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安慰的拍拍我的肩,不敢再笑我。
箭雨中浴血而卧,危险得仿佛在地狱。
被霍去病保护着,又安全得仿佛在天堂。
不知道在这像天堂又像地狱的地方呆了多久,战场上震天的怒吼忽然停了一瞬。
很短很短的一瞬。
笃笃的箭雨声停了。哀哀的悲嚎声响起来。紧接着是嗷嗷的欢呼声。悲嚎声和欢呼声都很大,像仲夏时的雷鸣,像月圆夜的海潮。
霍去病割开缚着我的绳索,拉着我翻身坐起,向车外张望。
赵军的阵形乱了,挤作一团。
黑压压的人群中央,缓缓立起一根旗杆。杆上不再是猎猎的旌旗,而是一袭已经布满血迹和箭洞的白色战袍。战袍飞扬,飘荡出一个血红的大字:
降!
赵括死了。
赵军降了。
这不是结束,这是一个更大悲剧的开始。
笃笃笃!
有人敲车板。
一个圆圆脑袋瘦小身材的赵兵走过来,站在我们眼前。
他的眼睛黑黑的,吃惊的上下打量我。
然后一言未发,转头就要走。
“喂,有什么事吗?”我叫住他。
“我叫小叶儿,不叫喂。”他回身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大将军临终遗命,让我解开绳索,放了神仙姐姐。原来这位大哥已经先这么做了,我可以放心归队了。”
“小叶儿,你多大了?”我看他面容尚稚,说话却很有条理,忍不住问。
“十一。”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严肃到如果我不注意这个数字的话,会以为他是个成人。
“姐姐带你离开这里吧?”
“不,我要归队。”
他拱手为礼,然后转身离去,不多久就没入了那一大群面黄肌瘦的赵兵中。
我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掏出一只个人飞行器,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接过去,却又摇摇头:“蓝天,现在起飞,会成为箭靶子。我们离秦军壁垒太近了!”
他脱下身上的赵军战衣,扔到一边。里面是黑色的紧身防护服,令他身材毕现,连胳膊上肱二头肌的隆起都能看得出来。
他翻了翻我的背包,不满的嘟囔:“怎么不带件长袍来?扮神仙怎么可以没有扮神仙的专用工作服?”
“扮神仙?”
“扮赵军肯定是死路一条,现在就往外飞会变刺猬,等晚上再飞……我看秦军很快就要清扫战场分离俘虏,估计等不到晚上了。”他看看我,又说,“你身上这件长袍还像点样子,可你居然受了伤,神仙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血糊糊的?”
他从背包里找出一卷绷带来,不由分说的给我脖子上缠了一圈。再拿了条纱布,在我脖子上擦来擦去。然后离远两步,端详了一会,往纱布上啐了口唾沫,伸手就要往我脖子上抹。
我下意识的往后一躲,没躲开。他一边擦一边嘲笑我:“嫌脏啊?谁叫你不带瓶水来,这块血迹干了,没水擦不掉。”
绷带是高科技材料制作的,跟皮肤的色泽质地差不多,缠上这圈绷带,再拭净周围血迹,应该不容易让古人看出来我受伤了。
他终于满意的放开手,旋即又从包里拿了块纱布递给我,然后把那张黑一块黄一块的脸凑过来。
“愣着干嘛,这里没镜子,快帮我擦!”他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不耐烦的催促我。
我轻轻的用纱布擦拭他的脸庞,从额角到眼角,从印堂到人中,从脸颊到下巴。黑的灰,黄的土,一层层转到纱布上;浓的眉,乌的睫,直的鼻,方的唇,一一从恢复本色的皮肤上凸显出来。
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幸存者默然肃立,重伤者哀然呻吟,胜利者傲然而入。
这样一个炼狱般的战场上,还有如我如他这样两个局外人,做着假扮神仙的勾当,意图脱身。
真荒谬啊!
可我却喜欢上了这个荒谬的瞬间,尽管那不过是一段短短几分钟的时光。
一队队秦兵向战场走来,收缴武器,然后将赵军百人一组,分开看守。
走到我们这边时,看见霍去病古怪的紧身防护服,几个秦兵都是一愣。他们的小头目看看霍去病又看看我,大声喝问:“你们是哪国派来的奸细?”
霍去病大剌剌的走近他们,双手叉腰转个圈,然后往自己身上各大关节处指来指去,说:“哪国的?看看清楚,现在有哪个国家能缝出这样的衣服?”
“这衣服不是缝出来的,一个针眼都没有。”一名秦兵说。
“对了,这位小兄弟好眼光。”霍去病表情严肃,“这叫做天衣,天上神仙穿的衣服就是没有缝的。”
那名秦兵指指我问:“那位姑娘也是神仙么?她的衣服怎么跟你的不一样?”
