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瑜国已经二十年没经历过寒冬,今年自初雪后却奇冷非常。
文京花街第一楼的寻仙楼,头牌花魁选入幕之宾,京城中从前只能对一堂春赏观相望的爱慕者,不管是否怀有千金够争彩头的,都赶来喝花酒看热闹,天刚黑就挤了满满一堂人。
一堂春本名蓝荞,七岁被卖入行,学琴棋书画,十二岁出道,原本只做清倌,熬到如今一十八岁,才被老板重金抛出来。
花魁头筹,由恩客竞价,高者取之,文京的纨绔子弟早就对蓝荞垂涎已久,来捧场的个个气派张扬,只一人十分低调。
权贵出身且相貌出众的男子难免引人注目,这位却不同,他穿的虽是绫缎锦衣,气场却收敛的干干净净,就连其绝色容颜也被人忽略了。
此君名叫陶菁,几日前来了寻仙楼,每日都为见蓝荞一掷千金。
众人谈笑间,紧闭的正门一声闷响,被人硬撞开来。
寻仙楼从来都是开门迎客,因黄昏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鸨才吩咐把门关了,来客都从挂厚帘子的侧门走。
门被推开时,走进来一个貂袍严裹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一个栗发金眸,面容俊秀的男子,身上虽然穿着大氅,看起来却比女子单薄的多。
满堂人停了喧哗,齐齐往大门处看,心里都十分吃惊,吃惊的缘由不止是二人出众的容貌,更因他们发色眉眼与众不同,像是西琳人。
此女表字毓秀,与她一同进门的男子名唤华砚。华砚虽英俊挺拔,皮肤白皙的却近乎病态。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还等着看蓝荞的王侯公子交头接耳,眼睛紧紧盯着毓秀。
毓秀一皱眉头,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终于在角落找到她要找的人。
二人走近时,陶菁却连眼都不抬,只顾用手指抚弄茶杯沿。
毓秀金眸闪闪,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去?”
一句说完,堂中才有人注意到陶菁的容貌:黑发黑眼,唇红齿白,是南瑜人的长相不假,却是怎么招惹上两个西琳人的?
众人原本只是好奇打量,看得久了却莫名生出错意,这男子俊俏英朗,举止却低调,颦笑间满是风情,正是女子迷恋的姿态。
老鸨走来迎客,陶菁漫不经心地对她笑道,“这二位是我在西琳旅居时的故人。”
老鸨忙屈身对二人行礼,华砚微微颔首,毓秀却对她视而不见,只对陶菁冷笑,“我只是你的故人?”
陶菁不看毓秀,反对老鸨说一句,“是我说错了,这位小姐是我前妻。”
一屋人都在屏息偷听,平白得了这一句,无不哗然。
难得娶到如此美貌的西琳女子,说休就给休了,还明目张胆跑来嫖妓,底下有义愤填膺的已纷纷出声,议论的话大同小异,若他们得了此等绝色,便绝不会再三心二意。
老鸨心中惊诧,从头到脚打量毓秀,此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目之间却带着几分老成,举手投足一派雍容,似乎出身名门。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毓秀,“你们想一直站着?这一堂人可都在看热闹。”
毓秀看看四周,面上也生出几分尴尬,只得在陶菁右手边的座位坐了。
华砚找了个借口回避,老鸨也闪到一边。
陶菁笑着摇摇头,招手叫人换了热茶,为毓秀倒上一杯,“外头冷不冷?”
毓秀手握热茶杯,搓在手里轻轻转动,不答反问,“当初在驿馆,笑染为何要不辞而别?”
驿馆相会之后,毓秀原本以为陶菁回心转意,谁知第二天一早她醒来,却发现他留了一封离书不辞而别。
毓秀忧思交困,病了一场,痊愈之后一路追到南瑜,谁知竟得到陶菁多日留恋烟花巷的消息。
陶菁含情脉脉地望着毓秀,嘴上说的却是和他的神情完全相反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是芳草,还是你是芳草?”
“我也是芳草,你也是芳草。”
毓秀看着堂中游走的那些美貌妖娆的花娘,笑中似有嘲讽,“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什么人了?”
