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虽然对毓秀的用心早有预料,可当她亲耳从她口中听到酌情二字时,还是免不了心生失望。
这天下间最冷酷的就是帝王之心,为君者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百般思量后权衡取舍的结果,今上虽口口声称奉行天公大道,西琳律法,但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为了打压权臣,巩固皇权。【1】
【6】
【6】
【小】
【说】
毓秀见舒雅沉默不语,也不急着催促,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待茶水不再滚烫,才慢慢饮起。
含在口中的茶微微温热,一如她纠结的心境,“昨日晌午,地和殿群臣大宴时,伯爵对我说了一句话。”
舒雅抬头看了毓秀一眼,满心忐忑,“请陛下明示。”
毓秀笑道,“伯爵说舒家富有一国之财,枝叶所及之处是我看不见也想不到的,若是我执意要与舒家为敌,就是自绝生路。”
舒雅心中惊骇,两片红唇微颤,“母亲措辞失当,本心却非如此,请陛下不要怪责她不敬之罪。”
毓秀微微笑道,“这一句虽不敬,却不一定是假话。朕心中好奇,伯爵口中的富有一国之财,究竟何等丰厚?”
舒雅拜道,“舒家从前行商,的确比寻常官宦人家宽裕,却万万不敢妄称一国之财,因母亲从未允臣涉足商事,所以家中财务之事,臣并不熟知。”
毓秀点头笑道,“舒家究竟有多少家财,不止你不知,你的姐姐们也未必尽知。伯爵对静雅用心良苦,百般回护,恰恰是因为她心中如此看重你,才会把暗棋放到你手里。”
舒雅咬牙道,“臣生为舒氏,自与一族上下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舒家若获罪,臣绝不会置身事外。”
毓秀笑道,“静雅不必多心,朕并不是要追究你罪责,只是就事论事。伯爵爱静雅甚切,即便有意解脱你于事外,也会为你备留舒家三分家财,若有一日生出变故,让置身事外之人执掌破釜沉舟或东山再起的决胜棋,才能让舒家拼死一击或暂得保全。”
舒雅听毓秀话说的直白,面上却不动声色,“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毓秀淡然一笑,“朕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静雅若还不明白,你我君臣就真的是面和心离了。你的四个姐姐都比你通晓聚财敛财之术,博文伯自然不会把舒家生财之财交由你掌管,她交到你手里的,必然是一笔不可生财之财,为的就是以防倒势。”
舒雅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思索半晌,低头回一句,“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毓秀放下茶杯,点头笑道,“说到这个地步,朕怎么会不给静雅这个恩典,朕向你许诺,绝不会追究你手中这一份家产的来历。”
舒雅面生惭色,眼中似有泪意。
毓秀干脆挑明,直言道,“这个秘密,是舒皇后亲口对朕说的。十几年前,他曾用舒家的三分家财,换回她心爱之人。”
舒雅跪到毓秀面前,扶着毓秀的手,戚戚道,“臣自幼拜到崔公门下,学法识礼,不敢称心怀天下,却也只想为百姓谋福祉,不负圣贤教诲,十年苦读,功名利禄在我眼中皆是浮云,请陛下开恩,放舒家一条生路。”
一句说完,她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封,双手呈给毓秀,“母亲交由我的家产皆密存于文帝帝陵密室之中,密室机关图是臣凭借记忆画出来的,愿尽献于国库。”
毓秀似笑非笑地接过信封,并不急着拆看,而是随手放在桌上,对舒雅笑道,“朕方才说那一番话,并非暗示静雅清交家财,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朕有变法之心,却无改制之力。我虽一早就猜到舒家家财绝不只存于伯爵府,却不想你母亲竟将其藏于帝陵之中。”
舒雅哀哀拜道,“臣知母亲此举犯上不敬,属不赦之罪,但请看在她是有功之臣,从轻发落。”
毓秀笑道,“私藏家产之事,朕可以不追问,借帝陵谋私,朕也可放过,但帝陵里的鼠窟人命,朕就不能不追究了。恭帝帝陵中的鼠窟是朕亲眼所见,证据虽毁,却掩盖不了事实。朕之前之所以不追究,并不是朕不想追究。”
舒雅一皱眉头,禁不住在心中冷笑,她清楚地知道今上从前不敢深究帝陵之事的缘由,不过是因为她羽翼还未丰满,与姜系的联盟还未结成,不敢与舒家正面冲突罢了。
“母亲只叫工部秘密建造帝陵中的藏宝密室,从未命人杀人灭口,更遑论建造鼠窟,毁尸灭迹,此事必是阮青梅自作主张。”
毓秀冷笑道,“事关重大,阮青梅怎敢自作主张?舒雅人品贵重,如今竟为了你母亲颠倒是非?”
