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壖去后,毓秀长呼一口气,命侍从请回偏殿等候的三人,走回下位坐到桌前。
灵犀等人进门时见毓秀若无其事地举筷夹菜,原本忐忑的心也落了大半,一同对上行礼,各自归座。
席上没有姜壖,气氛也比之前活络许多,灵犀与凌寒香欢声谈笑,贺枚偶尔插话一句,虽寡言,眉眼间却隐有笑意,毓秀在一旁看三人你来我往,神情也不如初时那般沉然。
四人闲谈半晌,灵犀含笑看了一眼毓秀,举杯对凌寒香与贺枚道,“陛下今日设小宴,用意不止敲打姜相,也是为谢凌相与贺副相赤心奉国,匡扶社稷,她既不能饮酒,我便代她敬二卿一杯。”m.166xs.cc
凌寒香与贺枚对望一眼,举杯回道,“我二人何德何能,担得起赤心奉国,匡扶社稷八字,恭亲王言重。”
毓秀举茶杯笑道,“朕今日请你三人前来,既是为谢宰相府,也是为谢恭亲王,朕卧病这些日子,若非恭亲王主持大局,朝中恐怕已乱作一团。”
一句说完,她便转向灵犀道,“皇妹如今已是摄政王,身肩之职与从前更有不同,活人蛊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更艰困的局面等待你处置,望你不忘初心,心怀广阔,为明哲家守住江山。”
毓秀话说的有意,灵犀脸上的笑意平生几分哀愁,凌寒香与贺枚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沉重。
一杯饮尽,毓秀又对凌寒香与贺枚道,“凌相与贺卿都是聪慧明智之人,朕对你二人别无所求,只望你等遇事权变,懂得保全。”
若说毓秀之前所言都是暗示,这一句便是明示了。凌寒香与贺枚心中自有滋味,各自低头应是。
灵犀见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忙开口说了一句玩笑,恰巧侍从新奉砂锅热盏,众人热食入口,席间渐渐又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小宴罢,灵犀三人皆已半醉,在外殿用了醒酒汤,一同告退出宫,毓秀亲自将人送到殿下,拉着灵犀的手叮嘱几句,目送人走远,才坐轿回金麟殿。
她进门之时,姜郁正坐在内殿,面前摆着一局过半的棋局。
二人对面施礼,宫人侍奉毓秀卸妆更衣,姜郁顾自摆弄棋盒里的白棋子。
毓秀洗漱毕,忍着头痛坐到姜郁对手,随意在局中落下一颗黑子,“伯良这般时辰来金麟殿,是有事?”
姜郁笑道,“臣今日在东宫见过陛下,莫名想起你我之间未完的这一局棋,忍不住来向陛下讨教。”
毓秀笑道,“若不是朕一早约见了人,倒是愿意与伯良把这一局生死棋对完。”
姜郁听到“生死棋”三字,禁不住蓝眸一闪,“陛下约见了后宫?”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没有回话。
姜郁见毓秀讳莫如深,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才想顺势追问,殿外就有侍从禀报,说大理寺卿求见。
姜郁一皱眉头,满心不可置信,若是他记得不错,毓秀从不召外臣到寝殿见驾,现下如此之晚,她竟这般不避嫌,恐怕另有打算。
毓秀见姜郁凝眉不语,便笑着吩咐侍从请大理寺卿在外殿等候。
姜郁起身为毓秀取了一件外袍,亲手为她披在身上,笑着问一句,“陛下召大理寺卿到寝殿见驾,莫非是有突如其来的紧急公务?”
