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滨雷厉风行, 不过两日便将清平所需的账册理出,遣人暗中送至行馆。唯独清丈田亩一事出了些问题, 遭到了极大的阻碍, 下头的人不配合,这事果然如姚滨所言,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办成的。李宴来回禀的时候也将巡官带来了,巡官有些狼狈地进来道:“大人,这清丈田亩之事, 不如缓缓罢……”
清平翻着世家拖欠辰州府的陈年旧账问道:“缓什么?怎么,她们被逼急了?告诉她们, 要闹事就来府衙闹。”
巡官一脸佩服地下去了, 李宴微微皱眉道:“大人这么做,会不会把事情闹大了?”
清平手一顿,抬起头道道:“最好往大了闹, 闹到辰州三郡人尽皆知,闹到朝廷上去,我就怕她们不闹, 闹不起来就麻烦了。”
李宴按住额角,欲言又止:“那……大人以后的仕途怎么办。”
清平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眼下要紧的是办事,原大人那里可有消息?”
李宴将余下的话吞进肚子里,憋屈地道:“原大人在贺州追查上阳瓷一案,如今贺州也乱成一团。”
去年皇帝卧病在床, 进贡宫中的上阳瓷一夜间全部破裂,因此事太过不详,宫中极力隐瞒,但还是流传到宫外,弄的人心惶惶,大家都以为皇帝快不行了。
关于这点清平是格外佩服楚晙的,做皇帝的敢这么玩,也不怕最后玩脱了。但楚晙既然敢这么做,必然已经布置好了,如今突然发作起来,要追查上阳瓷一案,她不会做无用之功,举动皆有深意。清平却懒得去想,既然原随为她拖住了谢家之类,辰州这边也方便办事,接下来的计划便可继续进行。
一如她所料,这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但奈何辰州如今尚未完全解禁,除却官府特批的信使及往来商贾,其余人等都不许私自离乡,一时间消息也传不出去。据说自那之后,姚滨的府上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她为躲访客,竟跑到清平这里来避难。两人闲聊间,姚滨更加仔细地为她介绍了一番辰州世家究竟是怎样的。
要说辰州也不是什么人杰地灵的宝地,商贸发展不如闽州,如茶丝绸瓷器这等大宗商品的产量与质量也不及贺州,被夹在中间难过了许多年,眼看邻居们都富得流油,如何不眼红?常言道因地制宜,辰州也并非是一处好也无,至少全国三分之二的粮食都产自辰州,是名副其实的粮仓。
相交与贺州岭南岭北这等从开国之际便存在的古老世家而言,辰州世家则是一个奇葩般的存在,她们一无深厚的家族底蕴,而无庞大的族群,却在百多年来势力急剧扩张,全凭着一点——纳田。
何为纳田,就是利用世家减免赋税的天然优势,将周围百姓的土地纳入自己名下,百姓为避赋税,自愿并入世家中,由此壮大势力。因为这完全是合法的行为,辰州府起初没有察觉,等到发现后已经晚了,加上世家抱团沆瀣一气,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辰州官场也因此受到影响,地域化尤为严重。辰州世家厌恶外地调来的官员,常常使绊子暗中作对,导致现在辰州官场要职为官的都是辰州人,这一点在其他州是非常少见的,哪怕是云州官场,官员的组成也不会这么单一。
正因为这个缘故,外地官上任不过是走个过场,本地官员吃香喝辣,和世家紧密联系在一起,自成一股势力。姚滨身为正宗的辰州人,又在此地为官多年,对这其中的门道格外清楚。清平心想,怪不得那天接风宴上气氛怪怪的,大家都是一副试探的模样,想说却又不敢。
姚滨闻言道:“是不敢,大人官大,且圣谕上说了,暂代州牧之职,她们何如敢冒犯。”
清平为她倒茶,姚滨受宠若惊,端着茶杯认真地看了看道:“不怕大人笑话,这是我第一次喝到像大人这么大的官亲手倒的茶。”
这番言语让清平莞尔,她没想到姚滨会说出这种玩笑话来,虽然姚滨面容天生带笑,看着却不那么好接触,她道:“那姚大人以后,自己也可以给自己倒茶了。”
姚滨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朝珠差点落进杯里,清平面无表情地想有这么好笑吗,姚滨笑够了起身道:“大人这个说笑话的本事,可在我认识的人中排第二。”
清平好奇道:“这第一是谁?”
