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砚示意修罗堂停手，副使便带着修罗使隐去了。

段翎也叫手下休兵，方才还喊杀震天的大营，此刻却只有火把燃烧的声响，兵将们早已退到一边，为来人让出路来。

为首的两人，都是西琳人的容貌，俊容仙资，不落凡俗。一个剑眉高鼻，白肤薄唇，神情冷漠，蓝眸凌厉，一身寒气让人忽视不得；另一个却是身姿挺拔，步履生风，碧眼温柔，笑如春风。

段翎远远见到这二人，已猜出谁是姜郁，被其威势所摄，召魏宽到跟前问一句，“为首的当真是姜郁殿下？”

魏宽咬着牙看了半晌，只得点头，“殿下是姜相长子，按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他既亲自前来，若不是姜相嘱意，那便是……”

话说了半句，他便扭头看了一眼毓秀，毓秀面色凌然，静静望着段翎与魏宽冷笑。

二人皆从毓秀的笑中看到杀意，一时心肝胆寒，吓得不敢动弹。

毓秀漠然收回目光，上前扶起华砚，为其整理衣衫。

华砚旧伤撕裂，衣袖渗出血迹，毓秀从身上被割碎的衣料上撕下一段，替他包扎伤口。

姜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眉头紧皱，蓝眸也变得深不见底。

待他走到近前，望见毓秀假孕败露的肚子，眼中的寒冰像是要变成两把利剑。

毓秀眼神躲闪，发觉姜郁死死盯着她之后，想躲也躲不了，干脆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对望。

段翎与魏宽分明感觉到两人之间奇怪的气场，段翎越发肯定之前的猜想，心中已生出万念俱灰的绝望，才要跪地向姜郁行礼，却见他似有屈身之意。

姜郁的礼行到一半，被他生生收住，毓秀在他屈身的前一刻身子一软坠了下去，好在华砚在一旁扶住，才没有摔成一滩烂泥。

姜郁冷冷看了华砚一眼，走上前扶过人事不省的毓秀，一把抱起来出了行营。

毓秀在昏迷中见到西琳东宫，和东宫院子里的桃花树。

桃花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一手抚着花枝，留给她一个背影。

毓秀想看清那人是谁，就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谁知她每往前走一步，所见就发生一点改变。

白昼变成黑夜，四周是熊熊大火。

那个原本只是背影的男子，站在金麟殿外，握着一把剑。

他像是对着她呼号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毓秀想快走几步冲到阶上，看清夜中那一人的面容。

她本以为那会是华砚，亦或是陶菁，直到她走到足够近的距离，才看到那个人的脸。

却是姜郁。

他的一双蓝眸，被火光映得通红，以至于不管当中有什么复杂的内容，毓秀都看不清。

她叫他名字的时候满心犹豫。

在她还分不清姜郁是敌是友的时候，她就从梦中惊醒了。

一睁眼，坐在她床边的人竟是陶菁，她睡着的是罗青云的卧房。

毓秀心中惊诧，盯着陶菁看了半晌才完全清醒。

“你的病好了？”

陶菁没有答话，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说话的语调也十分平板，“没有大碍。”

毓秀扶着额头坐起身，“我身上的衣服是谁帮我换的？”

陶菁一声轻叹，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除了姜郁，还有谁敢给你换衣服。”

毓秀半晌无语，陶菁淡淡笑道，“姜郁在会客厅，华砚被罚跪，跪了许久却无人敢赦。”

毓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陶菁，穿靴下床，长呼一口气，开门走出去。

会客厅正中站着一个人，蓝眸清冷，神色凌然。

论容貌，姜郁比不得陶菁；论性情，姜郁对人一贯冷漠。他和毓秀虽然一起长大，两人却疏远了许多年，就算他当初与她成婚，也是顶着家族的压力，心中却另有其人。

桌子旁跪着段翎魏宽与杨千又，之后又跪着姜成渝罗青云与徐怀瑾，另一边只跪着华砚，华砚旁边的凳子上坐着言笑晏晏的凌音，手里拿着花生，一颗一颗往华砚嘴里塞；华砚躲不过，只能被迫吃他喂的，动辄得咎的表情实在有些滑稽。

凌音碧眼闪烁，伤像是好了。

姜郁冷眼看毓秀与陶菁进门，双手叠在身前。

毓秀面上虽不动声色，内里却百味杂陈。

几乎是在同时，姜郁屈膝向她行了跪拜大礼，叩首道一声，“皇上万岁。”