陶菁头也不抬,讪笑道,“自我来到文京,就听说一堂春的盛名,仰慕之下与其结交,彼此心心相惜,已然生情。”
“当真?”
“是真是假,你一会不就知道了。”
“你要买那青楼女子一夜春宵?”
“若我与她如胶似漆,不能分离,帮她赎身也不一定。”
毓秀才要说话,只觉一阵眩晕,头痛难忍。
华砚见毓秀身体不适,忙回到她身边。
毓秀额头冒汗,抓华砚的手也不自觉地也用上了力气。
陶菁面上不动声色,说话的语调也一派清冷,“她怎么了?”
华砚为毓秀搓热冰凉的手,“毓秀在边关病了一场,又时时犯头痛症,时而胃逆。”
陶菁一手攥紧拳头,失声冷笑,“既然她身子不好,何必流落在外吃苦?”
华砚眼中满是凌厉,“即便是我欠了你,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毓秀闻言,忙拉着华砚的手道,“不必与他相争,谨言慎行。”
一句说完,她便起身往后堂去。
华砚放心不下,又不敢相随,只能目送她走远。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对华砚笑道,“你并没有欠了我,命数如此,并不由人。惜墨只当我再无当初的心意了吧。”
“你真看上那青楼女子?”
“既找上我,自然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做了什么,明知何必故问?我做人纵情任性,一贯洒脱,我离开她并非迫不得已,缘尽而已。”
华砚才要说什么,却听楼上传来一声锣响,才不得不停了与陶菁的话。
蓝荞在众人的哄闹中走下楼来。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一个绝色佳人。
华砚见到蓝荞时,也吃了一惊,这女子不光有倾城姿色,风度更惑人心魄。常年于青楼卖笑的花娘,大多妩媚妖娆,蓝荞正是个中佼者,因她贯通琴棋书画,从前又只是清倌,倒比其他人更多了几分超凡脱俗。
陶菁见到美人,一脸冰雪消融,明知华砚横眉冷对,却丝毫不知收敛,起身对楼上的佳人颔首示意。
蓝荞一早已看到陶菁,就在阶上对他揖一礼。
华砚冷眼瞧二人你来我往,心中疑惑,莫非真如陶菁所说,他已恋上这风尘女子?
陶菁爱毓秀时,也是百般用功,使出一身手段,中途几番波折,他却丢下离书一走了之,辗转不出这几日,他竟又搭上别的女子。
华砚本还不信陶菁写那一封离书是出自真心,可依照如今的情形,他却不能肯定了。
蓝荞款款下楼,从杂役手中接过玉酒杯,在来客当中敬酒,待走到陶菁这一桌时,她已面色微红,却还手不抖气不乱,举止一派优雅。
陶菁端起茶壶,为蓝荞斟满一杯,“以茶代酒。”
蓝荞感念陶菁的好意,她身后的侍女却笑着问一句,“公子是想省几个酒钱吗?”
宾客稀稀落落哄笑,陶菁却不以为忤,“酒一定要喝,只是我喝就只喝交杯酒。”
一言既出,四座喧哗,堂中比之前又热闹了几分。
蓝荞满面春风,“静候公子佳音。”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几句话,又撞见他与蓝荞共饮,心中百味杂陈。
蓝荞敬完陶菁,又敬华砚。华砚从不在面上给人难堪,只得叫了一壶酒,与她对饮。
蓝荞一边打量华砚,一边笑道,“小女从前从未见过公子,可是远道来的贵客?”
华砚心里不耐烦,面上却不动声色。
蓝荞再为华砚斟一杯酒,轻声笑道,“请公子满饮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似笑非笑地劝华砚道,“惜墨恭敬不如从命。”
华砚面上尴尬,不好推脱,上下不能之时,毓秀已穿堂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把酒泼在地上。
蓝荞偷偷打量毓秀,暗自惊叹,面上却不露声色,“贵客远道而来,小女也该满敬你三杯。可我寻仙楼从不招呼女客,请二位进门已是大大不妥。”
这个“请”字用的刻意,毓秀自然听得出蓝荞的用心,“你们南瑜男尊女卑,规矩都是为女人而设,小小的一个青楼,竟也是如此?”
