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 俞蘅参与剿灭了四只旱魃,两只经过推演, 已经被其他道士所杀,仅剩的最后一只最为狡猾, 东躲西藏,在天下乱窜,极难找到。
“它躲于人群中,还真的不好找。”
最后几年来, 旱魃的移动频繁极了, 他将全天下走了好几遍, 见识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时候来到风水调和的好地方,下一回来的时候又变成旱地千里, 大地龟裂。这些都是旱魃移动的缘故。
其他远山僻岭里, 还真的存活着不少活人。生存的方式与黄松山大抵相同,一般都是道士护持, 俞蘅走的地方多了,也见到不少, 甚至还见到了一个叫做云鹤道人的道士。
这个道士十分了不得,据说当年引发天下大旱的第一只旱魃,就是为他所杀。俞蘅肃然起敬,云鹤道人一只左手已经没了,当时正和蔼笑着给小孩子画平安符。他没有过去,远远地看了几眼后就再次离开了。
没想到再次见面, 却是见到云鹤道人的尸体。
“你说什么?云鹤道人死了?”听到消息的时候俞蘅正在南素一带,旱魃灵敏,前阵子又跑到了南素来,他也就跟着过来了。来送信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唤作霞姑,极其擅长蔽息,潜风符咒学得最为精妙,几乎可一日千里地移动,若不是这样,也不会拜托她来送信。
“云鹤道长临死前,说务必请你过去,说完就咽气了。”
俞蘅觉得有异,他与云鹤道长只遥遥地见过一面,眼神相触□□了个头,怎会在临死的时候留下遗言让自己过去?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折返回西部尽安山。
这一来一回就过了八天,来到尽安山时云鹤道人的尸体还在下土,只能拿冰雪咒镇着,几个道士日夜轮换施法,一个个累得脸色发青。
“好了,既然陈掌门来了,就赶紧将葬礼办起来!”
俞蘅问:“云鹤道长还有没有别的话留下?”
其他人齐齐摇头:“并无,只说请陈掌门过来,兴许是想让陈掌门护持几分尽安山吧。云鹤道长实在心善,临走了还为我们着想。”
这个说法得到大多数的认同,谁都知道常清门的掌门道术十分了得,身上的高级符纸仿佛取之不尽,还参与杀了四只旱魃!那可是旱魃呢!听说黄松山就是常清门现在的驻地,被法阵符纸包得密不透风,在那里住着也不用担心尸气的毒,都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云鹤道人仙逝,尽安山就不那么安全了。难道云鹤道人是想让常清掌门接他们去黄松山吗?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错啊……
俞蘅眉头紧皱,没有留下其他一言半语,只让他过来?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时候嘉河过来回话,他已经打听来云鹤道人的死因,和霞姑说的差不多:“说是早起时有所感念,傍晚时分就坐着仙逝了。死之前,只将这尽安山上的布置都交代了一遍,最后一句话,便是将掌门你请来,否则不入殓。”
“那就等着看吧。”
葬礼办得很隆重,俞蘅也在灵堂上上了三炷香,因为云鹤道长留下话,想要火葬,熊熊烈火卷着烟,周围的山民都捂着脸痛哭起来。整个葬礼都办得井然有序,等葬礼结束,俞蘅还觉得莫名其妙。
“我们明天就离开吧。”俞蘅对嘉河说:“把这些符纸给他们送去,现在是云鹤道长的三弟子掌事?那行,你便给他送去吧。”
坐在床上,俞蘅闭眼回想起这几天的异样,记忆一帧帧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想着明日一早就离开罢。
夜半时分,听见窗棂处也有声响,俞蘅从床上坐起,一双青白的手将窗户打开,然后爬进来一个人。那是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看起来呆呆的,进来之后盯着俞蘅不放。
俞蘅手上的法器没有放下,问:“你找我何事?”
男孩子走近两步仔细辨认一番,然后开始脱衣服,说是衣服,其实应该说是肚兜,天气热,山上的小孩子光着腚乱跑并不奇怪,穿着小肚兜护着肚子不着凉也正常。男孩木着脸将肚兜解下来,然后丢到俞蘅床上,小声地说:“云云道长说,要给你。”然后想了想补了一句:“要偷偷的,恩!偷偷地给你!”
拿起那脏兮兮带着泥巴的小肚兜,捏了几下便知道有古怪,他先将肚兜收起来,拿出一块糕点给男孩,男孩伸手接过,珍稀地啃起来,俞蘅问他:“是云鹤道长让你给我的?”
“嗯!”
“何时?”
男孩掰着手指数了数说了一个数字,正是云鹤道长死亡前一天夜里。
糕点吃完,男孩又哧溜溜地爬了出去,俞蘅这才抓起肚兜手指掐诀,灵光一闪而过,肚兜上的污垢全部散去,浮现出几行朱砂写的小字。他将字记起来,再将肚兜焚毁,也没有跟弟子们说,只一人带上七只僵尸离开尽安山,为了谨慎,还留下了傀儡替他睡在床上。
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才到达肚兜上留下的方位,这是一处废弃的土地庙,他检查了一番之后,走到石像后面摸索着打开开关。
一条通道打开,那一刻冲天的煞气扑面而来,将他的头发吹得猎猎作响。他先丢了几只纸鹤下去照明,这才往下走。
下方的浓烈尸气和极度高温是他所熟悉的,来自旱魃。俞蘅心中惊疑,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土地庙下方另有乾坤,竟然还藏有另一只旱魃?
