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风再回到公孙天成家要请教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吵醒了公孙天成的门子, 又把老先生从床上拖了起来, 将菱花胡同的事情说了一番。公孙天成打着呵欠:“大人来扰人清梦就是为了这个?早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还没到‘死地’, 怎么会有生路呢?”
程亦风急道:“怎么不是死地?白神父和许多教堂里的人都被收监。况且状元郎不知还留着什么后着。如果朝廷要将基督教和景教同等处理,大家就都没有活路了!”
“大人终于也发觉状元郎存心不良了?”公孙天成丝毫也不着急,“不过, 大人方才不是找上了康亲王这个好靠山么?只要康亲王肯说一句话,连皇上也要给他面子, 状元郎又能如何?”
“康亲王连那么顽劣的外孙女都想推上太子妃之位, 可见也非善类!”程亦风道,“我找他做靠山,岂不是引狼入室么?”
公孙天成呵欠连篇:“老朽困倦难当, 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计策来帮大人。不如大人让老朽回去睡饱了,早晨起来再从长计议?大人自己不想休息么?是要回府呢, 还是在老朽家里将就一下?啊……不行, 老朽撑不住了。大人自便!”说着,拱了拱手, 回到卧房里去了,还闩上了们, 任程亦风再怎么叫, 他也不应。
程亦风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榻上,越是着急思绪越是混乱,半点主意也想不出来。这种时候还尤其容易走神, 不觉就想起符雅临别时的态度:她叫我不必把那些话记住,是什么意思?她指的是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要我记住?想着想着,思绪模糊了,终于睡了过去。
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唤他:“大人,该起身了!”他朦胧的睁开眼,见满室阳光,早就日上三竿。他赶紧一骨碌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公孙先生呢?”
“先生在前面厅里喝茶,等着大人呢。”那仆人道,“还有,大人府里也来催过了,太子殿下的诗会,大人去是不去?”
程亦风就是再没有心情作诗,也要到这诗会上去的。不过那之前,总要再问问公孙天成有何高见。便胡乱整着衣衫走出房去,在院子的井边打了一桶水抹脸,接着冲到厅堂,果然看到公孙天成好整以暇地在饮茶。“大人也快来喝一杯吧。”老先生道,“提提神,要去和别人赛诗。”
是赛诗还是拼命,都得有精神才行。程亦风便自斟一杯喝了,发觉奇苦无比,咂舌道:“这是什么?”
“这叫蛇胆茶。”公孙天成道,“是用几种毒蛇的蛇胆加上雨前毛尖炒制而成,可以去心火,清眼目——是西瑤民间秘方呢!”
“去心火,清眼目……”程亦风自嘲道,“好像正是我的毛病,不过现在也太晚了。”
“不晚!”公孙天成道,“太子殿下的诗会还没开始呢。大人现在出门时间刚刚好。到了东宫还可以建议把状元郎也请来。他文武全才,又喜欢炫耀人前,这种场合怎么缺得了他?”
“状元郎还在闭门思过……”程亦风道,“再说,他昨天才害了菱花胡同的一干人等,今天请他来落井下石么?”
“闭门思过也能出去害人,就参加个诗会有何关系?”公孙天成道,“再说,没有人来落井下石,我们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先生的意思是……”程亦风不解。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大人莫急,我们先进宫去。今天有一场好戏要给大人看,现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程亦风心里万千疑问,好像许多虫豸在啃啮,难受无比。不过他也知道,倘若公孙天成不想说,就怎么也别想问出来。唯有随便吃了些点心,就吩咐备车,进宫见竣熙。
到了东宫,新科进士们凡在京就职的都已经齐了,有风雷社的诸人,榜眼彭茂陵和探花刘春冉,还有其他的同年,独缺状元哲霖。大约在等待程亦风的时候,众人已经命了题又选了韵,颇得了几首诗,只是都不满意,正推敲着。见程亦风好公孙天成来了,竣熙就笑道:“年初报春花诗会公孙先生折桂,正好来指教指教。”
公孙天成忙着笑着谦让:“承蒙殿下错爱,老朽愧不敢当。难登大雅之堂。未知今日做的事什么题目,又是什么韵呢?”
竣熙道:“题目不难。一年十二花神,主十一月的就是山茶,可巧有人进了几盆山茶,大家就一边赏花一边作诗。韵是榜眼公给大家抽的‘九佳’韵。先生是要先看看大家写的,还是直接露一手给我们开开眼界?”
公孙天成连连摇手:“殿下别难为老朽了。老朽上次乃是碰巧,才做了那一首报春花诗。今日茶花如此绚丽,老朽光看就看傻了,连一句整句子都还没想出来呢……”他顿了顿,故意向人群中寻找,继而道:“怎么不见状元郎?早就听说状元郎有好诗才,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能缺了他?”
“先生忘记了么?”竣熙道,“袁大人在家里闭门思过呢。一个月期限未到,他连家门都不能出,又怎么能进宫来?”
