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骇说：“一定要说的话, 他身体机能衰弱, 心肺等器官受损严重，脑损伤等等这些问题，医院的医生，还有你接触过的异界医圣，都应该跟你讲过。”

杨钦怔怔点头。

吴骇说：“但要我说, 他没病。所以无治。”

杨钦难以置信，却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门，房门关得严实, 吴骇声音很轻，这话应该不会有除他们之外的人听见。

“没病？”杨钦说，“你是不是说错了, 没病怎么就治不了？”

吴骇摇头道：“我救过很多病人, 但只有一种病人，我救不了，那就是自己都不想活了的人。”

杨钦脸色煞白, 摇头说：“不可能。”

吴骇道：“他平时是不是特别忙？”

杨钦皱眉道：“我不知道, 我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异界, 我回来的几天他精神很好, 空闲时间好像很多，平时我不知道, 他的脑域阔度高，工作效率低不到哪儿去。所以平时……管家！”

管家已经是白起源宅子里的老管家了，宅子里的佣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但管家始终没变：“并不闲，先生工作不分白天黑夜，他好像不需要睡觉，我看他精神很好，也听说脑域阔度高的人不需要休息，有类似冥想法可以恢复精神气，平时非常忙，先生经常顾不上吃饭，他胃口又不太好，说是有少爷给的灵药，所以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做饭，家里的佣人没事做所以才遣散……先生让我不要告诉少爷，所以就没有多嘴。”

杨钦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白起源并没有类似的冥想法，他也从没教过，因为约定好让被异魂夺舍的白起源作为一个平凡的地球人，将来寿终正寝！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白起源病危，倒下至今，他都被瞒在鼓里，起初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杨钦道：“凭这些就能证明他不想活？我给他弄来了那么多续命的药，他都已经吃了啊！”

吴骇看了眼旁边的黑猫，说：“你给的灵药可能都被他喂了猫。”

杨钦滞住了，目光死死盯着那只过分健康的黑猫，白起源不吃不喝累垮了身体，黑猫却长得很壮实。

吴骇摸了下白起源的手腕，魂力探进去仔仔细细地探了遍，说：“果然没怎么吃。不然我真不知道，就他这个年纪，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还有你护命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把自己的生命透支到这一步的。”

白起源的魂火已经快熄灭了，如果是求生欲很强的病人，就算魂火弱得只剩一丝，有一口气在，吴骇也能救活过来。

但是眼前这人不一样，意识微弱，血液流动得很缓，像是吊着一口气，又像是随时都能死去。

吴骇没有见过如此安详的病人，弥留之际，连一丁点挣扎的意念都没有。

躺在床上的白起源干干净净，却全身散发着一股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气息，大脑开发到一定程度，好比白起源这样，神魂在异界至少已经成圣成尊，他的大脑足以控制身体的每一个器官，甚至刺激细胞再生，加速伤口愈合。

换言之，如果不想活了，那么身体每一个器官都听从大脑的指令，在一点点地衰减，已经是坏透了，承受不起药力的冲刷，这么糟糕的身体，恐怕药力冲刷一下，内脏会碎掉，就算用药力刺激，病患本人并不自主吸收药力，而是排斥，或者让药力不起效果，那么吃再多的灵药仙珍，也只是白费力气。

因为自己都不想活了，所以谁也救不了。

吴骇突然想到白起源顽固的腿伤，既然他自己就能一定程度地控制细胞再生或死亡，那么他坐轮椅，难道是因为……自残？

杨钦动了动唇，轻声说：“如果真是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死？”

这个问题，吴骇没法回答。

确实如果白起源真的想死，那么魂火随时都能熄灭，可在他来到现在，魂火还有那么一丝，顽强地存在着。

“为什么不直接死了，还要躺在病床上，做出好像还有的救的样子，让我误以为还有希望，直到他来告诉我，你其实早就想死了，”杨钦看向床上的白起源，语气冷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身体的每一寸都亲密接触过，但他又如此陌生，好像从没看透过，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告诉我？”

