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陶菁走后, 毓秀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原以为是要面对姜郁的缘故,可当姜郁走上前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心绪反倒平静了许多。
姜郁见毓秀盯着殿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多少已经猜到她在为陶菁担忧,禁不住冷笑道, “他只不过真真假假咳嗽了几声,皇上何至于忧虑至此?”
毓秀皱眉笑道, “伯良误会了, 朕才刚是想起了朝上的事,才面露忧虑之色。”
她说这话一半是为辩解,一半却是为试探。
姜?挤帕艘惶醭は呦莺?癫可惺? 姜家的布局人不可能不知道。若姜郁就是姜家的布局人, 他恐怕已经接到消息,得知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姜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态度也十分的平和, “才刚在朝上发生了什么事,不如皇上说给臣听,臣与皇上商量一个对策。”
毓秀从姜郁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四目相对时,姜郁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的表现, 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毓秀凌然看了姜郁半晌,二人心里都是暗潮汹涌,半晌之后, 她才缓和了表情,笑着将他的手握在手里,“不过还是昨日伯爵说的是,除了朝臣上书参奏,都察院的御史也参入其中,明书弹劾崔尚书。”
姜郁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是林州的监察御史上述弹劾,还是在京的御史弹劾?”
毓秀似笑非笑,“你猜。”
姜郁一皱眉头,“臣猜测是林州的监察御史在林州查到了什么证据,随即上书弹劾那个以权谋私的知县。”
毓秀笑道,“若果真如伯良说的这般,事情反倒简单了。林州的监察御史查到了林州的一个知县贪赃枉法,写折子给朕,朕看过之后自有主张。可他偏偏越过朕,将弹劾书先交到了左都御史手里,实在荒谬。”
姜郁点头附和,“都察院不同别的衙门,不管是什么品级的御史,只需对皇上上报,而不需层层上报,林州的监察御史此举实在不妥。”
毓秀一脸审视,却不知姜郁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伯良说的不错,都察院不同于别部,要是言官们也染上了官场的习气,上下串通,不想言,不敢言,做了权贵的眼耳喉舌,还如何纠察百官,奉行职责。”
姜郁一声轻叹,“皇上的意思,是要整治都察院?”
毓秀摇头笑道,“一人不好,一次也不好,也不能说都察院不好,再观望一阵,经此之后,若他们还是如此行事,再从长计议不迟。”
姜郁听毓秀的语气,分明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大动干戈的意思,看来她今日在朝上发的一场脾气,只不过是临时起意,至于之后该如何行事,她还没有打算清楚。
“今日在朝上,左都御史也明书弹劾了崔尚书吗?”
毓秀笑道,“左都御史原本是想弹劾崔缙,只是朕处置了林州御史之后,他不敢言罢了。”
姜郁故作惊讶,“皇上处置了林州御史?”
“说处置也算不上,只是朕对他当差失望,罢免了他的职务,另择优代之。”
姜郁试探着问一句,“皇上心中可有代任林州御史的人选了?”
毓秀明知这事早晚瞒不住,不如装作同姜郁商量,就直说了,“朕心中的确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不如伯良帮我拿个主意。”
姜郁笑容款款,“难得皇上信任微臣。”
毓秀听出姜郁话中隐有嘲讽的意味,她却不作理会,“伯良以为,朕派惜墨去林州如何。”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才闻今早毓秀上朝之前,曾偶遇华砚,二人还当着众人的面耳语亲密。莫非这一番偶遇都是华砚为迷惑人心的幌子,他千方百计在朝前与她见面,实是为了出谋划策?