“殿下没有特赦他么?”公孙天成一脸惊讶。
“特赦?”竣熙显然比公孙天成更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公孙天成道:“昨天夜里顺天府说出了大案,还是状元郎亲自带着去拿人的呢——程大人也见到,莫非是搞错了?”说着,暗向程亦风使眼色。
程亦风不擅扯谎,垂头道:“臣……也是听随从说的。臣的随从魏进本来在顺天府任职。机缘巧合之下见到袁大人带着官兵去拿人……”
“拿什么人?”竣熙道,“莫非又有贪污大案?为什么没人上报?就算是贪污大案,也不可能他私自出了府门去抓人的!程大人,这其中的细节究竟如何?”
“这……”程亦风方要据实以报,公孙天成却抢先道:“那魏进只是远远地看到状元郎带着顺天府的官兵到菱花胡同拿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却不晓得。”
越是扑朔迷离,竣熙就越是有兴趣,当即命令道:“来,去景康侯府,把状元郎给我请来,我要亲自问问他!”
自有太监得令而行。这边众人也不能空等着,便继续作诗。但思绪或多或少都被哲霖私自出府拿人的事所牵引,再难发风花雪月之情,写出来的文字因此都枯燥无味。竣熙当然也无心品读,对着绚烂的花朵,也只是抓着笔发呆。程亦风不住地看公孙天成,实在摸不透老先生到底有何计划。而公孙天成只是满有把握地微微而笑,评论着眼前那盆“雪皎”如何既娇艳又纯洁,正是花中极品;又忽然道:“咦,真正的茶花原来在那里!”
众人不由都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少女白衣飘飘自花丛中而来,走近了,又发现她那身衣服并不是纯白的,而是透出些淡淡的紫色,简直和公孙天成方才赞不绝口的“雪皎”一模一样。这少女偏又明眸善睐,笑靥生辉,如此与盛放的茶花相互衬托,活脱脱是下凡的茶花仙女。大家不由都看呆了。
程亦风如何不识得这少女——这就是竣熙的小情人凤凰儿。自从符雅上次被哲霖绑架,凤凰儿入宫求救,她到东宫的走动就又频繁起来。经过符雅的一番教导,她中原话说得流利,行动举止也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皇后见管也管不了,无谓和儿子闹矛盾,只要不被元酆帝见到,就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竣熙和凤凰儿这一对过了一段比蜜糖还要甜的日子。也正是因为他们常常形影相随,风雷社的士子等经常出入东宫的人也都认得凤凰儿,且暗暗认定这是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竣熙见凤凰儿来到,眼中立刻放出异彩。起身迎了上去:“你说要晚一些出来,原来就是要打扮成雪皎仙子吗?”
凤凰儿嫣然一笑:“殿下别说笑了,我岂敢妄称仙子?那还不让这些花儿笑话我?只因茶花乃是我家乡西瑤的产物,雪皎又是其中的名品,所以我们家乡有‘雪皎’乐舞。今天殿下和诸位大人吟诗赏花,凤凰儿愿意一舞,给各位助兴。”
竣熙听了这话,哪有不开心的,忙叫众人散开,给凤凰儿让出舞蹈的场地。但凤凰儿却摇头说“用不着”,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七个东宫的宫女手持檀板走到了近前。凤凰儿轻轻一纵,飘然落在竣熙摆放文房四宝的石桌上,轻启朱唇,唱道:“秋风秋露清秋节,西风簌簌低红叶,正造化安排,为谁今夜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蜂蝶等闲猜,枝头开未开?”她边唱边翩翩起舞。有时缓,仿佛风吹花枝,有时疾,若彩云追月。石桌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又放着各种东西,但却好像根本不影响她似的,跳跃旋转,恍若天仙。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冒犯了仙女,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绝世之作。
宫女们的檀板也和寻常鼓乐中使用的不同。平时教坊演奏,檀板多为辅助之用,只论节奏,不论音高。此时宫女所使用的却特别分出了七种不同的声音,相互唱和,俨然独自成曲,介于筑的激昂和琴的优雅之间,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一曲完毕,凤凰儿从桌上旋转飘落,翩然向竣熙行礼,而众人都还沉浸梦幻之中,不愿醒来。
“凤凰儿,简直太美了!”竣熙拊掌称赞,同时双手扶起自己心爱的姑娘。
凤凰儿娇羞满面:“殿下喜欢那就最好了,我还怕这难登大雅之堂呢。”
“姑娘未免太过谦虚。”旁人也都赞道,“中原乐舞如今流于程式——这都是因循守旧之弊,连教坊都衰落了!”
在座都是支持、参与新法之人,听到如此议论,自然也都有感慨要发。一时这个想法,那个建议,风雅之气顿减。凤凰儿一边轻轻笑道:“既然大人们有正事要谈,那小女子告退了。”
竣熙才感到冷落了情人,赶忙唤住她:“别走——今天应该是只谈风月的。有什么关于新法的,统统留到明天朝堂上再说。违者罚酒!”边说边让太监将去年自酿的百花酒拿出来待客,又携了凤凰儿的手一同在石桌边坐下:“你跳得这么好,我忽然诗性大发了。你来给我磨墨,我要为你写一首诗。”
凤凰儿红着脸笑道:“殿下折煞我了,殿下自写诗,我可不敢要。”
竣熙不依:“符姐姐教你什么都好,就是可恶把你教得如此客气。我偏偏要为你写一首诗——你刚才唱的那《菩萨蛮》也很不错,是谁写的?”