他继续沿着粗糙的台阶往下走,在最深处入眼看见八尺高的铜柱,铜柱甚多,粗粗数来近百根,其中锁链密布,正中间穿过琵琶骨被无数锁链定身的,果然是一只旱魃。
那旱魃在唱着歌:“天儿黑,孩儿飞,炊烟追,娘扶门喊我回……”声音稚嫩,看起来也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见了他,旱魃不慌不忙地将歌唱完,歪头看过来:“你是何人?云鹤是你什么人?”
“在下常清门掌门,与云鹤道长有过一面之缘,并无其他关系。”
“哦。那他呢?为何不来?”
“云鹤道长已然仙逝,今日已经下葬。道长给我留下书信,指了这个方向给我。”
“什么?!”旱魃大喊:“不可能!他是怎么死的?怎么会这么快死呢!说啊你说啊!”
俞蘅仔细地打量对方,对它的歇斯底里置之不理,等它冷静下来才说:“无病而终,似是寿终正寝。”
“不对,不对!他才三十四岁!对的,我数一数,他今年才三十四岁!”
“云鹤道长死时满头花白,听闻他已经七十又四,可不是三十四岁。”云鹤道人自从出世被人熟知,就是白发苍苍的模样,这十几年过去,七老八十的也不奇怪。可这旱魃却说对方才三十四岁……
旱魃愣怔怔的,好似想起了什么,眼中的哀伤似乎要化成水,可僵尸是没有眼泪的。
山洞下静默一片,只有铁链颤动的声音,俞蘅围着这个法阵检查,这法阵和前几年与柳掌门他们初遇时遇到的锁仙阵有些相似,可似乎核心构造有些奇怪……他细细地观察着,然后听到旱魃开口了。
“是云鹤让你过来的?好,那你动手吧,他藏了我十八年,这地底下实在无趣透顶,我也不想活了。”
俞蘅难得起了好奇心,问这个行事与众不同的旱魃,它与云鹤是何关系。
旱魃笑起来,撇过头去:“才不告诉你。”
他花了些功夫,将这个法阵彻底改造了一遍,他不打算让手下僵尸来布阵,动静太大可能会塌陷。
改造好之后,法阵燃起大火,蓝色的火光中,旱魃的头摇啊摇,嘴里还继续唱着童谣。
“天儿黑,孩儿飞,炊烟追,阿娘扶门喊我回……天儿蓝,马儿壮,挎花篮,阿兄骑马带我还……”
雷声炸起,俞蘅站在土地庙门口看看天色,那是风雨欲来的预兆。“回吧。”趁着雨还没落下来,他赶紧赶回去。
轰隆隆——
他回头一看,碗口大的雷电直直落在土地庙上,如此几下之后土地庙轰然坍塌。
在那之后,他带着弟子继续游历寻找旱魃的身影。旱魃所过之处将带来干旱,一块土地来来回回地干了又湿,下了雨又大旱,日子久了实在让人受不了。而这最后一只旱魃,俞蘅花费了近十年,就是抓不着。
此时,天下的僵尸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天灾之下,僵尸肆虐,给道门的发展带来了生机,更多的人信道,挣扎着也要学会画几手平安符,不然的话说亲人家都看不上你。
这十年里也不是没有收获的,俞蘅某一次在西部某深山里,将景国皇帝挖了出来,它也不知道吸食了多少血肉或者尸眼,周身的气息极为危险,假以时日必将是再一具旱魃。周边守着的都是虾兵蟹将,他连旱魃都杀,哪儿能怕了它们。直接就将那景国皇帝给灭了。
临走前,还将那个风水极阴的洞穴毁掉,那个洞穴好生古怪,好似每块岩石每一粒土壤都带着阴气煞气,是天然的养尸地。用极阳的火烧了近两个月才彻底销毁,那两个月里头顶那片天雷声不断,不止如此,还有僵尸跋涉而来,欲争夺,看着洞穴被烧,愤怒地好像看到杀父仇人。
还有,常清门上任掌门黄道长的骨灰,也已经送回宗门——那是在北部的一座普通小山上。
随着修道者越众,道门力量愈加雄厚,天下的僵尸剿灭得更快了。俞蘅看嘉河已经能独当一面,与常清门的缘分也到头了,就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留下黄道长当年传给他的全部东西,还添了一些好东西做传承之宝。
面对弟子们的哀求,他笑着说:“不要做小儿情态,你们都是真正的道士了,好好活下去,有缘再见吧。”
他还带走了大丫,大丫已经是少女模样,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它的养母已经去世了,虽然有俞蘅给的护身符等,可终究是天天与僵尸待在一起,日积月累,人必定不长寿。大丫这才愿意跟着俞蘅离开黄松山。
它看着被牵着的手,低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杀掉我?
“带你去找旱魃。”
“找到之后呢?”
“杀掉它。”
大丫愣愣地走,它转头看向身后,婆娑树影中,仿佛还能看到砖瓦青苔。它又问:“你什么时候杀我。”
俞蘅想了想:“等我快死的时候吧。”他终于转头看它,“放心,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不知道怎么的,大丫觉得有些高兴,于是用力地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