“说话！”杨钦抬高声音，他是真的生气了。

白起源眼皮艰难地动了动。

吴骇犹豫着说：“也许他有什么心愿未了，所以想见我？”

吴骇不会觉得白起源是想因为当年对他做过的事忏悔，如果是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会觉得白起源等他来的目的，也许是为了……

吴骇看向失神的杨钦。

终于，白起源缓缓睁开眼睛，无神的目光竟还是昔日温和的模样。

吴骇莫名觉得这副神态很眼熟，回想起来每次看到白起源都有种时光凝滞、岁月静好的感觉，而白起源的从容有度、温文尔雅、深不可测，似乎有那么点眼熟。

但他没和白起源深入接触过，所以不好说是在模仿谁。

病床自动抬高，白起源总算能看到吴骇。

管家只能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听到声音，但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许多。

杨钦朝着管家点头示意，管家出去后并带上了门。

只要嘴唇还能动，发出的声音再轻，病房里的三位仙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白起源说的是：“我想再见军统一面。我有事想求他。”

“再”？白起源曾经见过军统？什么时候？

吴骇看向杨钦，杨钦也一脸困惑，但杨钦知道白起源很尊敬军盟统领，不过什么时候见过就不知道了。

将军都清楚，神秘的军盟统领、传说中的军盟创始人是吴骇的师父，但见过那位神秘存在的将军屈指可数，而且几乎都不在地球上。

杨钦突然冷冷地笑了：“原来你临死前想见的人是军盟统领，我知道你一直景仰的人就是这位神秘莫测的统领，但没想到你有这么深的执念，我却从不知道。”

杨钦为了找有可能救活白起源的吴骇，而找去军统生活的清寂岛，见到了元武大陆的武神，总算勉强联系到吴骇，但他没想到白起源想见的其实是军统！

而且白起源曾经见过军统这件事，他也不知情，他不知道白起源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他只知道这个病床上躺着的人，从头到尾一心想着死，从未想着他，无情得令他心寒。

杨钦说：“如果死是你复兴华夏之后的愿望，死前见上最想见的人一面，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我也定会满足你，让你如愿以偿地死。等你闭上眼咽了气，我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

白起源魂火很微弱，目光依旧淡淡的，弯起唇角似乎在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省去气力，像是根本不在意，也不想多看杨钦一眼。

杨钦被气笑了，问吴骇：“可以吗？让他见一见军盟统领。”

吴骇说：“如果这是他的临终遗言的话……”他点了点头，道，“我问问师父，但师父乐不乐意来见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宇策在一旁逗猫，听到这话不由嗤了一声，其实吴骇这么说已经是很保守了，就凭凡主刚说了随叫随叫，只要吴骇有胆子叫，那么凡主必到。如果叫了却不来，岂不是很假。

按理说白起源只要诚心祈愿，军盟统领也就是凡主其实是能听到的。

但如果白起源并不知道军盟统领就是凡主，不直接称呼凡主，作为广大平民百姓中想到军盟统领的人之一，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心愿再强烈也翻不起多大波浪。

果然，没多久，一个银白头发穿花衬衫的老人通过身份验证，过了医院的重重关卡，负手弯腰来到病房门口，老神在在地瞄了眼西装革履的老管家，还嚎了两嗓子，这才敲门进来，朝着房间里的俩徒弟挤眉弄眼。

吴骇顿时有种想捂脸的冲动，师父您老人家真会玩！

银发军统恢复正经脸色，随意地瞥了杨钦一眼，杨钦退后，如果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对这位传说中的军盟创始人见礼问好，但此时实在没什么心情，于是只是让出床边的位置。

银发军统踱步到床前，猫着腰对白起源说：“听我徒儿说，你想见我。”他抬手一挥，白起源苍白的脸色有所好转，呼出的气息稍有绵长。

白起源睁开眼睛，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目光炯炯有神，他动了动唇：“是您吗？当年我刚被异魂夺舍，用拙劣的方式注入记忆，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的时候，曾见过您，当年见您，您还没有这般苍老……”

