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伯那里出来,乔茉和爱德华沿着海岸边的一条小路慢慢往回走。晚饭的时间还有一些早,看起来他们谁也不介意抽出一点闲暇来感受一下这座小岛独有的气息。
爱德华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忽然说道:“刚才,我给全伯看那张照片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希望我在他的葬礼上,能够把刚才念给他听的那一段话再朗诵一遍。”
乔茉不由得站住了。
爱德华随之停下来,抬起头来望着她,疑惑的眼神在她脸上一扫而过。
乔茉愣愣问道:“全伯……他知道你念的那一段是圣经?!”
爱德华的眉心轻轻一跳。
他没有立刻回答乔茉的话,而是转而走向了堤岸上修筑的一行石阶。人们可以通过那行石阶下到更底下去,甚至是直接下海游泳。不过似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最底下那几级石阶上因为海水长年的冲刷而长满了青苔。
他向着乔茉略略一偏头,似乎在无声地邀请她一同过来。乔茉有些疑惑,然而也无可无不可地走过去,在石阶的顶端往下看了看,然后直接就坐了下去。
爱德华却站在她身旁,一脚高一脚低错开来站在不同高度的石阶上,半侧着身子,又似面对着乔茉,又似面对着大海。
海浪就在他们脚下,一波一波地扑向岸边,冲击着崎岖的礁石。
他静静地说:“你没有发现?全伯枕边有一本圣经。只不过封面已经翻烂了,大概是很旧的一本了吧。”
乔茉还真的没有注意到。当然她是知道这岛上是有一些老人信教的,漫漫长日,不见前程,没有终点,这种慢慢等死的过程足以摧毁一个人最强悍的神经。所以岛上的老人们或多或少都会在不同的信仰里寻找一点精神寄托,这并不奇怪。
爱德华看见乔茉并没有否认,又开口说道:“我不奇怪全伯知道那段话出自于圣经……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也会知道那段话出自于圣经?那段话并不算太有名,而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对圣经根本没有什么了解――”
乔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此她保持沉默,漫望着脚下哗哗作响的海浪,眼看着夕阳将远处的大海染成一种和他的头发几乎一样的金棕色。
可是爱德华比她更有耐心。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开口。
最后,乔茉迫不得已,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能够说什么呢?她想了想,还是避重就轻地说:“……我很喜欢那段话。听上去那样公正,清明,温暖,却令人心碎――”
爱德华听到她的形容词,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想,为什么她会这样形容那段话呢。温暖却令人心碎的言语,似乎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吧?
然后,他看到她眨了眨眼,那双明亮的眼睛很快被一层水汽浸湿。
是为了全伯吗?还是其他的什么人?他感到微微的吃惊且迷惘。可是她的神情那样平静,她的眼眸却那样悲伤。他忽然感到一阵心软。叹了口气,他放弃了继续追究。
他轻手轻脚地走下来,坐在在她身旁的石阶上,面对着夕阳下的大海,低声说道:“今天……我不知道我念的那段圣经有什么问题,可是,茉莉……”
他忘记了那个客气的称呼后缀。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被泪水浸润的漆黑双瞳,说道:“令你这样悲伤,我很抱歉。”
乔茉嗖地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似的飞快站了起来,速度快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仍旧坐着的爱德华看起来和她一样诧异,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她,明净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一丝真切的关心。他前额的头发带着天生的微微卷曲,软软地覆盖住他额头的一小半,依然耀眼的夕阳在他的头发上刷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色。
乔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支配,她突然脱口问出来:“你小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小鸟么?”
爱德华怔住。
乔茉的问题说出口之后,她自己的意识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都在说些什么。这令她一时间愈发羞恼万分。
老天,她都在说些什么。跟一个陌生人打探他的童年隐私么?如此突兀而无礼,难道她是疯了么?
乔茉感觉自己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因为羞窘难堪而涨得通红。
正在尴尬不已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乔茉和爱德华都吃了一惊,齐齐回头望去。只见后面站着几个人,其中有曾碧,有岛上麻风康复治疗病院的院长,还有其他同来的志愿者。想必他们是刚和新一批轮班去看护全伯的人们交接完毕,沿着这条路回去吃晚饭的。却不料在半途就遇见了乔茉和爱德华正坐在海边。
海岛虽小,人口虽简单,可也不缺八卦的心。乔茉看到表姐的脸色忽青忽白,看起来是不太好看。而五十多岁的院长反而一派慈祥,笑眯眯地看着乔茉和爱德华不说话。另外那两个志愿者表情就活络得多,视线在乔茉和爱德华两人之间飘来飘去,最后挤眉弄眼,笑得极为隐晦,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
那种神情乔茉自然不陌生。想当年她在学校里看着那一对对的情侣,尤其是自己认识的人时,多半也是这种表情。所以乔茉顿时感到又窘迫又恼怒,面对表姐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问题,更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她很少面对这种令她张口结舌的情况,脸色涨红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她一顿足,居然直接转身拾级而上,低头掠过后面那几个人身边,径直向餐厅的方向飞快地走去。
那两个志愿者没见过一贯好脾气的乔茉这种表现,一时间不由得都有点慌张。其中一个女孩叫了一声“哎!茉茉!你去哪里?”,又回头望了一眼此时也从石阶上站起身来的爱德华,仓促之间还是决定去追乔茉,于是飞快地追着乔茉的身影跑走了。
院长倒是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什么。可惜爱德华听不懂。于是他把视线投向曾碧。
可惜曾碧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表妹这是怎么了?麻醉事故的后遗症隔了这么久才集中发作么?曾碧可没有忘记临行前姨妈和姨父的一再叮咛。据说,麻醉的后遗症,最猛的可以情绪不稳、精神失常、短暂丧失记忆……
曾碧暗忖,如今表妹看起来像是前两条都包括了。要不要请身边的院长帮忙看一看?虽然他的专长是治疗麻风及其后遗症,并不擅长精神科,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医生可以出诊啊。
爱德华等了一会儿,发现曾碧居然没有自愿帮忙的意思,只得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请帮忙翻译一下院长的话好么?”
曾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看这种情况也不像是什么好话,干嘛追根究底?为什么外国人的脑筋都这么死板呢!
何况,方才院长的推论,她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
“……院长说,人家姑娘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曾碧有点悻悻地说着,一边又暗恨表妹不争气,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
表妹,你不是讨厌这个什么都懂,显得你无比愚蠢的老外么?怎么又有人说你看上他了?你可别犯傻啊!到这种地方还要闹绯闻,太不像话了,说不定是要遭天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