舒雅拜道,“母上爱财不假,却并非视人命如草芥之人,请陛下明察。”
毓秀冷笑道,“鼠窟之事,无论伯爵知情与否,都因舒家而起,舒雅既献家财,若愿亲笔明证,朕便许诺对舒家藏宝之事既往不咎。”
舒雅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应允,只苦苦哀求毓秀不要追究,“陛下宽仁厚德,必能体谅母亲的苦衷。”
毓秀明知舒雅倔强,既下定决心不肯屈服,多说也是无益,便不再勉强,执其手扶她起身。
舒雅强挤出一个笑容,在毓秀下首落座。
毓秀为舒雅倒了一杯茶,亲自端到她面前,笑着问一句,“今日静雅来宫中求情,你母亲并不知晓?”
舒雅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并未答话。
毓秀笑道,“想来是伯爵已下定决心用最激烈的方法逼迫朕让步,静雅不忍苍生受累,才瞒着她来见我。”
舒雅低头道,“陛下深明大义,自不会追绝有功之臣。”
毓秀拿银匙搅动杯中茶叶,望着茶水漩涡,对舒雅笑道,“并非是我追绝伯爵,而是伯爵要与我为难,静雅何不实言相告,她若大动干戈会如何?”
舒雅心知若将舒景的暗棋尽数透露,舒家便半点胜算也无,可若是不说,事动之时,必星火燎原。舒家与皇家相争,受苦的是百姓,北琼与南瑜若趁火打劫,立时就是天下大乱。
毓秀见舒雅痛苦纠结,轻声笑道,“林州案是如何审结的,静雅想必也有耳闻,涉案之人虽都依律处置,朕却并非不曾酌情宽谅。你若劝你母亲就此收手,朝廷自会对舒家网开一面。”
舒雅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袖中的手握紧拳头,“陛下要母亲如何?自清家产,辞官归隐?”
毓秀放下茶杯,正色道,“伯爵若像静雅这般明理,朕便从此无忧了。”
舒雅轻声冷笑,点头以应,还未等毓秀开口,便跪地拜道,“陛下若无其他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毓秀也知自己太过急功近利,不觉中已泄露本面,风度尽失,似乎伤了舒雅的心,可若是她态度暧昧,不敢尽言,又会让舒雅心存侥幸。
郑乔得毓秀吩咐,送舒雅出殿,待人走远,他回阶上殿,却在殿柱之后看到半隐身的纪诗。
纪诗目送舒雅走远,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郑乔走上前对纪诗一拜,“陛下才召见过文华君,此时独自在殿中,殿下可要下士通报?”
纪诗轻轻点了点头。
毓秀听说纪诗在殿外,自以为他得到消息想来见舒雅一面,一边悄声吩咐郑乔去传凌音,一边宣人进殿。
纪诗进殿时,毓秀正站在殿中,他行了拜礼便立在一旁。
毓秀见纪诗缄口不言,便笑着问一句,“子言有事?”
纪诗看了一眼周赟郑乔,摇头不答话。
毓秀屏退殿中宫人,归位落座,对纪诗笑道,“如今殿中只有你我,子言有话不妨直说。”
纪诗跪地对毓秀一拜,“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应允。”
毓秀微微一笑,“子言何必行此大礼,但凡你所求,只要是朕力所能及,必顺遂你心意。”
纪诗明知毓秀只是口上应允,心中是另一番想法,吞吐半晌,不肯直言。
毓秀猜到纪诗思虑,笑着说一句,“子言心知静雅今日进宫为舒家求情,唯恐朕顾念私情,或因利益纠葛对舒家网开一面,才特别来见朕,立劝我对舒家严惩不贷。”
纪诗咬牙道,“陛下圣明。”
毓秀笑着点点头,半晌又一声轻叹,“子言虽拿定主意,却难以启齿,你明知舒家罪有应得,却顾念静雅无辜受累,心中百般纠结。”
纪诗自嘲一笑,“臣的心思怎么瞒得过陛下,臣虽怜悯静雅,却不能不求陛下对舒家秉公处治,还天下公道。”
毓秀苦笑道,“当年的工部案能否拨乱反正,朕并没有十足把握,此番对舒家的处治,也要权衡各方利益纠葛。舒景虽罪有应得,朕却未必取得了她的性命,还请子言体谅朕的苦衷。”
纪诗进门之前就猜到舒雅不会空手前来,必已动用万贯家财买通毓秀,如今听她这么说,心已凉了七分,“静雅进宫,是为向陛下缴献舒家家产?”
毓秀摇头叹道,“博文伯将三分家财藏于文帝陵中,静雅进宫,是为进献帝陵藏宝密室的机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