蓝荞嫣然一笑,款款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家女子怎好现身青楼楚馆?小女对贵客没有不敬之意,而是为你的名节着想。”
一语毕,她又看了陶菁一眼,施一礼转去别桌。
华砚望着毓秀苍白的面色,开口劝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花娘说的不无道理,你身子不适不要强忍,我们还是早些回府。”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不是要买那花娘一夜春宵?咱们留下凑个热闹又如何?”
“你要买她?”
“他买得我买不得?”
华砚不想与毓秀一同做戏,犹豫半晌,就对着陶菁说一句,“君子不成人之恶,笑染何必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事做过了,反倒惹人生疑。”
陶菁面上满是嘲讽,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我今日势在必得,你们是走是留,我都是这个心思。”
毓秀看一眼陶菁,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心中酸涩,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只得起身往后堂去。
才出了门,她就忍不住呕了起来。
华砚紧随毓秀之后出门,扶着她安抚道,“一局棋并非只为输赢,暂且忍让求全,也无不可。”
毓秀揉着头,低声对华砚道,“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华砚不敢违逆毓秀的意思,就留她一个人在后院,顾自回堂。
杂役吆喝一声,蓝荞便回了二楼。底下纷纷叫价,才一会功夫,花魁娘子一晚的身价已经从二十两叫到了五百两。
陶菁淡然饮茶,等叫价的人少到只剩三两个,他才出声。
毓秀在满堂寂静中走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金眸却隐现凌厉之意。
华砚远远望着毓秀,不知怎的就开了口,提声叫一句,“一千两。”
一语出,众人皆惊。
争到最后,只剩陶菁与华砚攀比叫价。华砚一百两一百两的加,陶菁却一两一两的加,华砚叫一千一百两,陶菁就叫一千一百零一,华砚叫一千二,陶菁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转眼叫到两千三,上头敲锣的杂役在老鸨身边耳语,得老鸨示意,出声对底下的两人道,“有钱没钱,总要把银子亮出来,凭空叫价,谁知是不是儿戏。”
老鸨款款走到二人面前,陪笑道,“陶公子来捧场的这些日子,出手十分阔绰,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钱来,只是二位生客……”
毓秀走到华砚身边,面色清冷如雪。
华砚看了一眼毓秀,冷颜从怀中取出四千两银票,亮给老鸨过目。
陶菁轻轻拍了两下手,从侧门走进来两个小厮,每人都捧着一个箱子。
毓秀皱起眉头,抬手扶着头。
陶菁看了一眼毓秀,微微笑道,“里头的金子各折一千两,这样的箱子外头还有几个,不管是叫两千三百零一还是九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比下去,恐怕白白便宜店家,惜墨又是何必。”
毓秀冷笑着将银票放回怀里,拉住还想再说的华砚,在他耳边小声道,“他有备而来,我们自然是争不过了,争不过就不要争。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也不算一无所获。”
华砚见毓秀眉眼间隐有失落之意,反倒被激出斗志,“现在传信回王府,吩咐他们送银子来。”
毓秀面若秋水,摇头轻笑,“他心意已决,我又何必强求。缘起缘灭,如此罢了。”
华砚默然不语,眼中却有千言万语;陶菁瞥一眼毓秀,见毓秀再不看他,他面上才有了一点波澜。
老鸨点算两千三百零一两银子,拍手叫成交。
蓝荞在叫嚷声中走下堂,当着众人的面与陶菁喝了交杯酒。
大堂里又喧哗起来,毓秀两眼发花,身子虚透,撑不住往华砚身上靠,华砚拉她的手,竟比他的手还要冷。
华砚心下大骇,把毓秀抱在怀里,用貂袍把整个人都包住了。
毓秀不是没有意识,只是犯了头痛症,疼的动也动不了。
客人们看完热闹,有的哄散了,有的竟围上来看晕倒的毓秀。
老鸨见华砚神色慌张,忙走来询问,华砚不想与她周旋,抱起人就往门口走。
蓝荞看了陶菁一眼,快步追上华砚,“贵客身子不适,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将她先扶到小女房中。”
华砚一皱眉头,“她水土不服,旧疾复发,我还是先带她回去再做打算。”
蓝荞笑道,“外头风大雪冷,不宜坐轿,不如我叫他们备辆马车,铺几层暖被,二位稍作歇息再上路?”
