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地见到杨夫子的山羊胡子, 苏小昭还觉得甚为怀念。但看见小童将一张张纸分发下来时, 苏小昭发现有点不妙了。
随即她想起,今天好像的确是书院考试的日子。
苏小昭回头诧异看了崔铁花一眼:莫非他派管家来找苏吹雪,就是为了提醒她,该来书院考试了?啧啧,不愧是南麓书院堪称“学习委员”一般的存在!
崔铁花似有所感地抬眼, 碰上她意思直白的眼神后,他容色不变,只是眼里有一闪而逝的、一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仅一瞬的情绪波动, 他便移开眼,执笔落纸。
苏小昭手中转着的笔骤然一停——喂喂,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 那个微妙的表情,分明是对她的想法致以人类情感最深刻层次的藐视吧?
苏小昭咂嘴, 收回目光,开始低头奋笔疾书。
接下来,她一边用狗爬式字体飞快答题,一边在在内心对雍隋珠五体伏地:不愧是学霸划的重点, 一押一个准。这十题贴经, 在上次雍隋珠用笔给她圈出的二十余处里, 就中了八题。余下的两题, 有一题苏小昭依稀有点儿印象,半蒙着写下,剩下一题苏小昭便扼腕跳过。
接下来这五题经义, 又有三题是押中的。
苏小昭咬了下笔杆子,虽然近日她缺课太多,没听过夫子的释义,但厚颜混点笔墨分还是可以的,便提笔开始强行解读。
最后两题策问,一道政治题,一道吏治题。别说,雍隋珠还真帮她押了一道相似的题:今南宛学堂之设,不拘于男女与贵贱,旨在招延四方贤才,试详言其策得失利弊。
这种题,结论不重要,站队最重要。
于是苏小昭笔杆抖擞,根据雍隋珠给的标准答题大纲,开始围绕‘君明臣直,南宛之大幸’一个中心,抓住‘学优则仕最光荣’,‘为民谋事不容辞’两个基本点,点出励志将一身所学贷与帝王家,辅助圣明君主,为人民幸福做番大事情的政治觉悟,至于得失利弊,便东摘西凑几个典故名句,这题便十拿九稳了,不得卓异也有个良。
洋洋洒洒答完这一题,苏小昭满意点头:雍隋珠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杨夫子案上用于计时的香。
不看则已,这一看苏小昭便发现,那一柱香只烧剩下一小截了。
余光飞快一扫,雍隋珠的笔已搁下,四周同窗的题卷显然也落笔到最后了。
苏小昭含恨叼住笔头:这能怪她吗?能吗?!她虽然字最丑,但是写得也最慢啊!
留空是不可能留空的,苏小昭倔强地提笔,笔杆子刷刷刷地,将剩下的吏治题以寥寥两三句话答完。
正好时间已到,童子将众人的题卷收起,最后杨夫子捋着山羊胡须,留下了一句“逢摘星阁盛事,书院休沐七日”,便扬长而去。
苏小昭擦了下汗,将笔一搁,墨砚用具也不收拾,便大步走至崔铁花跟前,简洁道:“走,外头凉亭。”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顿时让书院众人都看了过来,露出看好戏的眼神。
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她说话的对象。
这下子大家都不急着收拾回家了,动作慢悠悠的,纷纷与身旁的同窗攀谈起来,视线却不时瞥向这边——
众人只见崔铁花不急不躁地收起笔墨纸砚,不作应答,正要取笑那苏家小姐不知利害,连崔家的人都敢惹,下一刻,却见崔铁花起身,竟然真的跟上了走在前头的苏小昭……
无视身后同窗们呆若木鸡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往凉亭处走去。自然,没有谁敢凑过去,听崔家大公子的八卦。
凉亭里。
苏小昭站定回身,深深看他。
崔铁花也站定,抬起眼,等她发问。
“你真有死卫?”
“有。”
“能叫出来让我看一下吗?”
“不能。”
“嘁,小气。”苏小昭撇了撇嘴,“北番的事你知道多少?”
崔铁花微顿,像是有几分意外。
“应该比你多一点。”他答。
苏小昭思索了片刻,没有追问,而是说:“铁花兄弟,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男子睫毛掀起看向她,瞳色至黑,宛如一道墨线,然后,他淡声说:“我没有什么要从现在的你身上得到。”
莫非还一眼看出她是潜力股不成?
苏小昭挑眉,说:“好吧,不说这个。你今天要见我,就是想告诉我北番的事?”
不料崔铁花摇了摇头,说:“说了也无用,而且你很快也会知道。”
“我来,是想告诉你,若是你不想被卷入纠纷,第一最好不去掺合顾家影卫部的事,自然北番之事也无须管。第二,你的身份走到明处才会安全,入宫到了太后眼皮下,会比你如今的境况更好。”他语气淡淡,似乎她听也好,不听也好,都不甚在意。
“哦。”苏小昭应声,随即偏头说,“虽然有道理,不过,我堂堂一个叛逆期的少女,总不能听别人说什么,就乖乖做什么。”
崔铁花轻红的唇一弯,忽而问:“异世之魂都是这般想法不同常人?”