“本是我家乡的民谣。”凤凰儿道,“符姐姐听了之后用中原的诗词对上去的,她说每一句都还有出处……”
才说到这里,外面又有太监报道:“启禀殿下,霏雪郡主到了。”
啊,白羽音这个坏丫头,果然来了!程亦风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心里就极不舒服。
竣熙显然也对白羽音没有什么好感。不过想来他没有见过这姑娘的真面目,所以只是皱眉头道:“她来做什么?又是母后叫她来的?”
太监道:“是。霏雪郡主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知道殿下在这里召集诗会,就让霏雪郡主带了琴来给殿下助兴。”
皇后的面子加上康王的面子,竣熙总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只得满不情愿的点头道:“那就请吧!”
白羽音因抱着古琴从外头进来了。她和前日大闹景康侯府的时候判若两人——也穿着一身白衣,不过是雪缎制成,上面绣着白梅花,一朵一朵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头上并没有太多珠翠,只簪了一朵银色的茶花——外行人不知道,这花乃是能工巧匠将真花风干之后镀银而成,比起普通的珠花,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今日东宫中的人没有一个是精通打扮的亲贵女眷,大家看白羽音,只觉得朴素淡雅,全然不晓得她周身上下都价值不菲。
程亦风差点儿被这小妖女害死,无论她怎么打扮得美若天仙,他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侍奉在白羽音身后的是符雅,青衫磊落,粉黛不施,平凡得仿佛要溶到背景中去,却偏偏吸引他全副的心思。
符雅是被逼的,程亦风想,为了白神父,为了她的教友,她必须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我怎样才能帮上忙?
白羽音向竣熙见了礼,又同众人点头招呼,显得既高贵又得体。“太后娘娘吩咐羽音来给殿下助兴,未知殿下属意何曲?”
竣熙见到她就周身不自在,听什么曲子也没意思,因道:“麻烦郡主怎么过意得去?郡主想演奏什么,就请便吧。”
他冷淡,白羽音也冷淡,回头向符雅使了个眼色,符雅就走上前来,将石桌上的笔墨纸砚稍稍收拾,给白羽音空出摆放古琴之地,又帮这位郡主将琴套取下,露出焦红色的琴来——亲贵小姐们的琴往往镶金饰玉,雕琢繁复,白羽音的这一张却看来平平无奇,好像要告诉人家,琴艺好,何须金碧辉煌的琴呢?其实众人却不知道,她的琴是南海香木所制,不仅声音动听,更有异香,是千金难买的宝物。
“献丑了。”白羽音走上前来,琮琮拨了几个音,跟着一曲《幽兰》清丽委婉地流出。这本是古代文人雅士怀才不遇,孤高寂寞的情怀,一个少年女子弹来,半分轻佻也没有,坦荡雅洁,实在难能可贵。众新科进士们不由都颔首默默称赞。而程亦风则更加觉得这个小姑娘阴毒可怕,随时随地就能戴起面具,你简直不知道她何时是在做戏,何时又是认真的。
白羽音继续弹着,忽然调子一转,弹起了《白雪》之曲,登时凛然清洁之感自琴弦间飞出,再好的花朵也显得俗艳。众进士们都自诩雅人,几乎要击节相和。又恐毁坏这绝妙的乐曲。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只听檀板一声响,和着琴曲的节奏,凤凰儿翩翩起舞。她一手拿着檀板,另一手擎着一支银簪,簪下银质的流苏铮铮做响,就好像许多银铃一般。她一边舞,一边打着拍子,很快孤傲的《白雪》之曲就变成了一派烂漫之姿。好像看到元宵佳节的火树银花,又好像有孩童在敲打着冰凌作乐。白羽音快时,凤凰儿也快,白羽音缓时,凤凰儿也缓。到最后白羽音“琮琮琮”三声结束,凤凰儿刚好也飞旋着落在了花丛之中,再起身行礼之时,发间已经沾了好些花瓣。
“好!简直好极了!”竣熙拍着手,上前拉起凤凰儿,又帮她拈着头上的花瓣。
“是霏雪郡主弹得太好,我忍不住才跳了起来。”凤凰儿笑着挡开竣熙的手,“殿下别麻烦了,这哪儿是你做的事呢?”
“的确是有点多此一举。”竣熙端详着凤凰儿,“不拈了,还应该加一些才好看!”边说边摘了一朵“雪皎”插在凤凰儿的头上。凤凰儿脸羞得通红,一时间连那朵花都好像被映红了一般。
白羽音淡淡地将琴收了起来,仿佛不经意地问:“殿下,请问这位姑娘是?”
“见过郡主!”凤凰儿连忙下跪,“奴婢是……是符小姐的远房亲戚。”
“你起来,何必自称‘奴婢’呢?”白羽音道,“连太子殿下都不让你下跪,我岂敢如此!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我真是自惭形秽。”
凤凰儿脸更红:“郡主过誉了,凤凰儿哪里比得上郡主呢。”
白羽音不和她再客气,否则反而失了身份,只对符雅道:“皇后娘娘交代的事也做好了,我们走吧。”
“是。”符雅垂首听命,见她起身,又帮她整理衣裙。程亦风看在眼里,心中万分不是滋味:符小姐受制于人,不知道暗地里要被这小妖女怎生折磨!我非得想一个什么办法,揭穿这霏雪郡主的真面目——就不信太子这样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血性少年,能容忍康亲王祖孙作恶朝堂。
他这里还没想出对策,那边符雅已经伺候着白羽音退到门口了。不过还没跨出门,就听外面太监又报:“殿下,状元郎袁大人到了!”