吴骇顿住，白起源见过凡主的真容！？等等，白起源背后的人是凡主！？

银发军统挥手赶人，道：“出去出去，都出去，看来第五大生态区区长要和老头子说个悄悄话。”

杨钦从没见过白起源殷勤的模样，这段时间来白起源给他的“惊喜”太多，他好像不了解这个人，也已经不想去看了。那只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窜到他脚边，亲昵地蹭了蹭，像是在给自己挠痒。他带着猫，和吴骇等人一同出去外面等候。

门一关上，凡主便恢复本来面目，他依旧负手，身形却拔高，美貌着实太过刺眼，看向病床上的人，笑容依旧，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白起源道：“当年我以那种方式‘死而复生’，军区没有人相信我，是您亲自见我，您说我是奇迹，说我的理念是对的，说需要我，让我势必要保持本心，借助异魂的力量来救国，将来可助您一臂之力，您还记得吗？”

凡主淡淡地微笑道：“记得的。也是我相信你能胜任要职，于是力排众议，保荐你做第五大生态区区长，一直以来，你做得很好。”

“我当然做得很好！”白起源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得意得像个孩子，但这不是稳重如山的区长会有的神情，“为了能做好，我咬紧牙关拼尽气力，才……我找你不是为了要表扬的。”

“你当然不是。”凡主笑容悠然，期待地等他继续。

白起源说：“我活得很痛苦。”

凡主道：“应该也不仅仅是痛苦，若全是痛苦，你活不了这么多年。”

人人都说他命太短，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活太长。

“你果然知道我在说什么。”白起源目光一紧，“所以我究竟是谁？”

他的身体是白起源，意志是白起源，记忆是白起源，但魂魄是异界来客，他的思维方式其实是域外的那种原始模式，他那没有规则限制的自由灵魂在这个条条框框巨多的地方受到局限，很多想法天马行空令他惊叹不已，但为了迎合世道，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他竭尽全力，却在压抑中快要精神分裂……

听说他的记忆被抹除了，又重新灌注了新的记忆，成了全新的人格，这个真相令他崩溃。

凡主道：“你要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白起源摇了摇头：“我人之将死，知道了也没意义，而且我不知道地球以外的天地，异界的什么存在，告诉我，我也记不住。”

“你该不会是来找我诉苦的？我没空听你诉苦。”凡主很有耐心地听着。许是憋了太久，没人能理解他，没人能知道他的真正想法，所以临死前才找上军盟统领，这样一来，就算事情不是他猜的那样惊世骇俗，至少他也就疯这一回。

好在，他没有疯。原来，他并没有疯……

白起源眼眶微微湿润，缓缓道：“你这张脸，我应该是见过的，你不仅仅是军盟创始人，你应该是，是……”白起源想不出头绪，道，“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杨钦跟你比，就像尘埃之于银河。”

凡主露出笑容。

“而且，我好像也是。”白起源眉头紧锁，一缕魂火摇曳却始终不熄，毕竟是他想死，寿命什么时候结束，若无意外便是他说了算，“我应该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却听你的鬼话，帮你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上辗转了这么些年，也实在是可悲。”

凡主笑道：“你怎知你是个大人物？你脑域阔度才七十，你连完整的记忆都没有，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但你知道我是谁。”

白起源道：“你一定知道我是谁，若你只是军盟统领也就算了，但你既然知晓我的痛苦，当年却要保下我，如今能来见我，听这么多废话，那么我一定有那个价值！我不是寻常异魂，我是……”

凡主微微眯了下眼睛，说：“说重点。”

“我是不是死不了？”

“你死得了，”凡主快没耐心了，说，“你闭上眼睛断了气，你就死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死了的我毫无价值，不值得你浪费时间，我猜这道魂魄只是我的一抹残魂，我应该还有别的身份，活在别的地方，那个我才是你需要的。”

凡主目光锐利：“难为你凭空想象也能想到这个。”

“你应该需要我，”白起源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道，“而我也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凡主道：“哦？何事？”

白起源道：“把杨钦给我。”