姜郁一早就怀疑华砚是毓秀的布局人,他原是将门虎子,文武双全,其父更是有神机百里之称的第一军师,大约从小就传授他谋算人心的本事。谦谦君子,只是他在人前披的一件外衣,他的心到底狡诈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之数。
如此甚好,若华砚当真是毓秀的布局人,与他来说,既省了麻烦,也少了杀戮。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戾气,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才要说什么,宫外就有人来禀报,“棋妃与画嫔求见。”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蹙眉笑道,“朕倒忘了,今早应承了与他们一同用午膳。”
她一边说,一边挥手叫侍从引人进门。
姜郁笑道,“皇上可要臣回避?”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娘若是觉得与他们两个同桌用膳不方便,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若是你觉得大家坐在一起一团和气,不如留下来同我们一同用膳。”
毓秀明明知道姜郁想听什么,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说他想听的话。
姜郁讨了个没趣,心中骄傲难平,干脆站起身整理衣装,对毓秀拜道,“想必皇上有什么私话要同他们说,臣在这里反倒不好,臣先回永乐宫了,待午膳用罢,再来勤政殿帮皇上批奏章。”
毓秀听姜郁话中有负气的意思,就顺势也装作闹别扭的模样,“既然伯良执意要回去,那就回去好好歇息吧,奏章的事不必担忧,朕会自己斟酌批阅。”
姜郁面上饿笑容一僵,半晌也没有回话,躬身施一礼出殿,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与洛琦华砚走了个照面,三人对面施礼,却无一句寒暄。
殿门一关,毓秀就将洛琦与华砚引到内殿,侍从摆膳之后,她便病退了服侍的宫人,轻声对二人道,“姜?家丫?鹆艘尚模??且?榈牟恢皇蔷帕?碌墓槭簦?苍诓樗?俏业牟季秩恕!?br>
洛琦银眸一闪,不发一言;华砚看着二人,轻声笑道,“经过今天的事,他们就算怀疑皇上有局部人,也会认定那个布局人是我。”
毓秀却笑不出来,“惜墨今早一着是故意引火烧身?”
华砚笑道,“皇上言重了,不过是惑乱视听,做给有心人看,怎么算是引火烧身。思齐给皇上的锦囊也派上了用场,皆大欢喜。”
毓秀摇头笑道,“先发制人,挑出错漏,罢免监察御史。思齐必定摸准了关凛与姜?嫉钠2??圆判戳苏庖痪洹!?br>
洛琦点头道,“都察院既然已倒戈姜家,御史行为必定都受了上位的嘱意,上下串通一气,皇上只要抓住监察御史的错处,自然就能多为崔尚书争取一些时间。”
华砚为毓秀夹了一筷菜,笑如春风,“皇上既削了林州监察御史的官职,之后可想好要谁取而代之?”
毓秀吃了华砚夹的菜,看着他说一句,“我有心请惜墨代林州监察御史一职,查清贱民案的前因后果,不知惜墨意下如何。”
华砚闻言,与洛琦相视一笑,“皇上不说,我也想求这个差事。”
洛琦道,“难得惜墨文武双全,聪慧融合,在外见机行事,必定能为皇上分忧。”
毓秀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思来想去,除去惜墨,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惜墨时时陪我一同出行,做皇差也不是第一次了,除此以外,朕会叫悦声在修罗堂中选几个武功高强,行事机敏的修罗使配合你行事,确保你的安全。”
华砚在桌下握住毓秀的手,“当日皇上叫我去从善楼见刘岩本人,是不是就已经预想到了派我去林州的这一天。”
毓秀才不想承认自己处心积虑,“当初叫你去见告状的人,的确是想让你做我的眼睛耳朵,看一看他到底是真的有冤枉要申诉,还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还不等华砚说话,洛琦抢先说一句,“照我的猜想,那告状的人兴许是真的有冤枉,而他也的确是幕后主使计划中的一环。阴谋诡计的另有其人,他兴许并不知情,就成了别人的棋子。”
毓秀思索半晌,“这桩案子的当事人,惜墨已见过一个,你这一趟去林州,就是去见另一个,且不管之前的监察御史是怎么查的,又查到了什么,惜墨到林州之后都要重头开始。”
洛琦问道,“皇上可要先免了那涉案知县的官职,方便惜墨查案?”