“叫他进来!”竣熙命令。
符雅忙拉白羽音朝边山靠了靠,让出一条路,哲霖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和白羽音打了一个照面,略有惊讶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本来的神色:“微臣参见太子。未知殿下忽然诏臣前来,有何吩咐?臣还在禁足之中,本不应出门……”
竣熙一抬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你的确还在闭门思过之中——但是我听说你昨天夜里带着人抄了菱花胡同。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罪案,你连禁足都不顾了,要亲自带人去查抄?是大贪官么?怎么不先报上来?”
“这……”哲霖犹豫了一下。程亦风知道他必然不会据实禀报——康亲王怎能容许白羽音的名字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事情联系到一起?在康亲王罗织的“事实”里,白羽音昨夜不曾私奔,当然也不曾被绑架了。他看了看公孙天成,到如今还是不能领会老先生的意思。而老先生也完全没有打算解释给他听,满面好奇的盯着哲霖,仿佛很想知道是否当真发生了“大案”。
哲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很快就道:“启禀殿下,不是贪污案。而是……很棘手的事。臣得到消息之后,自忖万一上报,不知会引发什么麻烦,所以决定先斩后奏。”
“什么棘手的事?”竣熙有点儿不高兴,“你既然是‘先斩后奏’,现在也该‘奏’了吧?吞吞吐吐的却是为何?莫非你觉得你的权力大过我这个监国太子?”
“殿下恕罪!”哲霖慌忙跪倒,“臣不是有心隐瞒,臣是……既然殿下问,臣再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再吞吐。回殿下的话,昨天臣得到消息,有邪教在菱花胡同集会,图谋不轨,所以臣就让顺天府官兵将他们的神坛所在给封了,所有在场的邪教分子也都押入顺天府大牢。因为此邪教十分厉害,臣恐怕小小耽搁都会使他们察觉,逃之夭夭,为害人间。所以臣才自作主张,先下手为强。”
“邪教?”在场众人大多茫然不知,或者以为是上刀山吞火球的江湖骗子,或者想起前朝那些鼓动无知小民造反的枭雄,程亦风则是心中担忧,不知哲霖会给菱花胡同的教会安上什么罪名——倘若他像昨天夜里白羽音那样,说什么暗害皇上图谋叛变,那就一定要当场揭穿这个阴谋才行。
“你说什么邪教?”竣熙问,“京畿地方,怎么会突然出了邪教呢?”
“启禀殿下,”哲霖道,“这个邪教叫做基督教。中原地方曾经禁过的‘景教’就是其前身。这邪教是外洋传来,在此地建立了分舵。舵主名叫‘白赫德’,乃是一个红毛蓝眼的藩鬼。他宣扬那荒诞不经的教义,迷惑百姓,让他们把纲常伦理都抛到脑后,男男女女在一间房内集会,不分尊卑长幼,都以弟兄姐妹相称,且宣称教徒都是上帝的子女——因那上帝就是他们的天,所以他们其实个个自称天子。”
“这还了得!”在场的新科进士们虽然拥护变法,但谁不将孔孟之道供奉在心中?不论尊卑已经是荒唐,个个自称天子,岂不就是造反?
哲霖还继续说下去:“那白赫德以奉献天国为名,骗信徒们捐献银钱。不论信徒的贫富,收入的十分之一要捐给教会。他说,不捐钱将来就会下地狱,所以信徒没有一个敢违背的。这白赫德聚敛了巨额财产,不知有何用途,也不知藏匿何处,臣将他收押之后,就想审出银钱的所在,好收归国库,作为新法之用。”
“这藩鬼简直可恶!”竣熙拍案道,“我天朝上国,对往来之外国人素来友好,未料他们却做出此等事情来。若不严加惩治,我天朝威仪何存?”
“可不是!”诸位新科进士都赞同,有的说要杀一儆百,有的说要彻底清查,铲除一切教徒,还有的说,既然京城有其据点,或者别处也有,当小心行事,免得邪教连成一片乘机作乱。只有少数说,不见得真的是造反,还是先查清楚,免得枉杀无辜。总之大家各抒己见,茶花的美好,音乐的动人,这时一扫而空。
“我看要彻底清查,恐怕会牵连很广呢!”白羽音忽然开了口,竣熙才注意到她一直站在门口没走。因问:“怎么说?”
白羽音道:“本来这种大事,轮不到我插嘴,但是就我所知,亲贵女眷中也有一些成了基督教的信徒。有些是小姐和丫鬟都信的,有些则是丫鬟不晓得从哪里听来,就信了的,还悄悄要传给主母。我听说这基督教信奉一个叫耶稣基督的人,他是童女所生,连父亲都没有。当初有人也拉我入教,我觉得这教义大大的有违伦常,所以就拒绝了。但是其他的女眷因为贪新鲜,图好玩,大约有不少上当受骗之人——否则,菱花胡同那么大的宅院,怎么就置办得起来呢?”
大家听说连亲贵女眷也都入了教,先是惊讶,后来又觉得白羽音说的很有道理。竣熙问:“你说那要拉你入教的人,是谁?”
