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毓秀听到金麟殿外鸟鸣,叫声像是喜鹊,她心里好奇,就召周赟来问。
周赟笑着答道,“这只喜鹊天未亮就飞了来,落在殿前的树上断断续续地鸣叫,宫人们都怕它扰了陛下清梦,又因它是报喜鸟,所以无人敢把它赶走。”
毓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起身梳洗换装,用过早膳出殿。
殿外原本已备好轿辇,毓秀看了一眼树上鸣唱的喜鹊,心中莫名滋味,临时决意要步行去仁和殿。
她到时,百官都已在殿中等候,姜党众人各个严阵以待,肃静的大殿之中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压抑。
毓秀登上位落座,受百官朝拜,目光略过殿中众人,最终落在姜壖身上。
姜壖本半低着头,意识到毓秀的注视,才面无表情地迎上上位的目光,神情一派凌然。
毓秀笑道,“朕昨日送回宰相府的奏折,姜相可看过了?”
姜壖躬身道,“陛下已落批的奏折,臣与凌相、贺副相都已看过,因当中一封联名上表内容十分敏感,我三人不得不连夜商议,却因莫衷一是,最终也没能讨论出一个结果。”
毓秀微微一笑,“姜相说的可是外籍新官联名上书的那封奏折?不知你与凌相及贺副相是如何商议的?”
姜壖轻咳一声道,“臣以为上表申诉的外籍新官太过小题大做,如何安排新科进士入部,牵涉颇多,要朝廷统筹考量,宰相府与吏部依例办差,都未有失当之处。”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凌寒香,“凌相以为如何?”
凌寒香与贺枚对望一眼,拜道,“外籍新官联名的奏折中陈诉己遇不公,臣心虽有触动,却因他们没有实证证明吏部有违例徇私之举,暂时还无法力挺,但臣与贺副相都以为此事有追查下去的必要。”
毓秀点头道,“国有律法,朝有例习,只要官员律法规则之内行事,便算不得徇私逾距。但今日在朝堂上的众卿也都知道,我大熙官场在朝廷明令的法规之外,还有许多派系党争与潜规陋则,众虽知之,各自心照不宣罢了。朕从前也以为有些事不过太过苛责,然古往今来吏治之崩失,皆因官场陋习之积累,痛则痛哉,有些事还是尽早处置的好。”
姜壖听到“派系党争”这几个字,心中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一双眼不自觉地望向何泽。
何泽与姜壖交换一个眼神,出列拜道,“新科进士入部一事,臣等谨遵陛下旨意,皆是按照新官的殿试排名、个人资质、其入部意愿和朝中现有职缺汇总考量而定。但因官员考选牵涉敏感,即便臣等秉公奉道,用尽心思,恐怕还是会有士子觉得不公不满,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毓秀冷笑道,“天官话说的冠冕堂皇,但事实如何,这朝堂上的人大多心知肚明,你又何必用华词纹饰。新科进士的殿试排名,入部意愿和朝中现有职缺,人皆可知,但这所谓的个人资质,吏部又是依照何等标准评判而定?”
何泽一愣,“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毓秀笑着摇摇头,盯着吏部几位堂官看了半晌,不紧不慢地说一句,“天官当真不知朕在问你什么?这一届的新科进士中不乏有殿试排名靠前的新官,却被分配到冷衙闲司,职级比三甲于末的士子还要低;反而是殿试排名并不优越的新官,被分配进炙手可热的权司要部。吏部以所谓的个人资质为借口,将新官分成三六九等,朕只是好奇你们评判官员的标准。”
何泽虽一早料到毓秀会以此事发难,却没想到她把话问的如此直白,态度又如此冷硬。
官场之事,本是菱花窗纸,人人得见却不会捅破,今上若当真想将暗潮之下的汹涌一并掀出,牵涉的可不止新入部的几个士子这么简单,一不小心,便会造成朝堂动荡。
毓秀见何泽默然不语,便笑着看向姜壖,“姜相以为如何?”