姚滨微笑道:“是我老师呀。”
清平无法想象严明华一本正经说笑话的样子,登时打了个冷颤。有了这个小插曲缓和气氛,姚滨又继续与她说起辰州的事来。清平听的仔细,知道这是此次事中的关键之处,姚滨不会闲着没事找她,这也是提前给她透个消息,让她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个准备。
傍晚的红霞布满了天空,仿佛从大地尽头燃起的火焰,把整片天空都点燃。而在贺州上阳,怀河从此取道而过,河畔边伫立着高高低低的窑坊,上阳瓷之美名家喻户晓,此地不单单有负责烧制进贡宫中的官窑,还有各种规模不等的民窑。一把大火熊熊燃起,将其中一座较为高大的窑坊吞没。河对岸的树林中站着两个人,于隐蔽处看着这一幕。
那青衣女子赫然是谢渊,她冷冷道:“官府竟追查起上阳瓷来,之前不是说罪责都由恭王一力担下了?”
她身侧的人答道:“许是心血来潮罢了,应当没什么大事。”
“织罗罪名不需太多证据。”谢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听闻朝廷派钦差去协理辰州事务,现在应当还没到。只盼辰州那些人可要硬气一些,只要她们扛住了,贺州这块南北世家都联合在一起,以后一切定然顺顺利利。”
那随从道:“上次小姐去辰州与那些家主商议此事,她们不是都答应了吗?”
对岸的窑坊已经烧的差不多了,谢渊转身道:“那是利益够大,才让她们答应,不过还是不能让辰州那些人起来,等到明年,桑树长成了,就该将她们手中的桑田都拿过来,不能放任她们势力壮大。”
“辰州是该好好清肃一番了,不瞒大人说,就算大人不来,等到年末,我也会上奏朝廷彻查此事,不过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不过大人不必心急,我看就这两日,她们应当就会来寻大人了。”
清平心说什么适合的时机,不就是撇清自己的责任两头不得罪吗。但姚滨在此地为官多年,深晓其内情,她行事圆融温和,如春风化雨,想来也是因当地政情所致。大家做官都不容易,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又等了两日,果真如姚滨所说,拜帖如雪花般送入行馆。择日不如撞日,清平当机立断,回了拜帖,将人都请到了行馆。
敢给尚书送拜帖的人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事实上她们算得上的辰州三郡世家的代表人物,于所在的郡县皆有名望。
且这十六人都有功名在身,来到尚书的面前也不必跪,神色各异地端坐在椅子上,等着大人出来。
世家之间为了维持稳定,会选出年长者来担任穆仪之职,穆仪不是官方承认的官职,但在世家中权势很大,像如今这种情况,穆仪不得不到场,起到中间人的作用。
终于等到这天的到来,清平穿戴整齐,向正厅走去。只见厅堂中两排梨花木椅上坐满了人,都齐齐向着她看来。
清平对上她们的视线,品出一种同仇敌忾的气势,显然来者不善,早有所谋。
因为座位是按照名字排好的,名单就放在主座边,清平坐下后一瞥便能看到。事实上经过姚滨先前所做的功课,她也大致对这些人有所了解。
穆仪本家姓柳,是辰州世家之首,这位穆仪笑容满面地起身拱拱手道:“大人之前来辰州公办时我等不曾好好款待,实属失礼,如今冒昧登门求教,其中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清平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之前她不过区区侍中,这些人哪里会放在心上。而今她不过刚升任尚书,满朝都认为她是捡了个漏子上位,辰州这些人也一样,话虽恭敬,但是意味深长,暗藏警告。
清平端起茶盏淡淡道:“款待就不必了,本官事务繁忙,好不容易才腾出空来见诸位一面,大家有什么事就说罢,若是没有,那便散了。”
言罢当即起身要走,那柳穆仪见了忙道:“大人请慢,既然如此,那便说正事吧。”
清平施施然坐回主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道:“是么,莫不是消遣本官来的吧?”
穆仪没有答话,只是笑,她对座一人起身,敷衍地拱了拱手,神情倨傲,道:“尚书大人,崔某只有一事请教,四天前州府户房派人清丈田亩,甚至连我们的私产也要一起清丈,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座的家主们纷纷点头,清平面不改色,从袖中抽出一封蓝皮折子,翻开道:“朝廷每年都要派人清丈田亩,造册登记,以便官府监管。私田也是田,既然在鱼鳞册上,难道官府就没有权利清丈了吗?”
那人估计没被人这么直白的责问过,恼羞成怒,顿时觉得下不来台面,大声道:“我们辰州有辰州的规矩,不是大人这样的外地官想当然的!”
清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辰州的规矩本官也有所耳闻,但到底是辰州的规矩大,还是朝廷的规矩大?还是说,辰州的规矩在国法之上?”