“这……”白羽音犹豫着,“我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竣熙道,“难不成还是母后么?此等宣扬歪理邪说之人,我定意要严办,你只管说!”
“是……”白羽音仿佛还在犹豫,但忽然手一指身边的符雅:“就是符小姐!”
这下,不由得满场哗然,几十道目光统统射向符雅。程亦风急得恨不得立刻跳出来揭发一切,只是公孙天成暗暗拉住他的袖子:“大人,等等。”
“还怎么等?”程亦风焦急,“她这样岂不是要把符小姐冤枉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公孙天成道,“大人不要忘了,死地才有生路。”
“符姐姐,这是……真的么?”竣熙诧异地望着符雅。
符雅的面上很平静,看也没有看白羽音一眼,径自走到了竣熙面前,端正地跪下:“符雅不敢隐瞒,我的确是基督教徒,同白赫德神父早在婆罗门国就认识了。菱花胡同用作教堂的宅院是我帮白神父置办的。我也曾广传福音。基督教义中童贞女生子是真的。不仅如此,耶稣受难,三日后复活也都是真的。正因为他复活了,所以我们信的才不是枉然。”
竣熙一时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窃窃地议论:什么童贞女生子,什么死人复活,这邪教果然邪得很!
“符姐姐,你……”竣熙斟酌着措辞,“你这样一个见识广博又聪明的女子,怎么会被这种下三滥的邪教所骗?”
“殿下既然觉得我见识广博又聪明,”符雅不答反问道,“那你认为能让我真心信服,连死且不惧的,会是下三滥的邪教吗?”
“你……你这又是何苦?”竣熙道,“中原有那么多神仙好信,为何要去信那外藩的玩意儿?母后诚心礼佛,广结善缘——你去信菩萨不是很好么?即使是父王迷恋烧丹炼汞之术,也是修身养性之道。周易八卦之类,多的是学问,你可以去研究,何必搅进这邪教之中?你不爱权,也不贪财,何故要帮那外藩之人搜刮我中原的财富?”
符雅笑了笑:“中原如何古来自有‘菩萨’之说?还不是从天竺国传来的?这不也是外藩之物吗?烧丹练汞倒的确是中原代代相传,但是殿下这么快就忘记了三清天师么?他怎样取红铅,又怎样用那周易八卦的道理将殿下困在行宫?”
竣熙当然没有忘记,只是急着要劝符雅,想不出更好的例子而已。“哪里都有害群之马。”他勉强辩道,“只一个三清天师,不能就把黄老之术统统抛弃。再怎么说,佛家、道家都还讲究纲常伦理,没有教导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基督的教导也有纲常伦理。”符雅平静地应答,“经上多处规劝,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当孝敬父母。又当爱人如己。这些难道不就是伦常之纲吗?”
众新科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为此话并无问题。
白羽音却冷冷的道:“一切害人的东西,倘若真想害人,就非得装成对人有益的。试想,若有人开口就教导你要奸淫掳掠杀父弑母,你大概不是调头逃跑,就是直接去报官了,又怎么会信他呢?”
“不错,”符雅道,“经上说了,好树结好果子,坏树结坏果子,要看树的好坏,就看它的果实便可。菱花胡同的每一个弟兄姐妹,虔心向主,日里做着自己本分的活儿,夜晚还轮流来胡同里照顾病人……”
“说到病人,臣有一事要禀报殿下!”哲霖打断了符雅,“菱花胡同里住的病人不少是大麻风,朝廷命令禁止这样的人在京畿地方居住,以防传染。如今邪教公然抗旨,不知有何图谋!”说着,目光像剑一般盯住符雅,又扫向程亦风,似乎是挑衅他出来为符雅辩解。程亦风气得微微打颤,但公孙天成死死地抓住他不放:“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图谋?”符雅毫不畏惧的回视着哲霖,“图谋就不敢说,目的却是有的。我们当然知道朝廷有旨,凡是有麻风、伤寒、暑痉、鼽窒等症者,必须送往京城以外三十里,不愈不得回京。这样做,固然确保京中不会疫病流行,但是对这些病患和他们的家人未免残忍。病患中有的是祖父母,有的是父母,他们将死之时,没有子女送终;病患中又不乏无知孩童,一旦出京,就再也见不到家人。我们教会之所以悄悄收留这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由家人陪着,走完最后一程,这难道有错么?再说,白神父通晓医术,可以治病救人。教会在京城这几个月,请问疫病可有流行?”
哲霖被她质问得一怔,还未想出驳斥之词,符雅又接着道:“我听说昨天袁大人查抄菱花胡同时,将所有病人就地正法,请问这是依了哪一条王法?你为何不让人将他们送到三十里外,而是要将他们杀死?”
“当时情况紧急。”哲霖道,“一时间突然出现这么多大麻风,未免造成疫灾,只好当机立断,将他们杀死。”
“当机立断?”符雅冷笑道,“袁大人还自诩是一个讲求纲常伦理的人——所谓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当时病患中有袁大人的亲人,袁大人难道也会将他们就地斩杀吗?”
