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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蜀州出京, 途径黔州, 一路山路崎岖,华砚等人花了近一月才走到林州境内。

一行人离京之前,毓秀特别吩咐华砚这一趟出来要多听多看, 留心民生,所以他到达林州之后, 没有一早透露身份,也没有去布政司同巡抚贺枚会面, 只找了一间中上的客栈落脚。

贺枚被毓秀从礼部调至林州巡抚一职, 上任不足一年,他为人十分谨慎低调,在为政上并无大刀阔斧的改革, 百姓对其风评便也无喜无悲。

华砚走访了几日, 得到的反馈寥寥,跟随他一路行来的心腹华千忍不住诟病贺枚的无所作为, “听说贺大人在做巡抚之前一直是做京官, 因脾气秉性与人不合,得罪了崔尚书,闹得上下不睦,才被皇上调到林州任上。如今看来,他不止做人不够圆滑, 在外为官也无所建树,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却连一把火也没烧起来, 只求明哲保身,看来不过是个平庸之辈。”

华砚笑道,“贺大人在京官至一部侍郎,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皇上既然肯以一州托付,就是信任他上任之后会有所作为。一官一任巡抚,与在京处处掣肘不同,权夺都在他一人身上。以往外官做到巡抚的,不官商勾结,鱼肉百姓已是不易,贺大人初来乍到,还要花时间熟悉林州的大小事物,贸然行政策,求功绩,只会揠苗助长,得不偿失。更何况朝廷的政令不下,他也无改革的契机,就算他看到一州行政的弊病,也只能默默放在心里罢了。”

他说的话,华千并不能全然明白,华砚也不再解释,“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往乐平县。”

华千这一边才应声,客栈的小二就来敲门,通报有贵客求见。

华砚猜到来人是谁,就亲自迎出门。

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果然也不是仆役,而是一身素服的贺枚。

彼此一照面,华砚与贺枚禁不住都是一笑。

贺枚叫跟来服侍的小厮等在外面,华砚也屏退华千,请贺枚进房。

贺枚款款踱步进门,门一关,二人对面行了揖礼,礼毕,贺枚便甩了衣衫下摆,跪地行伏礼。

华砚吓了一跳,忙躬身去扶贺枚,“贺大人何以行如此大礼,若你是为了我在宫中的虚名,那是大大的不必。”

他话一说完,贺枚就直起身子笑道,“华大人误会了,我跪的并不是你,而是你带来的尚方宝剑,你这一趟来林州,身份不只是监察御史,更是皇上的钦差,钦差降临,如皇上亲临,请华大人代皇上受我这一拜。”

华砚这才笑着点点头,坦然受了贺枚叩拜,“原来贺大人跪的是皇上,华砚斗胆替皇上领受了。”

贺枚叩拜毕,华砚亲自扶他起身,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分宾主落座,彼此相让着饮了一杯茶。

华砚笑着问道,“我此行来林州,身份虽是皇上下旨御赐,却无人知晓我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贺大人却是从何知晓?”

贺枚被问的一愣,半晌才对着华砚尴尬一笑。

华砚立解其意,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一杯茶饮尽,贺枚对华砚问道,“皇上此番派华大人前来,想必是为了林州的那个士子上京告御状的事,大人预备怎么查乐平县令,是否要我叫他来宁城问话?”

华砚笑道,“案子闹到京城,贺大人必然已经一早就知晓了前因后果,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贺枚一脸凝重,“因我与崔大人的关系,我实在不便过多插手。案子本身没什么稀奇,明眼人不花什么力气就看得出是有人故意针对崔大人。”

华砚一皱眉头,“贺大人可曾见过乐平知县,他人品如何,是否真的如那告状的士子所说,是个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赃官?”

贺枚摇头道,“林州百县,乐平县的政绩历年来都名列前茅。林州的监察御史原有十人,之前前往乐平县的那位御史大人向皇上奏表弹劾之前,也曾与我见过面。想来,他是为了套我的话,才特地来见了我一面。都察院直属皇上统辖,我怎好多言,只劝他三思而行,不要偏听一面之词,万万要查清楚事情真相再做定论。其实那个时候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弹劾崔勤,我说的话实在已经十分偏颇了。”

“大人实说你之前有心偏帮那个乐平知县?”