从寻仙楼回王府用不了多少功夫,华砚关心则乱,竟觉得蓝荞说的不无道理,他看了一眼站在阶下的陶菁,犹豫半晌,还是抱着毓秀走了过去。
蓝荞想送华砚二人进房,却被几个客人拦住说话。
陶菁走上前,对蓝荞点一点头,带二人上楼,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外堂喧声吵闹,房中却一片寂静,烛火昏暗,像被人刻意灭掉几盏。
毓秀躺在床上,手脚回暖,华砚坐在床边喂她吃粥。
陶菁在桌前自斟自饮;蓝荞送客回房,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陶菁勾唇一笑,倾身与她私语;远远看去,二人倒十分亲密和睦。
毓秀进了暖食,渐渐恢复一点力气,就撑着身子下床,对蓝荞道谢,“有劳姑娘照拂。”
蓝荞惶惶回拜,“尊上言重了。”
毓秀愣了一愣,又马上恢复笑容。
华砚心中大石落定,一边帮毓秀披上貂袍,一边对蓝荞道,“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来日再登门拜谢。”
毓秀走到门口,转身对蓝荞道,“彼时多有得罪,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蓝荞受宠若惊,几欲一跪,“小女惶恐。”
拜罢,又看一眼陶菁,试探着对毓秀问一句,“贵客可要同公子说话?小女回避就是。”
毓秀看了一眼陶菁,摇头笑道,“君子成人之美,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来日我回西琳时,你若还想同我一起回去……”
话说半句,她便走在华砚之前,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寻仙楼的马车等在正门口,华砚要扶毓秀上车,毓秀一只脚本已踏上脚踏,想了想,还是下了来,望着华砚笑着说一句,“惜墨陪我走一走吧。”
华砚心里十分不情愿,见毓秀一脸期待,到嘴边的拒绝却怎么也出不了口,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身子受得住吗?靴里冷不冷?”
毓秀笑着摇摇头,裹紧大袍,与华砚一同穿梭在南瑜的花街。出了街口,喧哗声越来越远,静静的雪夜,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天上浮着一轮圆月,月夜落雪,别有一番风致。若不是之前他们在寻仙楼的一场冲突,毓秀的心恐怕要比当下开阔许多。
风大雪紧,毡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碎响。
走了半晌,毓秀渐渐的连呼吸都冰冷了,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都翻成新的。街巷中的星点灯光,一如她凌乱的心绪。
华砚拿着一把伞,默默跟在毓秀身后,他把整支伞都罩在她头顶,自己身上却落了一层雪。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华砚,发觉华砚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各有滋味。
华砚的脸像雪一样白,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却不化,结成晶莹的霜。
他身上就没有温度。
一个无心之人,即便再细心周全,毕竟与从前不同。
毓秀心中哀痛,望向华砚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哀愁。
华砚见毓秀神色有异,猜到她心中所想,却只淡淡笑道,“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边关遭遇的那场大雪?”