凌音丢了手里的花生米，也从凳子上跪下来，伏地笑道，“一别多日，臣对皇上十分想念。”

罗青云与徐怀瑾见状，一时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罗青云扯了扯身边站着的陶菁，小声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下间除了大熙天子，还有谁请的动皇后殿下亲自前来解围。”

陶菁目光流转，望着毓秀的背影，长叹一声也跪了下去。

西琳献昌帝，复姓明哲，单名秀，表字毓秀，年十七继位。

明哲秀之母是西琳孝献帝，明哲弦。

明哲弦十八岁远嫁南瑜，和亲嫁给南瑜二皇子欧阳驰做侧妃，二十八岁回国登基，躬勤政事，贤明持重。

明哲弦身下两女，长女明哲秀，其父欧阳驰。

欧阳驰在明哲弦回西琳继承皇位后不到一年，就弃了南瑜的王位，追到西琳，二人的故事也传为佳话，在两国广为流传。

可明哲弦最倚重的却是她的舒皇后。

舒辛曾是明哲弦伴读，被明哲弦的姐姐明哲戟求去做了储妃，后明哲戟登基，舒辛受封皇后，后宫除他，再无一人。

孝恭帝虽专情，为人却专横跋扈，武断暴戾，将同胞姐妹贬的贬，杀的杀，逐的逐，而后暴毙宫中，身后无子嗣。

西琳皇室无人，明哲弦才从南瑜返回故国，克承大统。

明哲弦感念舒辛旧情，二人破镜重圆。

孝献十年，舒皇后病逝，身后留一女，就是孝献帝的二女儿明哲灵。

明哲灵表字灵犀，比毓秀年少，舒皇后死前，孝献帝有意改封嫡女为皇储，却因皇后的苦苦哀求而作罢，这才保住毓秀的储君之位。

孝献十九年，明哲弦退位。毓秀小小年纪，被其母推上皇位，接下千斤重担。

在世人看来，毓秀做皇帝最大的好处，就是得到姜郁做她的皇后。

姜郁比毓秀年长一岁，与毓秀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姜郁作为毓秀伴读的备选，入宫觐见。

与姜郁一同候选的，是神威将军的次子华砚，与九宫侯的四子洛琦。

洛琦比毓秀大两岁，个子长的早，较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毓秀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选他做伴读。

华砚与毓秀同岁，脸圆软的像点心，嘴角常留一丝暖笑，比女孩子还可爱，更巧的是他的发色眸色与毓秀相同，毓秀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喜欢，想都没想就选定了华砚。

那时的毓秀对姜郁并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又是寒冰的颜色，很不讨人喜欢，她只看了他两眼就失去了兴趣，选定华砚之后更是把他忘到脑后。

毓秀再见姜郁，是在两年后的南书房。

二公主灵犀也是五岁挑选伴读，明哲弦为她指定的原本是姜家的嫡子姜聪。

姜聪与灵犀同岁，因为其母是南瑜人的缘故，他长了一双黑眸，年纪虽小，却容貌出众，尤其是开口说话时，脸红的像苹果，腼腆可爱的让人满心喜欢。灵犀也对他十分满意，可惜才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出天花命悬一线。

姜聪隔离养治期间，姜家就送姜郁进宫陪伴灵犀。

毓秀已经忘了她曾经见过姜郁，只觉得他的蓝眸似曾相识。

相交之初，毓秀本是不喜欢姜郁的，只因他为人太过清冷，让人退避三舍。

毓秀真正对姜郁改观，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笑。

那个时候灵犀才学写字，姜郁手把手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个人费了半天力气，灵犀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姜郁”这两个字。

大功告成时，姜郁对他怀里的小公主露出了欢愉欣慰的一笑。

毓秀这才知道，原来生性寡淡的人偶尔露出的笑颜竟会如此让人惊喜。

从那以后，她就着了魔一样开始注意姜郁的一举一动，找机会凑过去跟他说话，拿工工整整写下的字送给他，盼望着他也能对她笑上一笑；可姜郁连正眼都不看她，同她说话也只是一问一答的敷衍。

毓秀以为姜郁回应的冷漠是因为她写的字不够好，之后在书法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工，可无论她拿多少张字帖给他看，他也一样无动于衷。

姜郁从来没对毓秀笑过，他对着她时连面子上的和颜悦色都没有，几乎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仿佛他眼里看不到她这个人。

毓秀一直羡慕灵犀，她也想知道被一个冰山雪寒的人当做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