姜壖拜道,“朝廷选任官员,不但会参考其殿试文章,其入仕之前,宰相府与吏部也有更进一层的考选标准,除了要考察士子对各部事务的熟识程度,也要参评其言谈举止,才华风度,力求人尽其能,知人善任。”
毓秀点头笑道,“姜相的解释合情合理,若朕之前没有特别派人去查一些事,恐怕也会相信你今日的说辞。”
姜壖听毓秀话说的有意,不自觉愣了一愣,忙抬头去看她的表情,见她一派胸有陈竹,游刃有余,心中暗道不妙。
小皇帝必然已经掌握了什么,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
毓秀见姜壖皱着眉头不说话,便起身走到殿中,踱步略过众人,最终站在何泽面前笑道,“今科进士中不乏出身名门世家的官宦子弟,何大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没有将其安排到几部要司,而是把最好的职缺留给看似无出身,却实则有派系的新进官员,朕说的可对?”Μ.166xs.cc
何泽低头回道,“朝廷新官任选考核,吏部有严规依照,绝无人为左右的余地。”
毓秀呵呵冷笑两声,“殿试之后朕叫人详查了诸位新科进士的身家背景,过往经历,竟发觉当中有半数人是姜系门生,而这些人中受器重者,皆被栽培入要司。”
何泽心下一惊,忙出言辩解,“陛下明鉴,新科进士中有许多人与官家从无牵连,更无所谓派系。”
毓秀嗤笑一声,自回上位落座,扫视殿下众人,挑眉问一句,“如今在场的各位官员,即便入仕之前是白衣出身者,难道都不曾拜门庭?”
下首众人当然都知何为拜门庭,只是没想到毓秀会在朝堂上如此不加雕琢地议论此事。
前朝官员绝大多数都曾拜过高官门庭,寻派系庇护,如程棉这般孑然一身的可谓少之又少,现下闻言,心虚面赤的何止一二人。
毓秀见众人面上风云变幻,心中自有滋味,半晌一声轻叹,“新官入朝拜见本部司长,或是朝中股肱梁柱,若襟怀坦荡,清流向贤,只存敬畏恭顺之心,未有攀附贪图之念,本无可厚非,朝廷不会限制下位与上位相交,但这当中又有多少人怀有苟利私心,为一己图谋拉帮结派,在官场培植势力?”
姜壖听毓秀含沙射影,虽提起下位攀附贪图,却更在意指上位拉帮结派,培植势力,他便不得不开口回一句,“新官入仕,我们几个老臣和各部司长都极力避嫌,未曾与当中任何人结交,更不喜官员私下走动。”
毓秀金眸一闪,冷笑道,“上下位官员之间的交往走动只要不违大熙律法,不逆朝廷之规,不抱一己私心,未必行不得,但朕今日要说的不止是官与官交,而是朝中派系在士子未入仕之前就将其收于门下,甚至试图用科场舞弊为其门下士子入仕开方便之门。”
姜壖闻言,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灵犀,他一早就怀疑灵犀之前透露给他考题事有蹊跷,好在在过程中他都十分防备小心,并没有露出破绽,就算今上要硬污其罪,恭亲王也脱不了干系,小皇帝权衡之下,恐怕不会撕破脸皮。
毓秀见姜壖面色淡然,并无动容,便冷哼一声道,“听到科场舞弊,姜相竟毫不诧异?”
姜壖笑道,“陛下于殿试时临时更换考题,臣已猜到当中必有枝节,若有人心怀不轨,且陛下手中握有明证,宰相府必竭尽所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毓秀默然望了姜壖半晌,笑道,“殿试既已临场换题,即便有有心人意图谋事,也无有所成。原定的考题泄露时,朕不是不知道,却将计就计,佯装不知,只看泄露的试题会被送到哪些人手中。殿试只论名次,按理说本不必如此,但正是因为金榜之名关于之后的官职任选,才会有人经不住诱惑,活动心思。”
话已至此,姜壖也失了耐性,“陛下意有所指,几番暗示,何不把话讲明,也免得在殿闻听之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毓秀冷笑道,“朕方才之所以提到拜门庭,就是因为知道朝中有官员自乡试之后就特别留心有才可高中的士子,诱其投入派系门下。吏部照拂世家子弟不显,但对待本系之人,相比对待毫无背景的外籍士子,却是天差地别。”
她既已明言指摘吏部,何泽自然不能再沉默,躬身拜道,“吏部掌管官员升迁考选,是朝廷之命脉,臣等怎敢随意妄行,陛下切莫听信奸佞诬言。”
毓秀冷笑道,“各省乡试名列前茅的士子,你吏部手中皆有其档籍案宗,待考会试的举人无论是在国子监求学,还是进京自学备考者,吏部皆派专责此事的微官小吏暗下与其接触,为姜相与天官收揽门生。华砚去年在吏部仕册库任职,他看过朝中官员的档案,也在当中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