毓秀忆起往事,禁不住嘴角上扬,“怎么会忘,我这一生恐怕也因为那一场雪而改变。”
华砚微微一笑,才要说什么,笑容却僵在脸上,整张脸都绷紧了。
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刺破了毓秀手里提的灯笼。
毓秀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华砚已经将她推到一边,一瞬之间,她看不清他是如何抽的剑,又是如何用剑劈掉向她射来的箭,整个身子挡在她面前,与从四面八方冲出来的刺客周旋。
刺客身着黑衣,裹的一丝不透,每一个手里都拿着致命兵器,出手尽是杀招。
华砚与他的剑在毓秀周围筑起密不透风的高墙,即便她什么都不用做,那些刺客也近不得身。
毓秀早已了然刺客的身份,生死之间,她脸上却没有惧意。
这个时辰人虽少,这一条宽巷却也不至于一人也无。争斗半晌,除了打斗声,两边院墙内竟无丝毫响动,不得不让人疑惑这一场伏击是有心人早有预谋。
华砚招架还有余力,见毓秀若有所思,想了想,就试着安抚她道,“他们哪敢自作主张,稍安勿躁,不得已时,他们自会出手。”
一句话音未落,十个锦衣束服的蒙面暗卫从天而降,将刺客围在当中,为首的两人突破重围,冲到毓秀二人面前,将围攻华砚的三人杀退。
援兵一到,华砚就省了力气,提着剑站在毓秀身边,漠然看十人与刺客交手。这十人尽着黑衣,混在刺客当中斗成一团,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毓秀已分不清敌友。
雪越下越大,毓秀手里的灯笼被风吹灭,她眼中的天地就只剩一片昏暗。
这一场争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毓秀站的久了,手脚也冰冷起来。
华砚见毓秀打哆嗦,就脱了身上的貂袍披到她身上。
毓秀本想推辞,一摸华砚冰冷的手,到嘴边的话就化成一声叹息。
华砚弯腰将混乱中扔在地上的伞捡起,抖落上面的雪,举在毓秀头顶。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华砚,轻声叹道,“早知如此,不如坐车了。”
华砚笑道,“有心之人要出手,不管你是走路还是坐车,都是一样的结果。”
二人直直立在雪地中,被十人密密围着。
两边斗的胶着时,围攻的刺客又多了一层。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禁军终于得到消息,前来解围时,刺客们都已逃了,保护毓秀的修罗使也纷纷隐身,雪地里只剩下毓秀与华砚两人。
禁军一个统领走到毓秀面前,跪地拜道,“皇上请二位不要回王府,而是跟随下官进宫。”
毓秀与华砚对望一眼,轻声笑道,“王府守备虽不及宫中,刺客也不至于胆大到潜入府中行刺,宫中规矩森严,我们还是回王府自在些。”
那将军抬头看了一眼毓秀,犹豫半晌,才不得不应一声,“下官会据实向皇上禀报,请上谕加派人马护卫王府。”
毓秀笑着点点头,与华砚一同上了官车,低调回府。
这一晚意外之后,驰王府的防卫又加了一层。
之前宅子一直空着,只留了十余仆从洒扫,因毓秀住了进来,瑜帝才派了宫婢太监来服侍。
十几年的空屋,人气稀薄,即便日日有人为毓秀守夜,她睡的也并不安稳。
难过的是她的身子不比从前,不敢贸然用安神香,每天夜里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硬熬。
一来二去,她就病倒了,直等到雪停,状况才稍稍好转。
夜夜三更,华砚都悄悄来探望毓秀,有几次拆穿她假寐,就留下来陪她说话,直到她睡着再回房安歇。
毓秀心知华砚已不是从前的华砚,她面对他时,心境也大不如前。从前即便同榻而眠,也绝不会尴尬的日月,似乎已一去不复返。
无论毓秀用什么态度与华砚相处,华砚都泰然处之,待她一如既往。
可毓秀分明感觉得到二人之间的隔阂,那个被她当做挚友,无可替代的人,在望向她的时候,一双眼虽并不像他空空的胸膛一样没有内容,却也不再有那一分不可言说的期待与渴望。
毓秀曾一度安慰自己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她与华砚的关系,在经历这些年的纠结之后,终于变得纯粹简单。
这一份自欺欺人的信念并没有坚持多久,她就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空虚、失望,和永无止尽的失落。
一早起,华砚带着人去毓秀房中送早膳,她却已不在房中。
华砚猜到毓秀去了哪里,就叫宫婢们热了粥菜,独自去花园找人。
才进园门,他就看见毓秀站在那一处被挖了的桃花树处,望着另几株稍小的桃花树出神。
华砚远远望着毓秀,迈不开步子上前,她从来只有在独处时,才会留出如此萧索落寞的背影。
半晌之后,还是毓秀先看到了华砚,他才笑着走到她面前,“看什么看得出神了?”
