牌子是他授意,摘了桂花夏家牌子是他以示对房文慧的恩宠,如今她竟然无中生有,又嫌弃起扇子来了。只是说宫中上下无一人满意,这话又令人深思。继而,他不免思忖起房文慧的用意来,暗道他自诩颇有两分看人能耐,莫非今次看走了眼,将房文慧这浮躁的鱼目当做了珍珠?
心里有些不甘心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水沐决心放长线钓大鱼,瞧瞧房文慧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于是再次点了头,发话道:“吩咐人去办吧。”
“多谢主上。”房文慧仰起头感激涕零地道,待起身后,越发温柔缱绻地伺候水沐,又暗中打发春桃令五皇子明儿个一早就去戚贵妃房外。
一夜**后,次日一早,天色大黑时房文慧起身送水沐出毓秀宫,到了宫门外就听见隐隐啜泣声,再看不足五步之地,就有五皇子背着身子偷偷抹泪。
“老五这是怎么了?”水沐不解地问。
五皇子一个激灵后转过身来,强颜欢笑道:“不知父皇在此,孩儿失礼了。”
水沐看他眼眶红肿,微微蹙起眉来。
房文慧忙道:“皇子怎又哭了?昨儿个太医来,不是说娘娘的身子有了起色么?”
水沐心道原来是五皇子是心疼母亲哭的。世间的事真真假假,尤其是宫廷中样样事更是真假难分。这会子水沐决心难得糊涂一次,见五皇子哭得十分可怜,便慈爱地揽着他道:“快别哭了,这模样,叫你母妃看了,她又心疼了。”在五皇子肩头拍了一拍,又安慰他两句,便道:“今日没有早朝,我随着你一同去书房听老先生讲课去。”说罢,领着五皇子便父慈子孝地去了。
“……日后五皇子记得美人的恩情才好。”毓秀宫门上的小太监嘀咕了一句。
房文慧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自己个向戚贵妃房里去,又打发人去敦促常升协同户部摘了扇子坊的名。
扇子坊也被摘了,一时间宫里众人瞧着房文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架势都坐不住了,先有钟淑妃等人旁敲侧击去撺掇皇后出面,后有吴嫔等干脆给皇太后请安的时候遮遮掩掩地提上几句。随后宫里妃嫔也跟着吹毛求疵挑剔起宫中之物来。
常升因房文慧的缘故接连断了财路,心里不忿,于是有意睁一只眼闭只眼地将这事闹大,听妃嫔提起某样外头孝敬来的东西不好,又得到太上皇暗中叮嘱,于是立时打发人去户部摘牌子;又有意拖延着不叫户部选出顶替的商户。
于是再过半月,端午之后,天渐渐热了起来,常升有意提醒宫里妃嫔不用往年的扇子,只在外头拿着帕子扇风;又有意压着京中王公人家献给宫中的瓜果。总之人人口中都将罪名推到房文慧头上。
果然,热气蒸腾下,往年富贵安逸的后宫妃嫔们嘴里连连抱怨起来,忽地一日听闻太上皇中暑,众妃嫔并各大总管立时团聚在皇太后寝宫中。
妃嫔在门前宽敞的廊下等待,总管们立在太阳地里焦灼不安地掂着手。
众人望见水沐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步履匆匆地赶来,脸上的神态越发焦灼不安。
“好端端的,太上皇怎会中暑?”
正所谓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望见水沐动怒,众人瑟缩着都不敢说话,但瑟缩时,又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水沐冷眼望向常升:“莫非给太上皇的冰少了?”
常升忙道:“太上皇极为爱护身子,并不同冰。往年只爱吃些井水湃过的瓜果消暑,今年果子没了,是以……”
“果子怎会没了?前儿个不是才进了新鲜的杏子李子么?”水沐蹙眉,虽与太上皇有些不和睦,但令太上皇中暑的罪名,他哪里敢要?
“回主上,太上皇听说今年的瓜果少了,暗中叮嘱上下,只说少了他的还无妨,主上日理万机,不能少了主上的。”常升躬身身子唏嘘道。
水沐心中无奈,心知太上皇要借题发挥了,又道:“瓜果怎会少了?”