穆仪连忙出来打圆场:“定然是国法为大,国法为大!”又转头赔笑道:“大人不要见怪,她这人性子鲁莽,有时候说话是有些不大好听。”
她说着一顿,清平就知道话里有话,就听穆仪道:“不过她说的这话还是有些道理,大人初到辰州,有些事情也并非那么清楚,一地有一地的民情,等到时日久了,大人就能自然知道了。”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清平连眼皮也不抬,问道:“穆仪说的是你们逼迫百姓贱价卖田一事吗?”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穆仪惊愕地道:“大人在说什么,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良民,如何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来?”
“那为何不肯官府的人去清丈田亩?”清平冷冷道,“若是心无暗鬼,何惧一查?”
穆仪身后一女子站起,她容貌极为出众,兼之衣着华美,竟给人种满室生辉之感。这人说话也十分动听,行礼后道:“大人,请听我一言。去年辰州发大水,各郡各县都损失惨重,有些个县全靠今年秋时的收成过活,水淹了地,错失了播种的时节,全县的人都要遭灾。仰赖朝廷恩德,赈灾的银粮来的也快。但这些只够缓一时之急,却不能解后续之祸。在座的一些家主于心不忍,花钱买下了那些被淹的地,但这些地遭淹后,其实已经难种粮食了,买来也只能荒在那里。本是想等到卖田的百姓缓过来后,再买回去就是。并非是什么强买、贱价买入,要是我们真的这么做,难道官府会不知情吗?”
女子又接着道:“即是因为这个缘故,大人明鉴,那些田也不算是我们的,要是清丈时一起算在我们头上,岂不是自讨苦吃?还望大人见谅。
“官府知情与否本官不知,也不想知道,但你们私自买田是不争的事实。”清平答道,“买了的田地为何不在黄册上登记,不录入州府户房,只在郡下的县存案,这又是做何解释?”
她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道:“派去的官员回报,田并不是荒着的,都被种上了桑苗,并雇人打理。不说朝廷,单说辰州,哪些田该种什么,都有明文规定,鱼鳞册上也有划分,怎么就种上了桑树呢?”
众人心中一凛,对方明显有备而来,做足了调查,她们知道今天的事是不能善终了。穆仪立刻道:“大人有所不知,种桑,是老州牧在时定下的——”
清平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她的话道:“州会上通过了吗,提议上交朝廷了吗,若是没有,那就做不得数。”
她放下茶盏,不容置喙道:“桑苗拔了,全部种上粮食,如今正是播种的时候,还来得及。”
这下子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她们本来是想试试李清平的口风,没想到竟然直接定了结果!方才出言不逊的女子跳脚道:“你凭什么要拔桑苗,辰州难道是你说了算?”
这是李宴捧来一卷东西,清平取过双手捧在手中,笑了笑道:“可能本官说了不算,但圣旨在此,谁敢不从,格杀勿论!”
“好好好!”那女子冷笑连连,指着清平道:“我今天就要看看,你敢在我们辰州的地盘上动人?你敢吗?”接着便是一连串土话骂出,当真是热闹非凡。
清平听不懂,连看都懒得看她,唇边还噙着笑,温和地道:“上官面前失礼在前,挑衅滋事在后,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她话音刚落,一队人破门而入,架起那咒骂不停的女子便拖了出去,在场的人都有见识,这抓人的肩上银羽闪闪,分明是云策军。
众所周知,云策军与地方守军不同,向来只听朝廷调遣,但兵部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说到底,还是由皇帝调遣。这李清平前脚抬出圣旨,后脚便能招来云策军,几乎不言而喻。
她们自然不知与清平同来此地的还有几位钦点的大臣,其实那些人才握有实权。她手中只有一道圣旨,全靠抢占了先机,诳了姚滨与一众州官,如今又要将这面虎皮再扯一扯,扯的大些,好糊弄这群家主。
院外传来惨叫声,伴随着木杖重重击打入肉的沉闷之声。屋中安静极了,再没人敢说话,清平端着茶盏淡定道:“大家好好想想,若是想不出个结果,今日就不必走了。”
有下人进来为家主们斟茶,一人端不住杯子,直接摔在地上,但无人回头去看,此时大家听着外头渐弱的叫喊声,心中只剩一片冰凉。她们在辰州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惯了,从来没见过这种动辄打杀的仗势,见清平一脸平静,更觉得她势在必得,必定背后有靠山,思及她如此年轻便升任尚书,那个人已经呼之欲出。
怪不得辰州府入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此时众人又惊又怕,外头的人声已经没了,但杖责的声响还在继续。清平端着茶盏吹了吹浮茶,她心知这群人本身也没有多团结,都是临时被聚在一起,平常本身就矛盾不断,内部消耗非常大。现在见情况不妙,谁也不想步了前人的后尘,毕竟保命要紧,她们知道今天若是不商量出个结果来,清平是不会放人的。有人觉得李清平再怎么胆大,也不可能把在场所有人都打杀了。但也有人觉得她实在是太深不可测了,与其硬拼硬,还不如好好商量。
这时候就显出不团结的好处来了,显然这些人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人还在坚持划船,有人已经把船桨丢了。但到底还是有聪明人在的,穆仪瞧了一圈人,见无人开口,心中大骂不已,还是得去出这个头。一改方才的态度,格外的谦谨道:“大人,事情可以商量,您有您的苦处,我们也有我们的为难,大家各退一步,不是皆大欢喜吗?”