毓秀犹豫半晌,摇头道,“惜墨没有查头绪之前,先不必免了他的官职,我会给林州巡抚下一道密旨,赐惜墨全权处置的权限,有必要的时候,不仅可以免了他的官职,也可收押收监,听候审问。”
华砚笑着应承了毓秀的话,又忙不迭地帮她夹菜,“皇上这几日消瘦了许多。”
毓秀一愣,看向华砚时瞧见华砚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想到早些时候他若有心似无意落在她耳边的那一记轻吻,毓秀的脸又红了一片。
洛琦多少猜到毓秀是为什么害羞,这种情况下他坐在两人身边实在尴尬,就知情识趣地起身说一句,“臣请先行回宫。”
毓秀本想开口阻拦洛琦,但见华砚并无异议,她便也没有开口。
洛琦对毓秀行一礼,笑着退出门。等内殿中只剩毓秀与华砚,两人之间就没了顾及,坐的越发靠近了。
华砚目光炯炯地望着毓秀,毓秀被看的不好意思,就低着头帮华砚夹菜,“你这一趟出门,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
华砚点头笑道,“从前都是你我同行,这一次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前路如何。”
忆起往事,毓秀也感慨万千,“从前几次你都要顾及我,这一次少了我这个累赘,你反倒能放开手脚做事。”
华砚放下手里的筷子,伸手握住毓秀的左手,“从我到你身边的那一天起,你我就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离开你之后,兴许我连做事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的不安,毓秀也都了然。华砚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若他真去了林州,她的心恐怕要悬到他回来的那一日。
毓秀放下碗筷,面对面与华砚四手交握,“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离开我,可我身边的人,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可以信任谁了。”
华砚捏住毓秀的手腕,用力一拉,就把她从椅子上扯起来扯到他怀里。
毓秀被拉的措手不及,整个人跌到华砚腿上的时候,人也有点发懵,“惜墨怎么突然……?”
华砚从前不是没有抱过她,可抱她的时候硬搂她坐到他腿上,却从来都没有过。
这个姿势的暗示性太强,也带有太强烈的暧昧亲近的意味,华砚从前一直会刻意避免。
今早他亲她的时候,她就觉出了她的反常。华砚做事从来都不会没有来由,越是如此,毓秀才越觉得心惊胆战。
就要离开他的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她已经意识不到两个人此刻相处的违和,催使她用近乎柔顺的方式伸出手臂回抱了他。
“毓秀,差事办砸了,你准我回来吗?”
“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其次是差事,不管差事办得如何,只要你尽早回到我身边就好了。”
“你还要我带着尚方宝剑吗?”
“自然是要带的,除了御史的官职,我再赐你一重钦差的身份,必要之前,你可先不必暴露身份,真到了不得不行使权力的关头,你再使出杀手锏。”
华砚手扶着毓秀的胳膊,若有似无第抚摸,“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事到临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你我相识十几年,从没有一天像今天,我想全心全意把你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实在太过危险,毓秀心里知道她从前和华砚关系保持稳态,是因为华砚的无作为。若有一日,华砚明言对她表述心愿欲求,她根本就狠不下心拒绝他。
献帝看的清楚,华砚心里知道天下间毓秀最不能拒绝的人是他,他却从来都不曾动过利用她弱点的私心。他既然一早就选择做臣子,做君子,就打定了主意不会走回头路了。
侍从在外守了半个时辰,算准了时间才来敲门,毓秀与华砚禁不住一齐笑出声来,这才默默分开来。
等宫人进殿撤走了碗碟残局,华砚也行礼告退。毓秀一路将他送出勤政殿,回殿之后就叫人传旨给姜?迹?鹆钤紫喔?菽馐ブ迹??位?馕?种菁嗖煊?罚?颓詹钌矸荩?粕蟹奖?#?袢胀?种莶榘浮?br>
侍从带来的回话是说姜?贾?懒耍?剐阍谇谡?钆?税肴兆嗾拢?搅送砩攀狈郑??淘プ乓?睦镉蒙牛??艟团扇饲胨?接览止??br> 算起来她也有几日没到永乐宫留宿了,于公于私,做做样子也好,她都不想给人造成冷落姜郁的错觉。
毓秀一边叫人到永禄宫传旨,叫陶菁不必等她了,且自行用膳,一边吩咐摆驾去永乐宫。
晌午时,姜郁离开勤政殿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怒气,如今再见,他面上却只有盈盈笑意。
毓秀乐得一团和气,御膳上桌之后,姜郁又特别叫宫人安排了美酒,三杯对饮之后,毓秀推说不胜酒力,本不想再喝下去,姜郁却执意再劝,“臣今日莫名有了几分酒幸,皇上可愿陪我醉一场。”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迷离之态,行为举止与平日的恭谨大相径庭,就皱眉问一句,“朕来之前,伯良是不是就喝过酒了?”
