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与礼部商议罢,最终还是同意两位藩地郡主亲自奉遗诏返乡,除了一路护送的官兵之外,抚远将军另拨五千骑兵随阿依回西琳。
毓秀乔装随队秘密出京,不再刻意掩藏怀有身孕的事实,而是与姜郁以夫妻之名,以郡主随侍的身份留在阿依身边。
阿依为了隐藏毓秀的身份,并未带太多家人随行,只有自幼跟随她的一文侍一武侍,二人都是阿依的心腹,虽然对毓秀二人的真实身份并不了之,也都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
一行人出了蜀州,走到青州境内,宿于野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西疆人爱好歌舞,晚间安营扎寨,四处生火烧饭时,便常常听到歌舞乐声。
阿依素喜弄乐,此行也带了一队乐班回西疆,每日安顿之后定要命乐班弄乐,与乐师交流乐理,切磋琴技。时日一场,毓秀也有所感,无人之时便默忆当初华砚写给她的箫谱,悄悄练习。
不出几日此事被姜郁发觉,他自然也发觉了毓秀随身携带的玉箫。那日陶菁在宫中单独召毓秀去取送给阿依的礼部事,姜郁就怀疑他已猜出毓秀的身份,不出所料,之后毓秀带回的所谓礼物实在敷衍,他原以为陶菁只是找个借口同毓秀独处,现在看来,似乎是为了亲手交给她这支玉箫。
夜深人静时,毓秀独自奏乐的时间越来越长,心境也越发萧索。月圆之夜,毓秀待姜郁睡熟,便悄悄从他身边起身,走到帐外无人之处,拾箫吹奏。
过了不出多时,她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心中略有些惊喜,忙回身去看。
却是阿依郡主。
阿依见毓秀面生失落之色,心中自有猜想,笑着走上前问一句,“陛下在等人?”
毓秀一皱眉头,“郡主何出此言?”
阿依摇摇头,委婉地回一句,“臣听陛下箫声,似有相思之意,却不知你思念的是赠箫人,还是还箫人。”
毓秀似笑非笑地回一句,“郡主聪慧善察,让人十分钦佩。”
阿依笑道,“臣无意窥探陛下私事,只是不想陛下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为情所苦。”
毓秀听阿依话说的似有深意,心中莫名滋味,“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阿依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索性也不再兜圈子,笑着说一句,“陛下方才吹奏的虽是赠箫人之曲,心里想的却是那日将玉箫交还给你的人,与其左右为难,百般纠结,不如挥刀断情,放一人自由。”
阿依对毓秀一贯恭敬有加,从不曾说一句逾距之言,今日却难得见她如此直白地表露情绪。
毓秀一时怔忡,沉默半晌才问一句,“郡主为何如此在意?”
阿依面色一红,讪笑道,“臣只是感慨赠陛下玉箫之人求而不得,为情所伤。”
毓秀听出阿依的言外之意,心中好一番惊涛骇浪,更惊叹于她从前掩饰的如此滴水不漏。
二人对面相望,心中各有所想,半晌之后,毓秀轻声笑道,“今日是月圆之夜,赠箫人若无我的血入药,恐怕会十分辛苦,郡主若知道他的行踪,可否请他与我相见?”
阿依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臣来见陛下,也是为了龙血之事,可否请陛下随我到我帐中取药,之后我自会将药引转交给应得之人。”
这个要求十分无理,毓秀起初也觉得恼怒,经过短暂的思索之后,她却还是点头应声,随阿依而去。
原本躲在暗处的姜郁待毓秀走远,才从隐身之处走出来,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之后,毓秀回到帐中,才想悄悄躺回榻上,原本面朝向里的姜郁却不紧不慢地翻了一个身,揉着头问毓秀一句,“陛下为何这般时辰起身?”
毓秀微微一笑,坐到榻边对姜郁笑道,“是我吵醒伯良了吗?”
姜郁坐起身,摇头才要说一句什么,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瞬凝固,伸手拉住毓秀的胳膊,凝眉问一句,“陛下的手腕怎么了?”
毓秀望着自己新包扎的伤口,面上有一丝着慌,故作无恙地想抽手回来,随口敷衍一句,“受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姜郁却死死抓着毓秀的胳膊不放,“就寝之前陛下手上还没有伤,怎么突然就伤了手腕?”