毓秀拿丝绢捂住嘴巴,压抑地咳嗽几声,轻声笑道,“这个被挖的坑,大概就是我爹从南瑜移栽到西琳的桃花树。”
华砚点头道,“奇怪的是树挖了,土却没有填,似乎是刻意留下这里曾有过什么的痕迹。”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也不知那株桃花是在王府开的好些,还是在东宫开的好些。”
华砚见毓秀若有所思,就试探着问一句,“这几日你病着,我也不好相劝,如今你好了,我们也该动身回西琳。”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你吩咐他们准备启程,我今日再去见他一面。”
华砚面上虽平淡,眉眼间却隐现忧虑之色,“那日我冷眼旁观,觉得陶菁对那花娘似已动情,他若真的变了心意,你还要强求?”
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都说陶菁日日在寻仙楼徘徊,白日与蓝荞吟诗作画,弹琴下棋,晚间便揭牌留宿,在外人看来,二人如一对神仙眷侣,日子过的无上逍遥。
即便那一日华砚虽不敢十分确信,至如今他也不得不信了。
华砚生怕毓秀伤心,毓秀却轻声冷笑,“他若执意不肯同我回去,我如何强求得,那个叫蓝荞的女子不简单,若他当真认准了她,我也只有成人之美。”
她说这话时,面上虽有悲伤神色,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华砚也不再说甚,笑着拉起毓秀的手,回房一同进膳。
二人打点好行装,吩咐内监到宫中报信,赶到寻仙楼时,已接近晌午。
寻仙楼还没有开门迎客,老鸨便备下酒席,请华砚毓秀与陶菁同坐。
寒暄几句,毓秀便开口与陶菁辞行。
华砚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陶菁是否与他们一同回西琳。
陶菁见毓秀一脸泰然,面上并无期待之意,便沉着脸不答话。
老鸨满心尴尬,便替陶菁解释一句,“陶公子花三万两替蓝荞赎了身,只等你们一同上路。”
毓秀不经意间一抬头,正撞上陶菁探寻的目光,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毓秀先把头扭到一边。
老鸨加菜开席,三人慢慢吃了半个时辰,一宴之后,老鸨便洒泪为蓝荞践行。
她嘴上说舍不得,可送给蓝荞的陪嫁就只有一直伺候她的小丫鬟。
那丫头自从第一次见到毓秀,就一直用既挑衅又忌惮的眼神看着她。
毓秀被盯得哭笑不得,几次三番报以凌厉的目光,望她知难而退,知些分寸,谁知她竟变本加厉,看她时非但睥睨冷笑,还冷哼出声。
几次三番,连华砚也忍不过,皱紧眉头想斥责此女逾矩,却被毓秀抬头拦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卖力争一时长短的不过是个愚蠢的俗人,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毓秀依稀记得那丫鬟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小柔的,人不如其名,比起她的主子,她可一点也不柔,像是泼辣藏奸的性情。
一行人各自上车,出城门时,却被守城的军官拦了下来。
中将细细看过通关文书,对华砚施一礼,躬身道,“敝上请尊客到城楼一见。”
华砚听了这话,猜到送别的人大有来头,就回车里小声禀报了毓秀。
毓秀戴上帽子,遮掩了大半面容,随领路的中将与华砚一同低调上了城楼。
等在楼上的果然是瑜帝欧阳简。
欧阳简只略比毓秀年长,虽是少年天子,城府却十分深沉,单看其纯净俊美的相貌,绝看不出他的帝王心术。
毓秀只庆幸与欧阳简并非出生一国,彼此又是姻亲,他待她到底与别不同。
二人相见即是别离,各自心中都添了几分愁绪。毓秀快走了几步,欧阳简也迎上前,执手笑道,“皇妹此去,山高水远,要小心身子才是。”