霍去病对着我撇撇嘴:“她啊,是神仙的跟班。实习的,还没转正呢!”
那几个秦兵还是将信将疑,霍去病就对我喊:“喂,跟班,飞一个给他们看看。”
我往腰上一摁,腾的飞了起来,刚飞到十多尺高,就发现整个战场上至少有半数秦兵都举起弩弓,对我瞄准。
我赶紧下来了。
秦兵小头目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问:“不知大仙光临,有何指教?”
霍去病答:“贵军统帅武安君白起,乃天上破军星下凡。我与他曾是仙友,如今他下凡已近一甲子,再过几年将重归天位,我是来点化他的。”
想不到小霍还有这手?他装神弄鬼,倒是比我像多了。
那几个秦兵恭恭敬敬的把小霍和我带到秦军大营。过了第一道营门后,一名秦兵进去通报,其他人和我们一起候在第二道营门外。
过了一柱香功夫,一名军官服色的人带着十几名士兵过来了,大声喝问:“哪来的狂徒,胆敢冒充仙人,莫非是意图行刺大将军的?给我拿下!”
那些人拿着青铜长剑围过来,我一摁腰带,越过这十几名士兵,飞到那名军官面前落下,问他:“想行刺的话,晚上飞过来干掉你们大将军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觉?”
他目瞪口呆。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过去,这么一会功夫,那十几名秦兵也都被霍去病打倒一大半了。而且那些青铜剑有砍在小霍肩上背上的,他都丝毫无伤。
就这样,这名军官也承认我们是神仙了,我们过了第二道营门。
之后又有七名不同级别的军官分三拨过来对我们进行神仙资格认证工作,其中有两个史书有载的,我还给他们来了点预言。
一直到了深夜,我们才得进秦军主帐。
主帐很大,帐中或坐或立,容了数十人,也还颇觉宽裕。牛油大烛高点,长平地图高挂。地图前的长案后,坐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他眼睛不大,眼神却幽微难测,一眼扫过来,只令我脊背生寒。
霍去病昂然前行,我落后半步,紧随他到了长案前方五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他拱手为礼,然后开口:“武安君别来无恙?”
老人身子前倾,扶案哈哈大笑了几声,眼睛一直逼视着小霍,接着向后坐直,断然道:“你不是神仙,你是个军人!”
我大吃一惊,不过还是努力控制脸上肌肉不要动,以免被看出破绽。
却听小霍不慌不忙回答:“像军人有什么奇怪,你是破军星,我是冠军星。武安君入红尘俗世太深,浑忘前缘,我正是来点醒你的。”
老人沉吟片刻:“冠军星?观君气度,确有勇冠三军之慨。不过自古只闻有破军星,未闻有冠军星。”
“天阕之密,凡间岂能尽闻?”
“有理,坐!”
白起挥挥手,便有侍从上来,往地上铺了两个草团,我们于是就地盘腿而坐。
“报!”一名秦将掀帘而进,远远便喊:“赵军存者尽降,数目刚刚点清,共二十一万五千七百四十九人。”
看来,四十五万大军,已经战死饿死一大半了。
白起长舒一口气:“好,众将接令!”
帐内齐齐一声“诺!”
“全部击杀,一个不留。”这句话白起说得很缓慢,然而却是无比的清晰和坚定。
“上将军?”帐内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秦军将领愕然抬头。
这样大规模的杀降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当然,此前也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俘虏。
“今日之战,众皆目睹,绝粮四十六日尚有如此战力,若赵军饱食复叛,又当如何?”白起顿了顿,接着说,“我军伤亡亦过半,还要一鼓作气,往东直下赵都邯郸,留着这些俘虏,大是不便,如若放了,这一仗又白打了。”
不改变历史,是我历来遵守的工作原则。但在这样惨痛的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我的原则动摇了。史书上多的是血流成河的场面,然而书上所读跟亲眼所见,毕竟是两回事。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即将变成死尸,我无法再心安理得的做一个旁观者。
我大声喊道:“杀降,不祥!武安君此举,将遭天谴!”
白起不屑的看看我,斩钉截铁的回答:“便有不祥,我自担之!”
“请武安君三思!坑杀降卒,赵人将举国同仇,誓死抗秦。他国将士,见到赵人先例,不敢再投降,只会拼死作战。长远来看,对秦国统一大业恐怕是弊大于利。”白起杀人如麻,天命都不能吓住他,用人道用伦理更不可能说服他,只能诱之以秦国统一大业。
“你错了!小惧令人怕,中惧令人进,大惧令人弃。”白起的语调沉缓坚定,不像是在讨论杀人,倒像是在讨论哲学问题,“此举立威,天下将为之变色。就算老百姓不吓破胆,王公贵族也会。只要各国君主从此畏秦如畏虎,弃绝中兴之念,萌生苟安之心,兵再精,将再猛,都不会有用武之地。秦国一统天下,将由此战奠基!”