毓秀感受到姜郁抓他的力度,另一只手不得不用蛮力掰开他的手指,正色说一句,“伯良抓痛我了。”
姜郁见毓秀色变,只好讪讪松了手,苦笑道,“臣失礼了。”
毓秀不想与姜郁争执,也不想他刨根问底,就笑着回一句,“不碍事。”
一边脱了鞋与外袍,扯被躺到榻上。
姜郁见毓秀故意背对他而卧,心知她不愿多做解释,执意相问只会自讨没趣,只好默默躺回榻上,面朝上望着帐顶发呆。
直到身边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似已入睡,姜郁仍无半点睡意,他翻了半边身子,望着毓秀留给他的背,陷入近乎自虐一般的沉思。
帐外传来似鬼夜哭之声,再细听,又似乎只是远山传来的狼嚎。
第二日清晨姜郁醒来时,毓秀已经不在帐中了,他起身后出帐寻了半晌,看到毓秀正与阿依郡主正站在马车前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比昨夜缓和了许多,却还是隐隐有冰封对峙之势。
姜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对阿依行礼,低声问一句,“郡主可是要即刻启程?”
因不远处还有旁人,阿依便安然接受姜郁礼拜而并未回礼,点头笑道,“打点好行礼,用过早膳就启程,你二人速速去准备。”
毓秀与姜郁双双应是,回帐中用了早膳,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出了营帐,去向马车的路上,姜郁才试探着问一句,“陛下的手腕重新包扎过了?”
毓秀淡然一笑,故作不经意地拿袖口掩了伤口,回一句,“一早起请随行的军医替我重新处置了一下。”
隔着面纱,姜郁看不清毓秀脸上的表情,更猜不出她此刻的心境。
毓秀走到阿依的车前,被姜郁搀扶上车,姜郁却转去后车,与阿依的侍女阿伊莎与武侍艾尼同乘。
一日赶路,距离青棠城还有一段距离,一行人便就地扎寨歇息。
众人用过晚膳,围着四处篝火往来闲谈,渐渐的便有乐班之人敲起手鼓,奏起乐器,骑兵中善舞者趁势起舞,纵情欢乐。
之前几日士兵即便舞乐,也只是三五成群,低调玩乐,今日围观之人却越来越多,各处散落的篝火也被人聚成一团,乐声越发响亮,人人起舞,同声共唱。
闹到最后,营中篝火映如白日,几千兵士喧闹冲天。
阿依自觉不妥,不得不从帐中走到人群中阻止,“如今正值国丧,我等又是奉命颁布大行皇帝遗诏,你等如此放肆玩乐,实属大不敬,平日二三成群小小放纵也就罢了,若像今日这般若被好事之人告到朝廷,恐怕我们都要受责罚。”
阿依虽无年轻无权,毕竟是藩地郡主,加上她自幼聪慧良善,在西疆颇有威望,戍边的南宫系军对她一直另眼相看,如今她出面说话,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何况为首的将领也知轻重,心知国丧间如此玩乐确有不妥,只因出了蜀州,离了天子脚下,才稍作放纵,有上位出面阻止,他便顺势叫众人收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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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见士兵们虽十分顺从,却也猜得到他们心中抑郁不快,便站在篝火前对聚集的众人道,“各位兄弟跟随抚远将军回京相助禁军,因为内宫突发疫情,损失了不少人马,如今并无外敌,却因内乱损兵折将,诸位心中一定不好受。国丧之时,即便为缅怀同袍,大家也要低调行事,鼓乐生歌不可过喜。”
郡主亲自出面安抚,话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有几分动情,众人自然信服。
阿依走过去交代乐班的乐手几句,一干人便很有默契地改奏低沉婉转之曲,原本在郡主帐中陪阿依一同用膳的几个资深乐手,也都纷纷走出帐外,各执乐器吹奏。
为首的将领见乐手搬出阿依的琴,便提议一句,“我等一早就听闻郡主琴技精绝,却一直无缘得听,不知郡主今日可否赏脸亲奏一曲,让弟兄们饱饱耳福?”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
阿依不好推辞,顺势应承,命侍从取了矮桌坐垫,席地而坐为众人奏琴。
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渐渐连一声咳嗽也不闻,众人皆屏息静听,自有所感。
阿依选的这首琴曲虽委婉深沉,却并非悲春伤秋之曲,苍凉之外还带着几分慷慨悲壮。
琴起半晌,乐师中有一人拾箫与她合奏,因他选择合奏的时机十分巧妙,众人自叹服不已。
毓秀与姜郁观看了整个事态的发展,心中各有滋味。
姜郁莫名想起当初在大婚宴上众人合奏的情景,越发觉得与阿依合奏的乐师的乐声有些熟悉。
毓秀自箫声响起的一刻,就已愣在当场,一双眼紧紧盯着吹箫的乐师,心中一片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