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个时辰,二人各自换衣,准备妥当。
侍从禀报纪辞已在城门候驾,只等毓秀车驾出宫。
姜郁吩咐准备一辆宫人乘坐的马车,方便二人轻装上路。
到城门处,毓秀与姜郁一同下车,纪辞带人迎上上,躬身拜道,“陛下万福金安。”
毓秀见纪辞只对她行礼,禁不住在心中暗笑,指了指一旁身着便装的姜郁,笑道,“纪大人只看得见朕,看不见皇后吗?”
姜郁面色清冷,眼中似有寒意;纪辞忙作瞠目结舌状,对姜郁拜道,“臣先前不知皇后殿下要陪陛下一同出宫,未及认出殿下,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姜郁冷笑道,“纪大人言重。上元佳节,劳动你亲自护驾随行,是我的不是。只是陛下微服出宫事关重大,若非纪大人在侧,我总是心中不安。”
纪辞微微一笑,“臣得陛下与皇后殿下的信任,荣幸之至,此番随侍出宫,必不负殿下所托,粉身碎骨保陛下万全。”
毓秀明知纪辞有意挑衅,冷笑着点点头,敷衍一句辛苦,转而问一句,“朕嘱托纪大人之事,姜相可已对纪大人言明?”
纪辞嘴角浮起一丝不明所以的笑,“陛下吩咐,臣怎敢不允。”
毓秀见纪辞态度冷淡,心中自有滋味,对姜郁讪笑一声,转身上车。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了纪辞半晌,想从他无懈可击的表情中看出一点蹊跷。
纪辞半分不怯,昂着头漠然与姜郁对视。
二人对望半晌,姜郁一无所获,凝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转身也上了马车。
车行半晌,姜郁见毓秀郁郁不快,沉声问一句,“纪辞对陛下的态度恭敬不足,倨傲有余,陛下是担心他阳奉阴违,没有把皇命放在心上?”
毓秀把头转向一边,一声轻叹;姜郁见她不回话,便也不再多问,二人一路缄默,听车外喧哗笑闹。
纪辞与几个心腹禁军策马跟在左右,因毓秀乘坐的车马十分普通,行到闹市街口,行人也只以为这是寻常微官富户的座驾。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纪辞吩咐停驾,上车对毓秀拜道,“因前街不许车马通行,臣斗胆请陛下下车。”
姜郁凝眉道,“逢佳节吉日,即便陛下不出巡,东西两街也要为官宦家眷留车马行走之路,为何今年改了规矩?”
纪辞抬头看一眼姜郁,笑道,“往年的确是如此,东西大街就算不封道戒严,也会指给京中贵胄赏游,百姓只在菜市、米市和花鸟鱼市游玩。今年是臣上表请旨,陛下才吩咐开放东西街于庶民,禁车马通行。”
姜郁蓝眸一闪,“纪大人沽名钓誉,着实不妥,若当中出了纰漏,谁来担待?”
毓秀笑道,“禁军循例都要在佳节之前询问开放东西两街之事,纪大人与两位副统领去年年末就已上表。朕一早决定今年不会兴师动众出宫巡街,便应允禁军所请。朝廷能为百姓施以方便,也是一件美事。灯会本是人越多越热闹,坐在车中看灯不尽兴,伯良不如与朕一同到街上走一走,与众同乐。”
姜郁听毓秀为纪辞解围,也不好再说,只得强作笑颜,与她一同下车。
纪辞笑道,“陛下爱民如子,是万民之福,臣之前未曾预料陛下今日出游,来不及妥善安排,是臣的不是。”
这一句看似自责,实则含沙射影。毓秀见姜郁变了脸色,忙摆手笑道,“冠冕堂皇的话,纪大人不必再说,今日既是微服出游,也不必讲究排场,谨慎些不要惹人注目就是了。”
纪辞微微一笑,躬身应是。
姜郁拉着毓秀的手,护着她走进人群,纪辞紧守在二人身后,左右也有禁军跟随。
四周人声喧闹,众人欢声笑语,毓秀一路赏灯,兴致勃勃,几度想走到热闹的摊铺前猜灯谜,都被人潮吓退。
姜郁的一双蓝眸被四周通明的灯火光映成暖色,心中原本的猜忌渐渐消散,他见毓秀笑容灿烂,一腔怒意也化成温柔,“宫里的花灯未必不如宫外好看,陛下若只为饱一饱眼福,何必特地出宫?”
毓秀莞尔,“今日我请伯良陪我出宫,其实是怀着一个私心。”
姜郁心中好奇,勾唇笑道,“陛下怀着什么私心?”