姜郁言笑晏晏,“臣晌午从勤政殿回来的时候,觉得胸口憋闷,就叫侍从取了西疆供奉的葡萄酒,喝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痛饮之后却头痛欲裂,身软如泥,昏昏大梦一觉睡到傍晚。”
毓秀摇头道,“葡萄酒本来就是发作后力,伯良太不小心了。既然你晌午已醉了一场,为何才刚见面的时候,我并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酒气?”
姜郁讪笑道,“臣醒来之后自觉失态,便匆匆吩咐人预备热水澡,洗漱整理之后再叫人到勤政殿请皇上来用膳。”
毓秀哭笑不得,“既然你今日已醉了一场,为何又要拉着我再醉。”
姜郁被问的面色赧然,挥手将寝殿中服侍的宫人都屏退,“正是因为臣晌午的时候醉了一场,明白喝醉的好处,才有心让皇上也一同领受。”
毓秀听出姜郁的话中别有深意,她本想装糊涂糊弄过去,想了一想,却改变了主意,只顺着他的话说一句,“伯倒且说说看,喝这酒醉了有什么妙处?”
姜郁一双蓝眸像盈水一般,起身走到毓秀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喝醉了,原本纷繁复杂看不清楚的事都变得清清楚楚,原本错综混乱,让人摸不清楚头脑的关系也变得简简单单。喝醉了,想到的最不敢想的那个人,叫的是最不敢叫的那个名字,满眼看到的都是她的影子。喝醉了,就会把理智抛到一边,只听从自己的心,做最想做的事。”
这一番动情表白,只差加一个对象在里面。
终其一生,姜郁都没办法摆脱清冷的气质,即便是他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也掩藏不住蓝眸瞳底的睿智清明。
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而活,绝不会为一个人一段情堵尽所有,几近癫狂。
姜郁见毓秀目光飘远,若有所思,就笑着将斟满的一杯酒递到她面前,“皇上想不想试一试?”
毓秀摇头笑道,“若你我是风流文人,整日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倒也醉的,只是以你我的身份,国宴家宴都要收敛,更勿论这一顿小膳。醉一醉倒容易,明日我上朝时岂不是要当众出丑。”
姜郁收敛笑意,单腿跪到毓秀身前,“臣的本意不是想灌醉皇上,更不想皇上出丑,我只想看清你的心,看清你心里饿那个人。”
毓秀从姜郁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笑着将空酒杯放回桌上,“伯良抬举我了,我没有你那样的七窍玲珑心,也从不曾像你一样纠结于要不要听从自己的心。我做人一贯随心所欲,喜欢一个人隐藏不住,也伪装不来,否则当年也不会冒失失地跳下锦鲤池,落下一生的话柄。”
这么模棱两可的一番话,除了安抚他,也变相地躲避了他的试探。
姜郁听罢毓秀的话,摇头苦笑了半晌,顾自站起身回到座位上坐了。
之后的半程,他非但没有再劝她同醉,甚至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毓秀明显第感觉到气氛的尴尬,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了晚膳。
姜郁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膳之后,两人用茶对弈时,他也一直扶着额头,没多说一句话。
到了就寝时分,侍从悄悄询问毓秀是否留宿永乐宫,毓秀笑着看了姜郁半晌,姜郁却一直躲闪目光。
毓秀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婚初时两人无限难堪的相处时光,可越是如此,她却越觉得安全。
“今晚朕在永乐宫留宿,你们伺候洗漱吧。”
她甚至没有问过姜郁,就自己做了决定。
姜郁对毓秀的决定并无异议,她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多的是漠不关心。
二人洗漱毕,各自上床躺下。
毓秀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也不算姜郁是否回应,就翻身向里准备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身后多了一个火热的温度,贴上来的身子烫的像炉中的火炭。
姜郁伏在毓秀耳边私语时,每一句话都夹带着浓郁的酒气,他落在她后颈上的吻,炙烈又让人心伤。
毓秀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温柔之外,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怨怼之气。
“你我之间,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无奈与错过,即便我对你袒露真心,你也认定我是假意。要是你愿陪我醉这一场,我不介意陪你醉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