“回主上,房美人提议要除去宫廷供奉的弊端,是以……”常升吞吞吐吐。
水沐越发明白是什么缘故了,迈步向前,走到廊下,望见一众妃嫔脸上香汗淋漓,却无一人拿着扇子纳凉,心下又冷笑一声,进了房门后,到了里间,只见皇太后冷着脸坐在宝榻之上,床上隔着帘子太上皇静静躺着只伸出一只手腕叫太医诊治。
“儿子不孝,连累父皇了。”水沐立在床边躬身道,“朕立时叫户部重新将进攻瓜果的人家挂名送来瓜果。”
床上太上皇的手微微一摆,榻上坐着的皇太后嗔道:“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出尔反尔?便是我们两个老的不吃不喝,也不能叫你朝令夕改!”
“并非朕下次律令……”
“不是你起了头,谁敢动摘了宫廷供奉的牌子?”皇太后余光瞅着锦帐之后声色俱厉地道。
水沐一时间辩驳不得,忠义王府的事将将过去,此时他也无心跟太上皇针锋相对,只是那内务府的常升竟然绕过他行事,将来必留不得他。思量着垂手道:“母后虽是为儿子着想,可若叫父皇母后受苦,朕心里委实难安。”
“哎。事已至此,我们尚且无妨,要紧的是堵住天下人的嘴,不能叫天下人以为皇帝是个听女人几句话,就搅合得父母双亲不得安宁的昏君!”皇太后掷地有声地道。
昏君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水沐眼皮子跳了跳,“还请母后告之儿子该如何亡羊补牢才是。”
皇太后扭头望了眼床上,语气和柔一些道:“如何亡羊补牢?那便是不能叫天下人看笑话!那些商户以为咱们宫里没了东西使,要求到他们头上。他们做梦!打发人再去遴选商家!至于那害群之马房美人,若这会子处置她,反倒连累了皇上的威名,令人以为皇上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据我说,她既然乐意做戚贵妃的替身去修行,就叫她在宫里修行去!若不是她先起了头,哪一个有胆子吹毛求疵挑剔宫里的东西?她当天下人都藏污纳垢,只她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
“……是。”水沐并不觉此事不妥,立时答应了,只心叹道原来果然是他识人不清,错将个得宠就轻狂的主当成了个秀外慧中的。若她不轻狂,不叫人转了空子,跟着浑水摸鱼将事闹大,如今也不会有这等可笑事。虽心里还有疑虑,却不稀罕再去细想。
“我与你父皇年纪大了,也算是见多识广,叫我们的人去遴选商户,选出来的东西怕再没人敢说不好。不知你以为呢?”皇太后略探了身子问。
水沐略一沉默,心知若答应了内务府就全然落到太上皇手上了,待不肯答应,又听床上哼哼唧唧的声音,心下不屑太上皇使出的伎俩,又看皇太后疾言厉色后又依稀露出为难之色,心知皇太后左右为难,又明白太上皇不过是要争些权势傍身,并无要谋害他这儿子的意思,于是道:“就听母后的吧,料想有母后坐镇,那些轻狂的人再不敢挑剔宫里的东西了。”
皇太后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点头之后,不免又疑心房文慧实际上太上皇的人,不然太上皇才与忠顺王爷们琢磨着如何利用户部皇商挂名赚银子,房文慧就起了头挑剔内务府,虽她不敢将太上皇的事暗中告之水沐,但未免房文慧蒙蔽水沐,日后再狐颜媚主替太上皇办事,又道:“左右我也礼佛,叫那房美人来日日随着念佛吧。”
“是。”水沐又答应道,为显示孝心,立时打发戴权去房文慧处传话。
少顷,戴权来回说:“房美人已经带着人过来了。”偷偷望了眼床上,见隔着帘子太上皇动也不动,又看皇太后、水沐俱是忧心忡忡,犹豫着,按了按胸口房文慧塞给他的荷包,决心瞒下房文慧有喜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