毓秀摇头笑道,“这一趟来南瑜恰逢旧疾复发,未能游玩,与皇兄相聚这些日子,也不曾推心置腹彻夜长谈,心中遗憾,只有以待来日了。”
欧阳简笑道,“皇妹与送亲的队伍一同来南瑜本是不妥,早些回去,免得徒惹是非。”
这一句话虽是场面话,内中却饱含深意。
欧阳简见毓秀面上并无惭色,一派泰然自若,猜到这当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便点到为止,再不多言。
二人相视一笑,诉了几句离愁。临别之时,欧阳简笑道,“我这一趟是微服出宫,未免节外生枝,就不送皇妹出城了,愿皇妹一路平安。”一句说完,他又伏到毓秀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毓秀听罢,垂了眼睫,嘴角浮上一个浅笑,点了点头,紧紧握了一下欧阳简的手,与华砚一同下楼去了。
欧阳简在城楼上目送毓秀一行出城走远,才吩咐摆驾回宫。
跟随他的仁掏魃厦嫔媳鹩猩钜獾男θ荩幻馕缎兄松隽思阜朱摹
车行缓慢,陶菁起初还在强撑,行路的时日一多,他便掩饰不住,每日咳嗽不止,瘫在马车里动弹不得。
毓秀与华砚的车在前,陶菁与蓝荞的车在后,陶菁每每咳嗽,都压低了声音,在车里百无聊赖时,就听蓝荞讲她这些年在寻仙楼的奇闻异事,兴到浓时,难免哈哈大笑,后车一直都是欢声笑语。
毓秀与华砚坐的是头车,每每听到中车传来笑声,她心中都会泛起些许酸意,一想到陶菁的爱慕给了另一个人,她就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华砚怕毓秀神伤,拉着她对面下棋,两人极少谈论政事,未免隔墙有耳,也不曾说起权谋心术之类的话。偶尔累了,华砚就拿玉箫吹奏一曲,毓秀抑或和之,她奏的曲音律上虽无差,意韵上到底差强人意,意兴阑珊时,就将箫扔在一旁,听华砚独奏。
前车响起箫声,中车里的欢笑声就会消减,陶菁远远地听着前面传来的乐声,或深沉或悲凉,便会掀了车窗帘,举目望向车外,且不管外面景色如何,他都会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车行十日有余,几人相安无事,白日赶路,晚间找客栈或农庄落脚。毓秀与华砚住一房,陶菁与蓝荞住一房,偶尔一同吃晚饭,关起门便没有走动。
毓秀水土不服,身子又不比从前,若犯头痛症,夜里便睡不实,华砚时时帮她掖被换手炉。
他身上冷,不敢往她身边靠,睡觉时也与她分盖两被,远远睡在一边。
毓秀病的重时,在农庄耽搁了几日,陶菁几个吃不惯主人家做的饭,每日另起炉灶,结算柴米钱。
毓秀起初只喝稀粥,华砚也吃的清淡,待她稍稍能进食了,陶菁等做鸡汤骨汤,就命小柔也为毓秀也送一碗。
小柔每每嘴上应承,却瞒着陶菁把汤倒了。
如此一来,毓秀既不知陶菁的好意,陶菁也收不到毓秀的谢意,二人心中都认定对方冷情。
第三日一早,毓秀醒来时发觉自己已退了烧,下地能行,心急早些上路,却不见华砚踪影,到门口一瞧,连跟随华砚的小仆华末也不见了。她到院子里找这两人,却遇上端早饭预备进房的小柔。
这一路衣食住行都是华砚身边人打点,此时无人在毓秀身旁,她也不知是否该自去厨房要粥饭,闻着饭香,着实犹豫了一番。
小柔见毓秀一双眼望着她端着的早饭,心下好笑,忍不住就上前挑衅,“你若饿了就求我一求,兴许还能匀你一碗粥。”
毓秀见她态度倨傲,不知好歹,就佯装听不到,自往厨房去。
小柔见毓秀不理睬她,心里气不过,快走几步挡在她身前,横眉问一句,“你这人好没廉耻,既然被夫君休弃,就不该死死纠缠,坏人姻缘。这般死缠烂打,有亏妇德。”
毓秀从前何时受过这等挤兑,且不说她说的话是否入耳,这般盛气凌人的态度,也让人恼怒。
“凭你的身份,还不够同我说话,就连你家小姐也不配。”
毓秀说的虽是实话,心里却只觉得难堪,若不是此时她落了单,也不会沦落到同一个小丫头拌嘴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