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冷笑道,“一时糊涂?王大人这话说的可笑, 一部侍郎是何等要职, 你身在其位,言关其重, 推荐接任人选要谨慎再谨慎, 怎敢仅凭一时糊涂, 胡乱推举?”
王回一脸惶恐, 跪地叩首, “老臣思虑不周, 荐人不当, 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的玩味,“王大人荐人必定有你荐人的道理, 若说思虑不周, 你当初是如何思虑的?”
王回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姜壖,听身边的钱晖轻咳一声, 他才开口道,“李秋到林州前曾于刑部任郎中, 办差妥帖, 为人也十分融通, 林州案中,他搜到不少要证, 案结的干脆利落,老臣当初不知林州案是李肖二人做局,受其蒙蔽, 才论功举荐,如今后悔不迭,请皇上宽恕。”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低头掩饰过去,灵犀呵呵冷笑两声,转而对迟朗道,“刑部的侍郎果然各个聪敏善察,料事如神。王回大人并未听审,左右上堂这短短时候,就已得知林州案是李肖二人谋划,倒也稀奇。”
王回这才回神,一颗心乱跳不已,不知如何回话。
毓秀笑道,“一时糊涂的不止王大人一人,林州案结案后,上表力荐李秋接任刑部侍郎的还有吏部与宰相府。”
何泽哪里坐得住,“吏部侍郎是要职,吏部权衡再三,又得刑部两位侍郎推举李秋在前,才上书举荐。”
毓秀又看了一眼姜壖,姜壖岿然不语,一双眼冷冷望着毓秀。
二人对视半晌,凌寒香出来领罪,“宰相府失察失职,请皇上重罚。”
毓秀冷笑道,“重罚不必了,说宰相府与吏部受了蒙蔽,朕自以为然。林州案抽丝剥茧,竟牵涉到如此高位,刑部两位侍郎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朕却要追究到底。”
王回吓得跪到地上,哀哀喊冤;钱晖本强作镇定,不得已也只得跟着跪到地上,“皇上圣明,臣受奸人蒙蔽,绝不曾牵涉案中。”
毓秀一声轻笑,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对王回问道,“王大人说去载已生出告老还乡之心,这在朝上可是人尽皆知之事?”
王回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谨慎答话一句,“臣一早已上了请退的折子,想来大约是人尽皆知之事。”
毓秀点点头,“依朝廷旧例,官员递送的第一封辞官书皆会被上婉拒,朕在批示中也依惯例挽留王大人留任,王大人之后并未再上书请辞,直到之后你推举李秋接替刑部侍郎一职,朕才十分确定王大人是当真预备告老还乡,辞官归隐。”
王回头也不抬,躬身应了一声“是”。
毓秀笑道,“若是我记得不错,王大人原是林州人?”
王回腰弯的更低,心沉到谷底。
毓秀再喝一口茶,看了一眼程棉,对王回问道,“王大人的子女可有入仕?”
王回道,“回皇上,老臣家中二子一女,皆未入仕。”
毓秀笑着点点头,“想来就是嫁娶的好了。”
一句完了,她却话锋一转,“王大人回乡之前可曾在林州置业?”
王回再一深拜,“回皇上,臣只在林州买了几亩薄田,预备日后仰以度日。”
毓秀冷笑道,“几亩薄田?大理寺司直查在林州所查证的结果却并非如此,王大人可是想好了再回话的?”
王回抬袖擦了一把冷汗,硬着头皮回一句,“老臣多年积攒的俸禄在林州购置不足百亩田地,皆在户部登记报备,请皇上明察。”
毓秀正色道,“一个二品侍郎,一生的俸禄积攒,告老还乡时家中有百亩良田以养身,倒也合情合理。朕再问一遍,王晖,你确定家中只有百亩田地?”