清平道:“话是如此,不过不单单是清丈田亩这一件事,还有一件。”她从桌案上取出一叠厚厚的账本,朗声道:“诸位既然能买的起这么多田,想必家产丰厚,要不将你们欠朝廷的赋税补上,如何?”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上那本账本,朝廷最初为开垦辰州荒土,对辰州的实施低赋税等惠民政策,但不想被这些世家钻了空子。这都快过去两百年了,朝廷已经将辰州的赋税渐渐调至与六州持平,她们还享受着非常低的交税标准,这个自然是也是由辰州官场情况决定的,大家都是出身世家,肯定要为自己谋利,此事便这么不了了之。连州府户房都已经习惯做两本账本了,简直是随心所欲到了极点。
这拖欠了数十年的赋税,如今要是重算起来,那该是多大一笔银两!
所有人心中都不由打起了算盘,清平哗啦啦翻完账本,一拍手道:“共一百六十七万两白银。”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微微笑道:“其实不多,只有六十年的赋税而已。”
一百多万白银什么概念?辰州府一年征榷便是三百多万两银子,这还是在收成好的年份,若是遇上个天灾,就要大打折扣,清平笑吟吟地不说话,任她们在下头交头接耳。
这时候李宴进来道:“大人,那人好像快不行了。”
清平问道:“五十杖打完了?”
屋中又恢复了安静,有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四门大开,人们偷偷看去,只见一人浑身是血,被两人抬着从院中走过。血从担架上滴了一地,在垂花门中消失不见。
李宴道:“打完了。”
清平答的很是平淡,甚至有点无所谓的意思:“若是死了,就将尸首发还家人,大惊小怪什么?”
李宴应了,后脚刚离开门,屋中就有人奋然起身,怒吼道:“我要去告御状,去参你!如此横行霸道草菅人命,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清平任她发泄完,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逼着二十三县百姓贱卖田地之时,心中可有王法二字?欺上瞒下,巧立名目,弄虚作假,如今却与我说起王法来了,如何不可笑!什么是王法,强权即是王法,我便是王法!”
她瞥了一眼那人道:“你大可去告,随便你怎么告,倘若那时你尚有命在。”
未等那人反应过来,清平喝道:“给我拖出去!”
屋中十四人坐着看着这幕,俱是手脚发软。人还是惜命的,临到关头,生死岂是儿戏,方才那人浑身是血的一幕深深的烙在了她们的心上,如何不畏如何不惧。清平冷眼看着,就等她们的气势一点点被磨尽。
“诸位最好仔细想,好好想。”清平命文书将所说都记录在案,那文书手不住发抖,看她的眼神就和看鬼差不多,清平和颜悦色地道:“我也不想抄诸位的家,万一找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与哗变、叛乱有关,那就不大好了,对不对。”
在场的人难说有没有暗中支持这次的哗变,但主谋正是藩王,世家与藩王们多有联姻,要说没有信件往来是不可能的。只要只言半语,轻则抄家,重则诛杀,孰轻孰重?穆仪四下环顾,竟无一人敢抬头。她知道大势已去,颓声道:“大人,您说要怎么办吧?”
距前辰州州牧梁濮遇刺身亡后,被用作召开州会的流芳阁已闭阁半年。但今天下午,鼓声再起,流芳阁再次打开,辰州府衙五品及以上官员奉命前往,参与这场没有州牧主持的州会。
州牧所在的主座上犹是空空,为表对梁濮的敬意,清平避退下位,姚滨将自己的位置让出,如此以来,所有人都向后退一位,幸好三郡郡长未至,余座多矣。
文书官将箱中的抄本分取出,先交给姚滨过目。姚滨原本是笑着的,接过后看了一眼,顿时什么都笑不出来了:“大人,这是什么?”