“说偏帮也称不上,他既然能把一县的政绩做的有声有色,就算不是一个清官,也是一个能官,自然有他的可取之处。”

“贺大人见过崔勤本人?”

“见过是见过,也说过几句话,却不曾深交,他是举人出身做的知县,学问虽好,诗情雅兴却更高,据说年轻时也是一个才子,加上少年姻缘,一贯恩爱,丧妻后却不曾续弦,只在平日里好结交个把红颜知己,在风月上并非无瑕,至于是否曾强逼人妇,外界的传言不一,还要靠华大人亲自前往乐平县一问究竟。”

华砚笑着点头,“时候不早,大人出来也有些时辰,未免惹人耳目,还是请早些回府。”

这一句虽是逐客令,贺枚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华大人此一去要多多保重,自来林州之后,我在府中养了几只信鸽,大人不妨带一只上路,来日若有什么要紧,就叫信鸽传信给我,恐怕要比加急文书还跑得快些。”

华砚感念贺枚的好意,笑着应承下来,连声道谢。

贺枚去后,华千回到房中,一边逗弄笼子里的两只白鸽,一边对华砚笑道,“贺大人可是怕殿下回京之后对他的施政颇有微词,在皇上面前解说他的不是,才未雨绸缪,私下见大人求情?”

华砚摇头嗤笑,也不答话,只吩咐他快些收拾,准备明日上路。

华千出门之后,华砚就和衣上床,当晚翻来覆去,辗转无眠。

这一路出门,他并无水土不服,因他是武家出身,连日奔波也并无疲态。之前那些天,他都睡得与在京中无异,只有今晚心神不宁,莫名忧思。

要说有烦恼,他脑子也一片纷乱,想静下心来想正事,却越发的烦躁不安。

折腾半宿,华砚干脆起身,坐在桌前给毓秀写密折,提笔无下处,犹豫半晌,干脆只写这一路上的见闻,报一个平安。

自幼年起被指派给毓秀做伴读,他就从未同她分别过一月之久。未受贺枚大礼之前,他都刻意不去想毓秀,今晚与贺枚见面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人独处之时,他心里眼里都是毓秀的影子,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好不酸楚。

洋洋洒洒写了一个时辰,华砚总算生出一些困意,便将奏折锁到密匣中,复回床上去睡。

一早华千来叫早,华砚还在房中熟睡,华千见桌上摆着密封的奏折,猜到华砚昨晚熬了夜,便吩咐店家准备饭菜,等了半个时辰才叫他起身。

一行人用了饭,启程往乐平县,即便快马加鞭,一白日的时间也赶不及,入夜之后便就近在市镇落脚,洗漱停当,准备歇息。

华砚这一边才躺安稳,就听到窗边轻轻三声叩响。

这是修罗堂与他一早定下的暗号。

华砚一行在明,修罗堂跟随在暗,两边约定,除非不得已,不必见面。

如今他们找上门,自然是有了要紧的事要同他商量。

华砚披衣下床,亲自走到窗前开窗。

一身黑衣的修罗使跳窗进房,单膝跪地对华砚行礼,“打扰殿下安寝,是属下的过错,还请殿下原谅。”

凌音派来贴身保护华砚的是修罗堂的第二大高手元安。

华砚挥手做一个平身的手势,“你来见我,自然是有事同我商量,速速说吧正事吧。“

元安拱手对华砚道,“属下暗中随行大人这些天,发觉似乎还有一队人马暗中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暗中跟随我们至今。”

华砚想的是,怪不得他昨日心神不宁,原来是对危机早有预感。

“你的消息可确实?又或是捕风捉影的一个猜测?”

元安拜道,“属下等查探了这些天,确认有高手暗中跟随我们,至于他是敌是友,目的如何,还不能确定。”

“他们一行有多少人查清楚了吗?”

“这一点属下还没有查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并非单枪匹马行事,且个个身手不凡。”

华砚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依你看来,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元安想了想,斟酌回话,“是否是皇上另派了一群人,在暗中保护大人。”

华砚轻轻摇头,一边皱起眉头,元安猜的这一种情况显然是最安全的情况,可能性却极小,且不说毓秀除了修罗堂之外无人可派,就算她真的另派了人手,也不会不知会他就作为。

与之相比,更有可能的是,那一队暗中监视他的人,是毓秀的政敌派来的。就他知道的来说,灵犀公主手里有一队暗卫,姜舒两家也一定有可以指派做秘事的高手。至于这一次跟来的是谁的人,恐怕还要再试探才能得知。

想到这,华砚便对元安笑道,“除了这件事,你还有没有其他事要同我说?”

