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出生开始,就自有他的路要走。人人都以为他的前程似锦,全是家庭的荣耀与父辈的光辉所铺就的光明大道。谁知道他所背负的是怎样沉重的期许。
他曾经在幼时一度病弱不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梦想着将来长大了,要为这些同样受病魔所苦的人们做一些事情。然而他的志向偏离了家庭的期许,他极力争取的结果,不过是在学校读书期间允许他以志愿者的身份从事一些相关的活动和工作。眼下他明年即将硕士毕业,这个假期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自由的机会。他最终选择了通过关系进入国际麻风协会,参与这一次的活动。
他也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明明这世上有更多病症需要去关切。临行前,母亲仍在不满地说:“眼下最流行、最适宜的是参与一些诸如艾滋病或者癌症的公益活动!这种活动又尽了你的善心,又能够获得媒体的注意,博得应有的曝光率,而且这种经验将来走到哪里不都是一种助力?麻风?那是什么病?将来你去社区演讲,去其它机构工作或游说的时候,难道要说,你没关心过艾滋病,没关心过癌症研究,反而在读大学和研究所期间,一直在关切那种古老到几乎和人类古文明史一起苟延残喘到今天的病症?!你想在那些人心目中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只专注于某种神秘而古老的病症的、性格古怪的年轻人吗?!还是一个充满悲悯和善意,愿意为了民众的福祉而不懈努力的大好青年?……”
他想,虽然母亲说得厉害了些,但她说的大道理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错。
麻风确实已经不是这世上人们所关注的主流病症了。为艾滋病人筹款,或捐款成立癌症研究基金会,做些艾滋或癌症病人的临终关怀,似乎的确是更容易获得镁光灯的捕捉以及来自社会各界的赞许。
可是他没有办法就这样按照父母的安排去执行。麻风这个字眼似乎能够轻易绞痛他的心,仿佛灵魂深处一道镌刻至深的隐痛,促使着他如不尽量多多从事和这种病症有关的公益活动,就好像背弃了自己一样。
有的时候,在最深的夜里,他会扪心自问,为什么不彻底反抗到底?即使在那些理应叛逆的青葱岁月里,他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按部就班地做着一切他应该做的事情。选择了家族传统的专业,每一科都拿第一名,他知道有些人会同情他,把他看作是身上背负着家族荣誉,却笼罩着巨大阴影的孩子。然而他在短暂的迷茫和沉默之后,他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并不是出于被迫才走上这一条路。虽然如今这条路已经出于父母的执拗或外界的影响而有些变味,然而他的初衷仍在那里,并且在他看来,通过如今的这一条路,也可以实现。他真心诚意地想要从事这样一种事业,能够代表身边那些最普通的人发声,能够尽自己努力维护他们至高的福祉。每次争取到了什么东西,再多的名誉也抵不过那些人真诚的感激。
他心目当中始终有一个未被世事污染,最单纯也最崇高的理想。他不期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懂他的理想,但假如他能够在某些方面实现他的理想,帮助过别人,改变过别人的命运,那么他就觉得他曾经做出过的一切让步、忍耐和牺牲就都没有白费。
他曾经尝试过想要对每一个人解释这一切,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动机。然而一次一次,最后只能换来别人毫不理解的眼光,并不肯体谅。所以他渐渐学懂了如何在大多数时间沉默,在该努力的时候争取。一个人的力量何等渺小,他只能集中全力,在适当的时候一击而中。
不是没有人对他好,也不是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只是他心目当中逐渐增大的那一处裂隙如同无底洞,在深夜里张着黑黢黢的大口,像要吞噬掉他的躯壳。有人也曾经劝他说:“当你真正想争取什么事情的时候,最好还是把你的全部想法说出来,这样别人或许也可以理解你的难处。”可是那时候,他只淡淡地说:“我不解释,我只做事。”
然而今天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解释。
可是怎么解释呢?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说:“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不了多少……她长得很漂亮。”
乔茉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他开始向她解释这混乱的一切了。于是她沉默着等他说下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很多人想要追求我姐姐……只是后来,她却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
乔茉愣住,想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为了家族利益而进行的权贵联姻么。她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在今时今日已经不多见了,遥远得像是湮没在浩瀚历史里的旧闻。没想到眼前就有人给她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低声说道:“……我很抱歉。”
他却突兀地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太微薄,远未达到他的眼中。他轻声说道:“没关系。只是作为弟弟,我能做的也有限,我很遗憾……”
她似乎从他惆怅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一丝什么,不由得抬起眼来望了他一眼,轻声应道:“……你不希望这样么?”
他顿了一顿,撇开了脸,叹息道:“……那个时候,我们――或者说,我家――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痛苦,她仿佛明白到了一些什么,轻轻颔首,说:“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他愣了一下,猛然转回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他原先黯然的眼眸里似乎骤然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迅疾如同流星,很快又归于寂灭。他静静地说:“……我很抱歉,我想我应该早点把这些东西告诉你的。只是更早的时候,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向你解释这么多……”
这句话似乎有点令她吃惊。她的眼光闪了闪,忽然淡淡一笑,说道:“你并不需要向每一个与你萍水相逢的人都解释这么多。你今天肯告诉我这些,我已经很感激。”
他闻言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赧然,也有一丝无可奈何。不知为何,乔茉看到他的神情,却觉得有点心酸。
那种神情让他看起来终于不像平时习惯表现出来的那般成熟了,而是像个面前就放着自己所渴望的好吃的糖果,却不敢伸手去够的孩子。天知道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些超乎年龄之上的沉稳与宽容,都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能磨炼出来的。他大概,很久没有在人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了吧?
她轻声说:“你今天肯在我面前摘下面具,我很开心。”
爱德华很惊讶,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指腹下触到自己温热的肌肤。她的话里不知道哪个词突然跳出来狠狠击中了他的神经,他忽而有些恍惚,似乎有一丝如同金属般冷硬的凉意突然从他的指尖窜入他的四肢百骸。
自从遇见她之后,这种在偶然间忽然碰上似曾相识的某件事或某句话的时刻,就愈来愈多。
面具?他曾经戴过面具吗?又或者,那只不过是一个比喻?……他的心里突如其来地莫名震撼,不安起来。
他的表情自然都落入她的眼里。室外的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屋里也因此暗了下来。他就这样沉默着不说话,令她油然产生了某种紧张感。为了掩饰自己突来的不自在,她往后退了一步,想拉开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
却不料她这一步退得大了,一下撞上身后的书桌。那张桌子原本就是桌腿松动,摇摇晃晃,不堪一击的,这一下被撞得晃了几下才稳住。桌上摆着的那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忽然亮起来――原来这部笔记本电脑一直是开着的,只不过刚才处于屏保使用的时间长了,显示屏自动休眠的状态。桌子一晃,也晃动了电脑,于是屏幕就自动又亮起来了。
乔茉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这一眼却让她有点发愣。
桌面上赫然是那天她看过的那部电影的主菜单截图,就是在选择语言和字幕的菜单里,配衬的电影人物是耶路撒冷之王,博杜安四世的那一幅画面。
乔茉这样注视着那张永恒平静镇定,眼神却深邃睿智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唇角带起了一丝笑意来。她用手指着屏幕,回过头来对爱德华笑着说道:“没错,面具。你知道么?你常常和他一样,在面对旁人的时候,都戴着一副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