毓秀笑道,“若为紧急公务,朕何不将大理寺卿召到宫中小宴,见他实是为了一件私事要请他援手。”
姜郁明知毓秀卖关子不肯直言,莞尔一笑道,“陛下既要见客,臣也不必多留,这就回宫了。”
毓秀笑着点点头,与姜郁一同出门。
二人出了外殿,姜郁见到与程棉一同等待的人,才知毓秀用意,原来她本意召见的并非大理寺卿,而是仍寄居在大理寺卿府上的陶菁。
姜郁与陶菁目光交汇的一瞬,嘴角不自觉地抽出一丝冷笑,陶菁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若不是他略显苍白的面色透露了令人堪忧的病况,他脸上那一副凌然于众的神情,倒有几分从前锋芒毕露,无所畏惧的风华。
程棉与陶菁对毓秀施一礼,又一同对姜郁施一礼,姜郁虚虚回二人一礼,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毓秀,告退出殿。
毓秀含笑望着姜郁的背影,待人下殿,她才把目光转向程棉,“这么晚叫程卿进宫,是朕唐突了。”
程棉面色凝重,眉眼间似有忧色,躬身对毓秀一拜,“臣接到陛下旨意,已经猜到陛下劝诫姜相的结果。”
毓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陶菁,没有马上回话,吩咐侍从为二人赐座奉茶。
三人寒暄罢,宫人禀报太医院掌院廉锦求见,毓秀对陶菁笑道,“朕请了廉卿为你诊病,你到内殿等候吧。”
陶菁淡然一笑,对程棉点点头,起身自去内殿。
廉锦进殿对毓秀行礼,也跟着去了内殿。
毓秀屏退外殿侍奉的宫人,走到陶菁方才坐过的位置落座,低声与程棉私语。
半晌之后,廉锦诊脉出来,被毓秀召到近前禀报,“陶君的状况虽不好,相比前些日子却也并无恶化,如今也唯有依前方用药,以待来日。”
毓秀听廉锦话说的委婉,禁不住一声轻叹,“有劳廉卿。”
廉锦躬身一拜,告退出宫。
程棉见毓秀面色沉然,心中也有些哀痛,半晌试探着说一句,“笑染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也不必过分担忧。”
毓秀淡然一笑,对程棉道,“今日若不见元知一面,我心中终究难安,你回去之后好好思虑我说的话,切记要权宜行事,自求保全。”
程棉面上难得展露笑意,轻轻对毓秀点了点头。
二人对面相望,心照不宣。
程棉离宫之后,毓秀自回内殿。陶菁人已洗漱更衣罢,大咧咧躺在龙床上翻看兵法,明知她进门,也不起身行礼。
宫人们都以为陶菁失礼,毓秀却并不计较,命人灭了半数灯烛,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端着送到床边。
周赟带着众人退出寝殿。陶菁半坐起身,接过毓秀递给他的茶慢慢饮下,似笑非笑地问一句,“陛下缠绵病榻这些日子,病情才稍稍好转就命外臣进宫侍寝,若传扬出去,又是一桩风流佳话。”
毓秀接过陶菁喝空的茶杯,冷笑着没有回话。
陶菁见挑衅无用,一声叹息躺回床上,四肢大开霸占整张床面,面朝上望着龙凤帐顶,苦笑着说一句,“陛下如今越来越无趣了。”
毓秀走到桌边,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完之后自回床前,坐在床沿笑着说一句,“明知你说的是废话,我为何要回话。”
陶菁扭头看向毓秀,眼眸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半晌却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一句,“下士本以为陛下的病情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厉害,今日一见你面,才知你竟憔悴至此。”
毓秀嗤笑道,“你也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越发清减了,你我彼此彼此。”
陶菁笑着摇摇头,转头望回帐顶,笑道,“下士的病无药可解,陛下的病也无药可解,差只差在陛下只要再忍耐几月,待龙嗣出世便可用药调理旧疾,而我只能煎熬一日消磨一日,消磨一日赚一日。”
毓秀听陶菁话说心灰意冷,心里也莫名像被一块石头压着,“事情还没有落到那个地步,你又何必如此丧气。”
陶菁微微一笑,“其实陛下从不相信活人蛊能让人起死回生吧?”
毓秀听出陶菁的言外之意,一皱眉头,没有回话。
陶菁见毓秀默认,索性也不再追问,转而玩笑一句,“陛下今日明明想见程大人,却拿我作幌子敷衍皇后殿下,下士好伤心。”
毓秀似笑非笑地望着陶菁,一双金眸在烛光下更添柔情,“也不全是幌子,我的确想见你。”
一言既出,陶菁愣在当场。
二人对望半晌,毓秀注视陶菁的目光并未退却,陶菁这才有点心慌,改换正色慢慢撑起上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一句,“陛下所言为真?”
毓秀轻轻点了点头,淡然笑道,“你从前说想让我对你的三分担忧变成三分迷恋,如今似乎是心愿得偿了。”
陶菁惊讶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脸上的表情从未像现下这般失控。
毓秀被陶菁瞠目结舌的模样逗笑,将头扭到一边问一句,“我也曾问过你要我这三分迷恋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答话的?”
陶菁忆起往事,一时满心感慨,“下士回的是,有了陛下这三分迷恋,来日回首之时,我才觉得不枉。”
毓秀转回头望了陶菁半晌,收敛笑意问一句,“如今虽还未到回首之时,你又是否觉得不枉?”
她问话时看似平静,眼中却是极力掩藏的暗潮汹涌,汹涌的暗潮之下,是对他回话的期待,和对无可避免的来日的厌恶与不平。
二人盈盈对望,一眼万年。
过了不知多久,毓秀错觉自己已等待经年,陶菁的沉默似乎又只有一瞬……
他终于勾起唇角,轻轻吐了两字。
“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