苏小昭眸色深了一些。
崔铁花继续说:“我也并非全无好奇,所以,若说眼下我对你有所求,那么,便是想知晓你来历……毕竟崔家再势大,也打听不了此事。”
“作为交换,若你愿意说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或许你会想知道的事。”他说。
苏小昭默然片刻,沉沉点头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这是我唯一的原则。既然你诚心帮我,又知道我并非真正的苏家三小姐,我说了也无妨。”
“不过,此番话只能你一人知晓,绝不可告知第二人。”苏小昭正色道。
崔铁花眼神微涟,似染上几分淡淡的好奇,点头。
苏小昭微转过身子,怊怅的目光落在云端上,似在回忆前世。
“其实,我叫苏十娘,前世是一个孤苦无依,以卖唱为生的女子。”
“那时有一个书生,他许我承诺,说定要骑白马披红褂迎娶我。”苏小昭面色由怅然转为悲愤,“可惜,从来薄幸男儿辈。回府途中,他却慑于其父威严,开始心念动摇,顾虑我出身低微,难堪良配……”
“之后的事,哪怕重生了这么久,我苏十娘也始终无法释怀。”
“谁会料到,当初情深意重,愿意为我挥洒千金,以致穷困潦倒也说不曾后悔的人,最后,竟会将我以千两纹银,卖给了一个觊觎我已久的邻船商人呢?”
“我心性刚烈,得知此事后悲怒攻心,便当着那书生的面,取出妆奁盒内的千金珠宝,尽数沉江,后来,我也一同投身江中。”
苏小昭闭上眼,神容惨淡而漠然。
“或许是怨气难消,我魂断故土后,便来到了此地。”
空气静默了半晌。
苏小昭终于平复地睁眼,转过身,看向神色不明的崔铁花。她浅浅勾起唇一笑,说:“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前尘往事,让你失望了吧。”
崔铁花微拧起眉,摇了摇头说:“只是有点出乎意外罢了。”
“出乎意外?”
“你不太像……是你口中说的女子。”
苏小昭无谓浅笑:“这世间的糊涂事,往往比虚构的故事更虚妄,谁说得准呢?你此刻分不清我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会知道,你接下来要对我说的事,又有几分真实。”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对旁人说起此事。”苏小昭眼里浮现一丝浅浅落寞,“你真不信我吗?”
崔铁花看定她一阵,笑意若深:“我方才尚有几分相信,但仔细想来——不信。”
苏小昭眼角一跳。
“可惜了,看来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好说的。”苏小昭转身走人。
“但那件事,我依然可以告诉你。”
崔铁花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不听。”当她不要面子的啊。
苏小昭大步走回学堂的时候,正对上一道道满是探索的视线,其中有几个开朗不拘谨的,便殷勤上前,替她收拾书具,问她:“苏小姐,可否说说你与崔家公子,怎的两人私下谈了那般久?”
乐得有人帮忙,苏小昭双手往后一背,悠悠说:“哦,是这样的,崔铁花他说要四抬大轿,我说不行,要八抬大轿才体面。他想了想,说不如六抬吧。我也想了想,感觉这不成样子,便拒绝了。”
“噗——”
“噗嗤!”
喷茶的喷茶,喷笑的喷笑,学堂内一片人仰马翻的,都顾着笑她这逻辑不通的一番话,加上门外崔铁花的身影也已出现,便没有人再去追问了。
苏小昭耸了耸肩,拿过书篓背上。
忽然感到一道复杂难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苏小昭转头,对上了身旁雍隋珠复杂的眼神。
视线遇上,雍隋珠率先转开了头,本就憔悴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她不是不知她在胡言乱语,但,想到那个从不愿与她多说哪怕一句的男子,她此生注定得不到,只能遥遥相望的人,却愿意与她说这么久的话……
苏小昭看定她一瞬,然后,忽然矮下身,单手按在她瘦削的肩上,凑近头在她耳边说:“恨我吗?我可是很喜欢你的,所以,如果因为这种肤浅的原因,就恨我的话,我怕会同情你。”
雍隋珠愣住,一时怔怔的躲不开,也说不出话。
苏小昭起身,背着书篓往外走去,与进来的崔铁花擦肩而过。
“苏小姐。”崔铁花忽然对着她的背影开口,淡而沉静。
苏小昭停下脚步:“嗯?”
“秦公子,他今日并没有来考试。”
“我知道啊,我又不……”瞎。
苏小昭蓦地止住话音,望着他清凌凌的眼神,思绪一瞬飞快剥茧而出——
“老子都不嫌麻烦,为了你一句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就辛苦练武那么多日,还决定跟我堂兄去剿匪……”
“影二来信,让我注意世子的动向……”
“晋斐白已卸了差,能调动的只有他的近卫营……”
苏小昭:“!!!”
剿他娘的匪!她家的老窝都要被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用锤子便签码字自杀!吞了我两千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