毓秀才要回话,却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一眼纪辞,纪辞知情识趣地把头扭到一边,跟随的禁军也个个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二人又走了几步,毓秀才低着头对姜郁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我若是一对寻常夫妻,佳节游玩赏灯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今日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姜郁心中惊诧,扭头去看毓秀的表情,见她眉眼之间似有柔情,似乎方才所言都是由心而发,一时喜不自胜,“陛下若喜欢,我就一直陪你过这样的日子。”
毓秀金眸一闪,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眉眼间多了几分哀愁,“若有一日,我失去皇位,失去所有,伯良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姜郁闻言,如遭雷劈。
他一早就怀疑毓秀的表白不会如此单纯,心中虽失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嘴角的笑容少了方才的真心,“陛下贵为天子,皇权稳固,怎会有失去皇位的一日,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臣都会在你身边,除非你赶我走。”166小说
毓秀默然望了姜郁半晌,吞吐道,“我做过一个梦,宫中烧起冲天的大火……”
这一句话说的有意,不止是为试探,只是话还未说完,她就皱起眉头,充满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的人群。
姜郁顺着毓秀的目光去看,也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背影的打扮同去年中元节他与她亲眼看到的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华砚一模一样。
姜郁下意识地知觉危险,来不及伸手阻拦神思恍惚的毓秀,她已鬼使神差地朝着背影的方向走了出去。
禁军听到姜郁召唤,匆匆围到毓秀身边,毓秀被几个人拦住去路,只得出声对人群中唤了一声“惜墨”。
背剑的少年应声转身,在他转身的一刻,举剑立刺。
挡在毓秀身前的禁军发出一声闷哼,还未拔刀已一剑毙命,若不是他整个身子挡在毓秀身前,此时倒下的恐怕就是她本人了。
变故来的如此突然,一瞬之间,人群中喊声冲天,一片混乱。
四散奔跑的人潮将姜郁与毓秀冲散,姜郁没能拉住毓秀的手,只能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二人中间隔着狂乱的人流与护卫不得其法的禁军,不出片刻,已相隔众人,无法靠近。
跟随纪辞而来的都是御林军中的高手,当下虽严阵以待,但因彼时亲见同僚被刺的惨状,心中都了知此番来人是何等身手,一时风声鹤唳,无不心慌。
刺客的目标是毓秀,十几个人将她与纪辞团团围住,混沌之中,纪辞也只顾得了毓秀一人,出声命几个外围禁军保护姜郁退走到安全的地方。
禁军听从号令,就近拉住姜郁,强势护送他离开。姜郁身不由己却无能为力,临行之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包围圈中的纪辞悄声对毓秀说着什么。
纪辞一句私语罢,一个轻盈如鬼的魅影已飘到他跟前。
那人有着一双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眸,一张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清瘦俊俏的面容,冷情寡淡的浅笑,高鼻薄唇,寒眸如冰。
他是刺客之中唯一没有遮掩面容之人。
南宫羽。
南宫羽立在纪辞对面,一双眼却不看纪辞,他越过纪辞的肩膀,漠然望着被他挡在身后的毓秀,表情如嘲似讽,手中握紧的剑蠢蠢欲动。
毓秀被南宫羽一双如蛇一般凉寒的眸子盯着,一瞬忘却生死,全身血液翻腾,她莫名体会到当日华砚在林州遇刺时面对强敌的心境。比起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的朝堂暗战,的确还是干净利落的生死相搏来的更加爽快,既然要拼个你死我活,何不丢了假面,各凭本事。
纪辞望着一身杀气的南宫羽,心跳的犹如鼓鸣,他虽在边关经历大小战事,也曾性命攸关,却从不曾有一日像今日这般刀头悬挂主上性命。他拔了剑,扭头去看毓秀,原以为她会一脸惊惶,却不料她眼中竟闪烁明星,嘴角也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这个笑,比南宫羽的表情更加恐怖狰狞,让人惊惧。
纪辞从前从未见过毓秀的这种表情,他本以为今上面对生死至多淡然,谁知她竟隐有嗜血的一面。
南宫羽抓住纪辞失神的一瞬,举剑而刺,正对着毓秀的心口。
心急之下,毓秀想拔纪辞腰间的另一把刀,纪辞却抢先一步,抓住毓秀手腕,挡在她身前,举剑格挡南宫羽的剑。
二人短兵相接,交手不过十招,南宫羽的表情越发阴冷,挑眉时,袖中已掉出另一把短剑,刺穿纪辞。
血从纪辞身上涌出,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毓秀望见血色,不自觉地全身发抖,不是因为惊惧,却是因为恼怒,恼怒纪辞,更恼怒她自己方才冲动之下的危行。
千钧一发之时,修罗使及时出现。为首佩戴修罗面具,手握蝉翼软剑的,自然是凌音。
凌音到阵时只望了毓秀一眼,就只顾与南宫羽交手。
众人将毓秀与纪辞围在当中,一位修罗使为纪辞查看伤口,包扎处治。
毓秀见纪辞面色如雪,咬牙冷笑道,“你若死在今日,你纪家满门赴死也偿还不起。”
纪辞失血过多,又遭毓秀恫吓,好一番痛苦煎熬。
修罗使急着要将毓秀拉走,便将纪辞交到禁军手中,叮嘱速速突围送其就医,一边将身上的黑袍脱下来披到毓秀身上,用帽子遮住她的脸。
禁军、修罗使与刺客斗成一团,护送毓秀的修罗使十分低调,混在人群中如隐身一般,二人走出重围,避开灯火通明的闹市,双双隐入黑暗。
待到无人处,他拉扯她的手越发用力,一路拖拽,像是恨不得将她捏软揉碎。
毓秀惊诧于此人的大胆,心中惊惧,但当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花香时,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
反握其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