凡主毫不意外，皱起眉头，道：“杨钦是我徒儿的好友，是我凡界本土人，怎么能随便给你。”

我果然还活着！白起源目露癫狂之色：“把杨钦送到真正的我身边，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否则除非你永远不放他出界，不然他迟早会落到我手里，他本就是我的人，你阻止不了我！”

“你的人？”

凡界所有生灵，都是主宰所有，都是他的！生杀予夺由他说了算！

凡主道：“你哪来的底气说他是你的人？你哪来的资格说他属于你这缕微不足道的魂魄，而不是真正的白起源的呢？”

白起源道：“我没底气，所以才跟你做交易。”

凡主道：“我可以答应你。用你的魂魄缔结誓约，今后为我做事，如有违反，天诛地灭。”

白起源犹豫了下，他不知道魂誓是什么，但理智告诉他不能随便缔结。然而凡主又说了一句话，白起源咬牙怒道：“你用杨钦来威胁我！你狠！我早就感觉到你不是个好东西……”

凡主护住那一抹微弱的残魂，微笑道：“被不是好东西的你这么说，证明我是个好人。”

白起源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可能真像对方所说他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因为他一旦睡着或者意识不清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血腥恐怖，天昏地暗的修罗战场。

杨钦会喜欢真正的他吗？

杨钦喜欢的也许是当年那位英勇救他的白长官，而不是真正的他吧。真正的他也许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穷寇魔头，极端惹人厌恶的那种……

所以他只能在他的要求上做文章，他要杨钦的人要杨钦的心要杨钦的全部，为此身为军统不能说他哪里不好，不能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别让杨钦对他有任何偏见，最好是顺其自然，自然地……送给他。

此时的白起源临死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杨钦，患得患失之下，全然不知自己给自己招惹了怎样的祸患。

比血誓更狠辣的是魂誓，只要魂魄彼此相连，其中一道小分|身立下魂誓，同魂的所有都会受到誓约束缚。这是在上古已经失传了的，并未广泛流传于大宇宙中，只有古老主宰和拥有古老传承的界主才知晓。

只因魂誓虽然霸道蛮横，但时间有限，期限只有一个宇宙纪。

“顺其自然我能做的也很有限，自古人心最难测，成了人就免不了身不由己。连暗界响当当的……”凡主看向白起源的脸，透过这张脸看到头颅中那抹骤然熄灭的残魂，露出索然无味的神色，“还不是败在这上头。”

其实送少年魔神离开只是探路，真正能助他将龙主和古翼族界主两道神明之躯炼制成神傀的暗界帮手就在这里，在他眼前。

若没点真正的倚仗，他怎敢轻易将两道神骸交出去。

凡主替白起源合上眼眸，道：“道友，暂时走好。”

病房外，异常安静。

黑猫突然叫了声，吓得杨钦一个激灵。

“是说怎么眼熟了！”吴骇陡然明白过来，白起源的气质眼熟，像什么人，可不就是像凡主吗！但想到凡主浑然天成的气场，又觉得不像了……

凡主的气质的确是过目难忘，真要模仿也能弄出个三分，可见白起源以前应该就见过凡主，甚至白起源能坐上第五大生态区区长的位置，就有凡主首肯！

军盟和异盟联手等等都是地球之主的游戏罢了，但需要一个中间人，于是独一无二的白起源便被选为了那个顶风前行的改革者，新格局的开创者……

等等，如果凡主真的器重白起源，为什么任由白起源的经历在军网疯传？这种事情外人看笑话，而白起源本人处在这样一个自我认知下，当有些事情用非常人思维想不明白，不会被逼人格分裂吗？

如果知道自己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自己的魂魄不全是自己的，会不会好奇自己魂魄的来历？

白起源擅长推演，推演也就意味着他的魂魄至少应该是仙灵级别……

仙灵级的神魂，屈居在一个平凡的壳子里，为振兴华夏夜以继日辛苦工作？

剥离记忆和储存记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当年真正的白起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病房门开了，打断了吴骇的思考。

“他走了。”清冷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都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扔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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