竣熙之前并没有听说斩杀病人的事——就算邪教中人可恶,病人为他们所收容,却是无辜,哲霖这样做未免过分。他就皱起了眉头:“乱杀人的确是不对。不过,那个藩国来的什么邪教分舵舵主,若不是他把病人悄悄藏在京城,这些病人好好在外养病,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叫顺天府去查一查,死了哪些人,烧埋银子从没收邪教的财产中支出。袁大人你到时要亲自向家属们解释情况。”
哲霖听出话中偏袒自己的意思,暗暗欢喜,道:“是,臣一定做到。只是现在要审那藩国的妖僧白赫德,他口风甚紧,似乎中原话也不是很懂,一时也难以问出将聚敛的财宝收在何处。”
“这个……”竣熙看了看符雅,“符姐姐你不是会说好几国的藩话么?白赫德说的什么话,你总会说吧?你去顺天府帮他们一帮,或者可以将功折罪……”
“我的确是罪人。”符雅道,“但是不是袁大人安给我的罪名,我不需要将功折罪。再有什么罪,我主耶稣在十字架上也已经为我赎了。”
“你……”竣熙念着往日的情分,才想保住符雅,没想到她这样固执,“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恐怕母后也不会保你——前朝对景教教徒是立斩不赦的,基督教既然是一路货色,你恐怕也难逃死罪——为这个白白丢了性命,值得么?”
“耶稣能为我而死,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符雅淡然却坚定的回答,又看了一眼程亦风,好像是知道自己必然难逃一死,用这一眼来诀别了。
程亦风心理里不由刀割针扎一般地疼:符小姐向日待我如何,如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只恨我这木头一般的人,全然辜负了她!她昨夜说了那些肺腑之言,我也未曾回应。今天若是就这样沉默下去,岂不……想着,就发狠要甩脱公孙天成的手:“殿下,臣……”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表态,却见凤凰儿扑通向竣熙跪倒:“太子殿下如果要治符姐姐的罪,就请连凤凰儿也一并治罪吧。”
“你……这是做什么?”竣熙惊讶,“快起来!”
凤凰儿只是摇头。
竣熙道:“我何尝想治符姐姐的罪,但是她固执己见,你也不是没看见——符姐姐,你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不要为了此等邪教白白牺牲。”
“殿下,你不明白。”凤凰儿轻轻的解开了衣领,从里面取出项链来,“凤凰儿就是景教的教徒。”
“什么?”竣熙惊得几乎站立不稳,“你——你——这话不好混说!”
凤凰儿将那项链解了下来,交到竣熙的手里,上面果然坠着十字架。“殿下不记得了么?凤凰儿是西瑶景族人。”她道,“景族之所以得名如此,就是因为我们族人都是信奉景教的。我听大家方才的话,景教是老早就被名令禁止的,凡教徒,杀无赦,而基督教新近传来,还没有被禁,也谈不上处罚。由此看来,这里如果有谁该死,那就是凤凰儿。”
竣熙对着凤凰儿,满腔柔情蜜意,别说治她的罪,就是谁动她一根头发,他也决不答应。骤然听到她竟是景教教徒,怎不完全乱了方寸,怔怔地握着那项链,不知该如何是好。
凤凰儿道:“殿下听了许多人说基督的教导如何不符合纲常伦理,殿下也听了符姐姐的辩驳。凤凰儿没有符姐姐的学问,说不出大道理来,但是却知道,主耶稣一直在保护着我。我小的时候,父母病故,我被人贩子拐卖进了歌舞伎班子。别人看来,真是万分不幸,但谁又会知道这个歌舞伎班子能够从西瑤来到凉城,能够进宫?凤凰儿进宫,第一次表演就……遇到了麻烦,本来难逃此劫,但谁料到符姐姐正好在场,能施以援手?后来凤凰儿逃了出来,又正好碰到了太子殿下,被殿下收留——及至我被迫出宫,看来也是坏事,却得到了符姐姐的悉心教导。符姐姐被袁大人绑架,看来也是劫难,但却让凤凰儿有了重新进宫的机会。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碰巧的事呢?一个铜钱扔起来,只有一半的机会得着正面,一个骰子掷起来,大概六次中有一次是六点。凤凰儿每次遭遇解难,无数的可能,却偏偏都化险为夷,且一步一步将我引向殿下,这岂是‘凑巧’可以解释的?”
� ��谓“祸兮福之所倚”读书人都读过这一句,没什么稀奇的。而竣熙听她说着话,隐隐有一种“缘分天注定”的意味,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焦急: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凤凰儿当成邪教徒处死的。
凤凰儿又接着道:“主耶稣教导过我们,他对我们这一辈子早就有所安排,任何事都有他的美意在其中。他叫万事互相效力,让爱主的人得益处。殿下看,这教导可有半句是假的么?”
竣熙无心听什么“耶稣的教导”,只想着凤凰儿的安危——凤凰儿不能有事,符雅也最好不要有事。听她们的描述,这个基督教的教义并非大逆不道,白赫德也没有在京城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问清楚向信徒征收的银钱去向如何,倘若他们不过是像寺庙道观一样募集些善款治病济贫,这件事情可以平息下去。如果真的干了什么坏事……他自己立刻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凤凰儿这样的姑娘都笃信耶稣,他们怎么会干坏事呢?