清平缓缓道:“昨日见了诸位家主,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那些田亩虽是贱价收来,却不是留作私用,而是等恰当的时候再以原价卖还给农人。”
姚滨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又仔细看了一边,这份抄本大致归纳就这几样条目,还田,补税,清丈田亩,并自愿将需缴纳的赋税上提,且抄本后附了一份穆仪起草的请愿书,以诚恳的态度表示,这一切都是自愿自发,绝对是出于她们自己的本心,愿为朝廷尽一份微薄之力,如此云云,且签名画押,各自盖上私印。
清平连日未歇,全靠苦茶撑着,如今低着头数茶叶。姚滨是何等聪明的人,她不问这东西怎么来,只将抄本传下去,等所有人都看过以后,又恢复了笑意,对下属们道:“这几日仰赖李大人,大人以身作则,勤于州务,我等惭愧不已。”
在座的都是人精,虽然知道这份东西的来处很有问题,但也明白一件事,辰州症结由来已久,世家为最重,朝廷想重视,但却无可奈何。不过如今有这份东西,只要上呈朝廷,便是大功一件。
何况州正都没说什么,她们又能怎么样。
姚滨心知上位的机遇就在这张薄薄的纸里,抓紧了机会道:“东西没问题,既然是诸位家主自愿的,那咱们也不好驳了这份好意,这便署名,上奏朝廷吧。”
一人道:“但是大人,这好像只是一份抄本,原件如今在何处,大伙总得看看原件吧?”
姚滨转头去看清平,清平揉了揉额角,答道:“已经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了。”
夜空流云缱绻,弯月如勾,遥遥挂在天边,只见一片朦胧的光晕。嫩柳新芽,临水照拂;月浸江水,碎影浮光。长安睡在春夜的暖风里,沉醉在花香笼罩的迷梦中。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高枕,严明华举着灯盏,逐字逐句地扫过手上的东西,最后她屏退下人,独自在书房坐到天明。
第二日她来到内阁,拿出这份请愿书,阁臣们依次传阅,最后等待着首辅发话。
严明华摘下金玉腰带,取下头上乌纱金冠,缓缓道:“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愚人不知不可为而为之,贤人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圣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仅以先贤所言,与诸位共勉。”
内阁的奏折很快送到御前,首辅严明华跪在丹陛下,除却一身官服,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了。她俯身拜下,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尽快下令,将辰州之事定下。”
殿中纱幔轻舞,楚晙手握着那张薄纸,道:“这是自然,不过单凭这个东西,还远远不够。”
严明华沉默,楚晙看着她满头白发,若有所思地道:“阁老,朕问你,当初先帝在时,你为何力荐孙从善推行新法?”
严明华起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六州弊结已久,需下一味猛药才行。但试药也要时间,臣举荐孙从善,在云州推行新法,不过是为了熬这味药,试一试这药的毒性。如今臣年纪大了,想在离朝前,为陛下,为朝廷,再做一些事情。”
楚晙看着这位两朝老臣,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严明华是真的老了,常言道世事无常,其实人也是无常。她们既为主臣,离心相背,但又惺惺相惜。楚晙道:“那就让内阁回去拟个章程吧,明日朝会上召集大臣商议。”
她吩咐刘甄道:“让人去服侍阁老更衣。”
刘甄去扶起严明华,楚晙垂下眼道:“阁老不必如此,坦衣直谏固然是好,但朕还没有到那个地步罢?”
严明华知道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不和自己计较今天的事情,便道:“是臣错,请陛下责罚。”
等到她穿戴完毕从侧殿出来,楚晙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派去的那几个钦差都到辰州了?事情既然是她们办的,为何不在折子上署名?”
严明华顿了顿道:“陛下,这件事并不是派去的钦差办的,是李大人。”
久久不闻皇帝说话,严明华抬头看去,却见她怔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是吗?”
严明华敏感的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对,她以为皇帝只是在担心这件事,便道:“李大人已经向内阁递了折子,陈言一力承担此事。”
楚晙抵着舌尖,将心中愤怒压了下去,沉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殿中又只剩她一人,楚晙心中乱成一团,她手攥紧成拳,最后泄气般松开来。对这个人,她是又爱又恨,心如悬在高崖,将落不落。她想尽力撇开这种感觉,恢复平日的理智,但越是压制,这念头越是清晰。独自品着这份情思,她有种指尖都被点燃的灼热,有些茫然的看着手边的折子,她将那块白玉玉佩捏在手里,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嗯,因为这个故事是一体的,连起来看比较好,所以我写了几天,一起修了一下,现在才放出来,抱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