他扶案而起,扔下一只令牌,森然下令:
“杀!”
众将领命而去。
营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半晌,霍去病的话打破了这份寂静:“武安君是要赶净杀绝,一个赵兵都不留么?”
“留之何用?”白起冷冷反问。
“要令天下震恐,光靠秦兵自己吹牛,恐怕不够吧?”霍去病说,“幸存者的话,更易取信于人。”
白起点点头,又拿起一只令牌给身边候命的传令官:“传令下去,赵军中幼弱未成人者,可免一死,放其归赵,扬我大秦军威!”
霍去病握了握我的手,轻轻的安慰我:“小叶儿或许能够幸免吧,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之后我们在秦军军营又住了两日,夜里趁看守的秦兵不备,启动个人飞行器,离开秦营。
曾经轰轰烈烈的两军决战场,如今已寂静得可怕,我飞在半空,依然觉得血腥味浓烈无比,中人欲呕。
前方多出一座山。
“飞高一点,别往那边看。”霍去病回过头来警告我。
已经晚了。
我看见很多很多的脑袋――大的,小的,缺了耳朵的,少了鼻子的,怒目圆睁的,双眼紧闭的,一个挨一个,一层摞一层,垒成了这座山。
骷髅台!
我打了个寒战,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被我们用作中转站的山洞里。
“天亮了?”我吃惊的看着照进洞口的阳光,更吃惊的是发现自己昏沉虚弱,浑身每块骨头肌肉都在喊疼,说话也变得非常吃力。
“总算醒了!”霍去病的脸高兴的在我脑袋上方晃,“你已经昏迷五天了,一直烧得烫手。”
我闻到强烈的腥臭味。天啊,我的脖子!
我想抬手摸摸脖子那怎么样了,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给你脖子换了十几次药了,一直不好。”霍去病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我没用对药?”
“不是,是最开始包扎时没做好清洁和消毒。”我后悔得简直要哭出声来,“大概是败血症,这里的常规消炎药不行。”
“消毒没做好?你怎么不告诉我?”
“当时没想起来。”就算想起来,那种情况下也来不及消毒吧?
“怎么会这么笨?”
我叹气:“跟你在一组后,好像是变笨了。”
“笑话,金威说,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变笨,像你这样只爱财的女人,是最安全最聪明的搭档了。”他冲我做鬼脸,大概是想逗我笑。
我苦笑。
“我说错话了?你恋爱了?”他顿了顿,惊恐的问,“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恋爱了没有,这些天看到的死亡太多了,我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情绪。不过看他被我吓得惊惶失措的样子,还是满有成就感的,反正按这里的医疗条件,败血症是要死人的,那么任性一点也无妨吧?我笑着眨眨眼。
他沉默了。
我浑身虚脱,昏昏欲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醒过来,都看见霍去病在身边,然而过不多久,就又昏睡过去。
“乖,坚持一下,也许发现我们失踪,同事们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去了。”那一次我大概很长时间没有醒过了,醒来时发现他的语调简直堪称温柔。
我很满意这种温柔,但又不得不刺破他的幻想:“我大概坚持不到那时候了。”
“别担心,如果他们来晚了,大不了让他们重来一次,把到达时间调早一些,就可以赶得上救你了。”他的眼睛离我越来越近,像一汪深潭,一汪随时可以将我溺毙的深潭。
在这样的深潭中溺毙,好像也可以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我满足的叹了口气,轻轻告诉他:“你知道时空旅行的原则……如果搜救者看到我已经死亡,就不能再来一次,到我死亡之前的时间去救我。”
“你是说,游戏不能存盘?”他愤愤的咬牙,“那还要这个游戏做什么?”
“如果每个人都……能存盘,上帝会……嫌他的硬盘……不够大的!”我笑了,这是我能说的最后一个笑话了吧。我希望最后留给他的是一个笑容,我想我大概已经做到了。
我能感觉到生命力从身上不断流逝,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我动了动嘴唇,霍去病,真高兴可以认识你!可是声音出不来,这么重要的话他都没听到,我真不甘心。
也许我不说他也能明白?他的目光从我微睁的眼缝里漏进来,温暖得不像话,竟然让我产生了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又不是情侣,凭什么要他与我心心相印?
手腕上忽然一麻,然后那种极难受的麻木感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只有耳朵没有麻,热热的,他贴着它对我轻语:
“那么,也该轮到你尝尝长眠针的滋味了!”
这是我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调那样轻松,似乎不过是让我参与一场好玩的游戏。
我立刻就放松下来,安心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