越想,心中就越坚定,终于道:“景教被禁绝,是前朝的事情。前朝还有皇帝下令灭佛呢,难道今天也要将和尚尼姑赶尽杀绝么?所以,你们谁都不要随便说死罪。”
“但是殿下——”哲霖看竣熙态度转变,急道,“景教早已不成气候,凤凰儿姑娘与世无争,自然不必深究。但这个基督教真的古怪万分,方才殿下也听到,他们的信徒有贩夫走卒,亲贵女眷,甚至连朝廷大臣也和他们颇有来往呢,连程大人也曾经去过菱花胡同几次——程大人,你不会否认吧?”
程亦风正愁插不上嘴,听言,当即上前一步道:“不错,我是去过。基督教并不是朝廷名令禁止的邪教,白神父劝人向善,又以身作则,我听说你们去拿人的时候,他本来可以逃走,但是为了保护别的信徒,才会落到你们的手中——此人对自己所信仰的耶稣至忠,对教友至义,对病人、穷人至仁,乃是以个堂堂正正的君子。我程某人与人结交,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不论鸿儒白丁,不论中原外藩,只要是君子,我就愿意同他做朋友。袁大人觉得这样做有错么?”
袁哲霖没有和程亦风当面冲突过,愣了愣,才道:“大人说是结交君子——我听说樾国人都认为玉旈云身边的石梦泉是个大大的君子,莫非大人也要结交他么?再说,君子和伪君子光看表面又岂能分别得出?如果这个白赫德背后还有旁人,只不过打着教堂的招牌来招兵买马,意图对朝廷不利,或者勾结樾寇——将来万一出了事情,谁来担待?”
程亦风冷笑:“袁大人也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怎么不知道菱花胡同教会里多是些平民百姓呢?就算还有符小姐这样的亲贵女眷,就算还有我这种心存好奇,就去看个究竟的朝廷大臣,我们的一举一动,还不是都被袁大人你牢牢地掌握着?如此说来,袁大人你那支庞大的细作队伍,比我们统统加起来还要厉害。我们真想要造反,你会不知道?一边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边是中原武林的高手,谁造反比较容易成功呢?”
“手无寸铁不过是表象。”哲霖道,“你怎知道他们中不是卧虎藏龙?”
“不错,耳听多是虚,眼见未为实。”程亦风道,“袁大人出入禁宫窃取试题易如反掌,这你是演示给大家看过的。而菱花胡同的诸位有什么本事我就没有见过了——白赫德是武林高手么?那他为什么现在还关在监牢之中?或者符小姐比你嫂子的武功还要好?那她当日怎么就被你挟持了呢?什么是谨慎小心,什么是捕风捉影,我想大家都还分得清楚吧?”
“本领并不光是武功吧?”哲霖道,“白赫德使的也许是苦肉计,符小姐今天或者就是欲擒故纵,而凤凰儿姑娘说不定就是美人计呢?”
“袁哲霖!”竣熙怒而拍案,“你说什么!”
“臣……”袁哲霖想劝谏“色字头上一把刀”之类的话,但竣熙厉声喝住他:“今天从头到尾就是你一个人在说!基督教如何是邪教了,如何搜刮银钱, 如何意图造反有勾结樾寇了,全是你一个人说出来的,连半点证据也没有。那个白赫德我是没有见过,但是符姐姐是怎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她深得母后的信任,岂容你胡乱污蔑?而凤凰儿——”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下面要说的话已经酝酿了许久,这时终于要出口了似的,片刻,才道:“凤凰儿和我情投意合,我迟早就禀明父王母后,迎娶她为太子妃——你敢胡言乱语坏她名声?”
哲霖愣住——竣熙对凤凰儿如此认真,他是没有计算到的。
“基督教的事情,不需要你去查。”竣熙道,“你给我继续闭门思过去。念在你揭发贪官有功的份上,若你就此好好反省,一个月期满,我仍然会不计前嫌地中用你。若是你再……再做些先斩后奏的事,我定不轻饶!”
“是。”哲霖知道教会的这件事属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既然已经砸了,此刻多说什么都没有好处,只能等风头过去,再做补救,因而叩拜:“臣知罪了。臣告退!”起来躬身,一直倒退出门去。
竣熙亲自搀扶着凤凰儿,又叫符雅也起身。“这个事情本来是小事,不必小事化大。”他道,“我让顺天府去查,查不出罪状来,就会释放那个神父了。只要以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天朝上国,不见得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基督教。”
凤凰儿登时大喜:“多谢殿下。”
符雅亦深深一福:“谢殿下的恩典。”
程亦风自然也开心,轻轻问公孙天成:“先生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先生怎么知道这样行得通的?”
公孙天成轻轻一笑:“其实就在贡院事件的那一天……”原来那天凤凰儿不知符雅的去向,又到程亦风家里来寻找,可巧就遇到了等着消息的公孙天成。老先生无意中看到小姑娘颈中掉出来的项链,认出和教堂的雕塑一模一样,猜想凤凰儿和教堂必有联系,就暗中言语探问,果然就问出了凤凰儿是景教教徒的事。当时就想利用凤凰儿和竣熙的关系化解符雅的危机,便问凤凰儿是否愿意帮忙。小姑娘看符雅就好像唯一的亲人一般,能救符雅的,如何不肯,当即答应。公孙天成就如此这般地嘱咐,又制造合适的时机——他一方面让严八姐监视景康侯府,一方面拜托宇文雍照着严八姐抄来的名单修改刑部询问记录。那些人本来心中有鬼,一被提审,无不如实招供的,久而久之,宇文雍连记录也不需要修改了。到后来哲霖写折子给竣熙,要求对贪污犯网开一面时,凤凰儿正在竣熙身边伺候,就偷偷把折子偷了出来。公孙天成按照严八姐的名单把漏网之鱼统统填上,结果就成了揭发信。他本打算慢慢逼哲霖出手的,未料中途杀出个白羽音来,加速了计划的进行。也算歪打正着,现在终于圆满地解决了。
程亦风才舒了一口气:“先生你瞒得我好啊!我可差点儿没有急死!”