元安摇头答一句,“没有了。”说完之后,他却又犹豫着加了一句,“其实还有一件事,修罗堂在查验探子身份的时候,似乎也暴露了行踪,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在暗中保护大人。”

华砚点头笑道,“不碍事,就算你们不暴露,他们也一定猜到皇上会指派人在暗中保护我的安全。“

修罗堂隐秘行事这么多年,姜舒两家不可能没知觉,就算他们不知修罗使的名号,也一定早就知道这群暗卫的存在。

元安见华砚凝眉思索,不敢打扰他思绪,就笑着不说话,只低头站在一边。

华砚去贴身的包袱里取了昨日写的密折,对元安道,“这一封是我给皇上写的折子,等我修改一些,便交给你,你派妥帖的人送回京去。”

他一边说,一边拆了密折匣子,在末尾加了一段,写完之后,又从头到尾读了昨日写的种种,不禁叹一口气,眼一花,手一抖,竟在末尾加了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写完那个极字,华砚才意识到在奏折上写这种诗句并不恰当,便小心拿笔划掉了,吹干字迹,小心把奏折放回密匣,落锁之后又加了一重棉布包裹。

元安接过密匣,放到怀里,跳窗而去。

华砚走去关窗的时候看到窗外的圆月,苦笑一声,自回床上睡了。

一行人又赶了两日路,第三日便到了乐平县境内。

华砚照旧吩咐绕开县府衙门,找一间客栈落脚。

之后的两三日,他便带人在县城里走访商铺茶楼。

乐平县本就是个小县城,街道小巷干干净净,商贸并不繁盛,只在每月赶集的时候,田庄上的人便会上城。

恰巧华砚等人到乐平县的第三日就是市集,市集上热闹非凡,似民生无忧,买卖中讨价还价,民风也算纯良。

华砚带了两个随从,在集市上游逛,将近晌午十分,华千才要提议去用饭,就有两个人挤上前,冲散了三人。

华千被推了一把,又觉到有人在他腰间摸索,两边人错开之后,他一摸腰际,装零钱的荷包哪里还有踪影。

华千慌忙扯住那两人,一边高声呼唤华砚。

华砚从头到尾冷眼旁观,把事情的经过看在眼里,却并未插手,只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华千与另一名随从死抓两人,直嚷嚷着钱包被盗,要拉那两个贼去见官。

那两人似乎是农户出身,身上有些力气,一听说要见官,慌忙挣脱,才要挤开人群落跑,就被华砚轻功拦截。

华砚本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听到华千说到见官时才动了心思,决定顺水推舟,摸一摸崔勤的虚实。

几个人扭到县衙,华千从两个贼手里搜出荷包,一边击鼓喊冤。

值班的衙役听到鼓声迎出门,将一群人带到公堂。

晌午时间告状,得不得县令召见全凭运气,让华砚惊异的是,崔勤竟在短短时间就坐上了公堂。

华砚初见崔勤其人,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这人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却丝毫没有中年为官的臃肿油腻之态,一脸的精明干练。

相由心生,如此云淡的相貌,实在不像□□□□的恶霸。

可华砚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有些人相貌周正,气质非凡,待人接物圆滑融通,可这些都是为见人贴上的面皮,本性如何,也要相处之后才慢慢显了原形。

崔勤细细打量堂下五人,一眼就辨识出华砚并非池中物。

惊堂木下,衙役们要压众人跪在堂上,却被崔勤出声阻止,一双眼直直盯着华砚,“公子头戴儒巾,想来也是考过功名的,你不必跪了。”