王回被问的一愣,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岳伦,见岳伦微微摇头,就打定主意一口咬死,“这些年间臣累计购置的却不足百亩地,一直由臣的长子打理。”
毓秀拿银匙挑着茶杯中的茶叶,头也不抬,“一个二品大员,在朝中颇有人脉势力,膝下二子一女,若朕是你,即便不督促子女以科举入仕,恐怕也要求朝廷恩典,捐个一官半职。你却从未想过要子女入仕途,倒也稀奇。”
王回轻咳一声,“臣的子女资质愚钝,实不是读书的材料,臣也舍不下脸面求上恩典,代求虚衔,思量再三,不如顺其自然,不敢奢望犬子几个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也就罢了。”
毓秀冷笑道,“独善其身?王大人太谦虚了,据朕所知,王大人的子女都是聪慧之人,即便在举业上并无建树,在持家经营上却颇有心得。王大人家中的田亩,不止由你长子执掌,而是由你的女儿女婿经营。”
王回流了一身冷汗,手指发抖,“犬子愚钝,并非大才,让皇上见笑。”
毓秀挥手召纪诗到跟前,翻看他呈来的案策,冷笑道,“执掌百亩天地不出差池,虽难能可贵,毕竟比不上执掌千亩田地,敛财聚宝。”
王回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愚昧,请皇上明示。”
毓秀面容清冷,正色道,“天色将晚,既然你要朕明示,朕也不同你兜圈子。王大人家中实有多少田地,天知地知你知朕也知。大熙立朝以来,田亩册就以文字记述,中途几度改制,行政无一准则,诸多失误,以致文书混乱、地籍错漏百出,民间亦有穷田、瘦田与肥田之分,王大人可知晓?”
王回一个头磕在地上,上半身蜷伏道,“臣愚钝,请皇上指教。”
灵犀与凌寒香对望一眼,面色都十分凝重;毓秀环视堂中,对众人问道,“在座的诸位爱卿,可有人不知何为穷田、瘦田与肥田?”
堂中无一人说话,齐齐望向毓秀,心中各有想法。
洛珅与洛珺起初有些惊异,洛琦之前并未向他二人透露林州案牵涉田亩之事,看到现在,便知毓秀此番意不止为崔缙与贺枚伸冤。
毓秀与凌寒香交换一个眼色,对灵犀道,“皇妹可能为在座的解惑一二?”
灵犀起身走到毓秀身后,一只手扶上毓秀的肩膀,笑着对贺枚道,“臣妹也只是听闻,不如让贺大人为众人解惑。”
此举正得毓秀之心。
贺枚也不推辞,起身对毓秀一拜,“以一亩登记在册的田地为例,所谓穷田,就是实际不足一亩丈量的田地;所谓瘦田,就是实际大略为一亩丈量的田地;所谓肥田,就是实际超出甚至远远超出一亩丈量的田地。”
迟朗点头道,“臣听说的也是如此,这本是民间对田亩分量的戏称,皇上是从哪里听说的?”
毓秀笑道,“朕从前为监国时,微服出巡,在民间偶然听到穷田瘦田肥田之分,深以为愕,回京之后恳请母上彻查,母上谨慎斟酌之后,还是觉得时机未至,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以待来日。此番子言去林州,查到的事耸人听闻,穷田瘦田富田的漏洞竟沦落重到弥补不了的地步。”
灵犀故作懵懂,“不知纪殿下查到了什么?莫非有人假借田亩造册之乱,肆意侵占田地?”
毓秀点头道,“皇妹猜的不错,子言此番在林州查到有巨鳄侵吞田产,谎报田亩,私佃收租,逃税避税,贿赂地方官员,蒙混朝廷,横敛聚财,可恶至极。”
满堂人一早就猜出毓秀说的是谁,灵犀心中如明镜一般,面上还要故作惊诧,“皇姐说的是谁?”
毓秀与灵犀交换一个目光,轻笑道,“远在天边,尽在眼前,正是自称家中只有不足百亩田地的王回侍郎。”
王回磕头如捣蒜,“老臣冤枉,老臣家中却只有百亩田地,请皇上明察。”
毓秀笑道,“已彻查过了,你王家尽在林州一州就占有上千亩的良田,除此之外在蜀州等三州也有大片土地。在你名下登记在册的田地虽然不足百亩,可这些田都是民间俗称的肥田,皆是十亩诈写为一亩,几十亩诈写为几亩,更有甚者,许多良田以暗契约于王家,却并未登记在册。”
灵犀一皱眉头,“何为暗契?”
毓秀对纪诗点头,纪诗便道,“地方官府将上等良田强归于荆棘沼泽之地,收取贿赂,再将田地卖于豪绅富户,彼此间交接的地契俗称为暗契。”
灵犀一皱眉头,“此等暗契不在西琳律法之内,如何做得了准?若买卖双方,租佃双方有田产纠纷,又如何解决?”
毓秀笑道,“皇妹有所不知,这一类暗契虽不在西琳律法之内,却在州府律法之内。皇祖母在位的时候,放权十州,给了地方官府诸多权夺,因我西琳州县中有许多贫瘠之地,特许地方官府开荒善用荆棘沼泽沙漠,物尽其用。从此以后,地方官府便借此条赦令之便,谎报良田为贫瘠之地,再以暗契买卖,从中收取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