公孙天成只是笑:“要是一早告诉了大人,这戏怎么唱得真呢?大人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呢!”
程亦风也知道自己不擅权谋之术,果然怪不得公孙天成。看看周围,经过了这一场变故,大家都无心继续作诗了,纷纷向竣熙告辞。而竣熙自然也有很多话要和凤凰儿悄悄地说,就不留客。
符雅呢?程亦风探头张望,却是不见。方才危急之时,心理翻滚着不少话,想一股脑儿的说出来,生怕晚了就再无机会。现在危机解除,忽然就半个字也不记得。符雅昨夜说,当初凉城的城楼上,程亦风只记得朝阳公主,不记得她——程亦风的记性可不就是这么差么!
不如就算了,等哪天想起来,又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才起了这样的念头,他又忍不住暗暗打了自己一巴掌:“程亦风啊从程亦风,你一世做人就是这样的烂脾气。一切能拖则拖,拖到最后,徒然后悔!你就不能好好的做一件事么?”
如此想着,心潮激荡。“公孙先生,我想起有事要去办,你自己回去吧。”他说着,丢下了公孙天成,又来和竣熙告别,就直追出东宫来了。
可是,两旁的步道上只见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根本没有符雅和白羽音的影子。
到哪里去了?他挠头:回去坤宁宫?还是出宫了?
心有不甘,他先朝后宫的方向追了一段,毕竟不好进后宫,所以未见到人就回了头,又往出宫的方向追,一直追到宫门口,也没有看到。不由泄气万分。
其实他不晓得,白羽音带着符雅,既没有回坤宁宫见皇后,也没有出宫,只是走到了东宫花园的深处。初冬时节,到处萧索,夏日茂密的树丛,如今一眼就可以看透,直看到镜子一般平静的池塘。
白羽音一步一步的朝池塘走,符雅唤她,她却不听。
“郡主,”符雅道,“皇后娘娘还等着你呢——康王爷大约也等着你回家呢,花园里这么冷,仔细着凉。”
白羽音走到了池塘边,将琴搁在一块假山石上,伸手摘了一条光秃秃的柳枝,端详着,把玩着,忽然转身“啪”的一下抽在符雅身上,柳枝坚韧,符雅的肩头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她惊得退后两步:“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白羽音冷笑着,挥动柳枝再次抽来:“真可惜,我今天没有能治死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被迫让他们杀了帆哥哥!我恨死你了!”她说话的时候,柳枝像吐信的毒蛇,一下一下舔向符雅。符雅素来没有练过武功,怎么躲闪得过,片刻就已经遍体鳞伤。
白羽音也打累了,稍稍住了手:“凤凰儿……那个死丫头,我原先倒是没有料到你还安插了这样一步棋。现在你的教会也得救了,你也不需要我外公了,你是不是打算借她的口向太子揭发我?”
“奴才怎么敢!”符雅摇着头,“郡主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了儿媳妇……我做奴才的,怎么敢胡乱插手主子的事。凤凰儿今天会出来说话,我也没有料到。”
“说得倒好听。”白羽音冷笑,“原来你也是一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我今天才发现。”
符雅不知她究竟想怎样,既不能呼救,又不能自卫,看她一步步逼近自己,只能一步步后退。但白羽音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片刻,道:“你帮我拿着琴,我们走吧。要有人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摔的,知道了么?”
符雅不想多惹麻烦,便点了点头,走到假山石边,将白羽音的琴抱了起来,却冷不防背后被人一推,她失去重心,一头就摔进了池塘里。刺骨的池水浸透她的伤口,不住地打颤。
白羽音哈哈大笑:“我告诉你,之前我根本就不稀罕太子妃这个位子。不过现在我非要得到不可。你,凤凰儿,程亦风,我一个一个把你们治死,为帆哥哥报仇!”
说着,转身朝来路跑去,便跑边喊:“救命啊!符小姐掉进池塘里啦!符小姐帮我捡琴,掉进池塘里啦!”
她的声音那样的尖细,那样的刺耳,像锥子一样。符雅记忆里深深埋藏的片段被这样一刺,都涌了出来——沉船,慌乱的宫女,韩国夫人……她是没有活路的,早晚而已。
早晚而已。回忆沉重,湿透了水的冬衣更加沉重。她渐渐地向水底沉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下福利真的结束了……
闪走作事去了
一百章啦……哈哈哈哈哈
03/10/2009 俺居然把皇后的家写成慈宁宫了……分特……虽然皇后也不是长住坤宁宫的,但是我懒得编造一个宫殿的名字了,等我有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