华千被推跪在堂下,只抬头对崔知县冷笑,心想这人不曾仗势逼迫华砚,还算有些眼力。

华砚也多少松了一口气,若崔勤不问青红皂白执意叫他下跪,他岂不是要一早就暴露了钦差的身份。

崔勤安抚华砚,便再不看他一眼,再敲一声惊堂木,开口问案。

华千与两个贼各自诉说了案情,华千据实禀报,两个贼却一口咬定荷包原本就是他们的,几个外地人见钱眼开,平白扯住他们要图谋钱财。

崔勤听罢,抬手叫衙役将证物荷包呈送到他面前。

见过荷包之后,崔勤就变了脸色,看向华砚的目光也变的十分复杂。

华砚眼看着崔勤变了脸色,就猜到他开始怀疑他的身份。可即便崔勤忌讳他,申案时的态度却依旧不卑不亢,“大胆毛贼,你们是哪里人士,在乐平县行窃多少时日,若不诚实招来,休怪我大刑伺候。”

两个贼忽被呵斥,吓得屁滚尿流第叫冤枉,自称临县来赶集的,连声叫老爷饶命。

崔勤的幕宾看到荷包的时候也马上就清楚了事情的原位,便在一旁悄声提醒崔勤,“大人不如直言,让这两个毛贼死个明白。”

崔勤点了点头,对下首两贼呵斥道,“若你们挑本地人下手,扭到公堂上来自有一番纠缠,可你们今番偷的这个钱包,用料做工都不是出自本地,而是上等的蜀绣蜀锦。与你们争执的这几位,穿着打扮虽低调,细看却也看得出并非本地人士。这荷包的归属,一目了然。”

华千跪在地上听着,在心里说一句,“这个官还算脑子明白。”

崔勤一边叫华千两人起身,一边又细细审问那两个贼,不等用刑,两个人就稀里糊涂地招了。

崔勤便干脆利索地断道,“念你二人不是惯犯,从轻发落,各打二十大板,留存案底,移交原籍,如有再犯,定不轻饶。”

衙役们大概揣测了崔勤的意思,行刑打人的时候十分收敛,不曾下重手。两个小贼被打的鬼哭狼嚎,刑罢却也还能行走。

一桩案了,崔勤将文书交给书吏,将华砚三人请到内堂。

华砚面上不动声色,只默默跟随,到内堂之后,他便叫华千二人在门外等候,自己只身一人同崔勤进房。

仆役将门一关,崔勤就跪地对华砚行大礼,“见钦差如见吾皇亲临,遥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砚挥手对崔勤做出一个平身的手势,“崔大人果然知道我的身份。”

崔勤起身对华砚行了个拜礼,“殿下代任林州监察御史的旨意,属下一早就收到了,才在堂上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属下就看出殿下器宇不凡,却迟迟不敢确认,直到我看到殿下家人的荷包。”

华砚笑道,“崔大人头脑清楚,实在难得。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你我不必多礼,一同入座吧。”

崔勤哪里肯与华砚一同入座,一边躬身请华砚上座,一边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殿下这一趟来林州,可是为下官的事?”

华砚慢饮一口茶,轻笑道,“崔大人也知道你的事闹得有严重?”

崔勤听华砚话中有谴责之意,忙跪地叩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必殿下也有耳闻,从头到尾,属下都十分的冤枉。若那个贱民在林州告状,刑部立案也好,布政司上官们派人来问话审我也好,下官还有的辩解,谁是谁非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只是那贱民一闹就闹到了京城,越过层层司法,直走到大理寺门前去告状,皇上远在京中,自然只听得到他的伸冤,看到他背上被钉板刺破的血,却听不到下官的委屈。”

华砚闻言,轻轻吹了吹茶杯,不叫崔勤起身,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轻声叹道,“皇上派我来林州,就是要听一听崔大人的委屈。在我之前是否也有一位监察御史来乐平县查你的事?”

崔勤摇头道,“之前的御史大人即便真的来过乐平县,下官也从未曾见过他面。不知他见过谁,问过谁的话,只是他从不曾问过我的话。不久之后听闻他在朝上借乐平县的事弹劾崔尚书,下官心中十分惊异,原本是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却从无人立下案卷,也未问过我这个当事人,下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来想去,不得不要怀疑,是否是有心人得知了小官与尚书大人的关系,借机陷害尚书大人。”

华砚暗道,才想他头脑清楚,果然头脑清楚。

“既然你急着要申辩,就将事情如何原原本本地对我说来,一个细节也不要遗漏。”

崔勤叩首应了一声是,对华砚诉道,“那上京告御状的贱民名叫刘岩,是乐平县的一个士子,下官原是他的父母官,一切的起因是他为了来年考进士而申请入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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