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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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杜安四世从自己卧室的窗子里看出去,正望见在明亮的中庭,被红药派去取东西的克里斯多弗飞步赶回,将行囊里她要的东西一一拿出。

红药不会用这里的秤,而且她也拿不定主意煎中药用这里的药锅合适不合适。于是她当初随着一心一意想要治好他效忠的国王的克里斯多弗前来耶路撒冷的时候,就从她当初随行的商队里重金把他们熬药制膏用的小秤和药锅都买了回来。此时红药既然已经获得了国王的允可,克里斯多弗就赶回自己的住所,从行李里把药锅和小秤都取了出来,交给红药。

博杜安四世看着她兴高采烈摆弄那个黑黑的小药锅,觉得东方的东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红药命一直随侍自己身侧的青娘用秤称出四钱他们带来的雷公藤晒干的根部。那木质的根部已被彻底去除了内外两层皮,切成了薄片晒干。她记得只这么一点点雷公藤就要加上两升半的水来煎才行,再浓了只怕这味药就要致命了。只是这里的量器能不能精确地量出这么多,红药觉得心里还是没底。

博杜安四世看着她简短地向克里斯多弗说了几句什么,克里斯多弗就立刻转身跑着去了。不多时他又回转,拿着一个很大的盛水用的锡壶。

红药高兴地想,原来他们这里有差不多的盛水用的器皿。她接过壶来,仔仔细细里外都打量过几个来回,终于确定这个壶用来接上一两回水,估计也就够两升半到三升的水量了――她也不能把药煎得太淡,那样药效不够,白白浪费了这得来可贵的雷公藤。

她记得雷公藤是要生长在南方较阴凉的山坡、林木丛中或溪边的,土层也要肥沃深厚的砂质土或者黄壤土才行,这些娇贵挑剔的条件,这里是一个也不具备。倘若浪费了这些雷公藤,就得重新回去弄――这里哪有那个人手?何况,他们这里的人都长成这样,就算博杜安四世肯派兵或者派人去宋国,到了境内不免也要惹人怀疑防备。她可不想引来什么外交争端。这里的教派之争已经够纠结了。

博杜安四世从窗子里看着她那一下喜、一下愁,脸上五颜六色变幻莫测的表情,觉得这位东方来的公主,真还是个小孩子。

他忘记了自己也才十八-九岁。他觉得和她相比,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到这具身体的内里都在朽烂,衣服上的熏香只能勉勉强强掩饰住那种难以逆转的腐味。

那个东方来的逃难公主在底下鼓捣了大半天,他在窗子旁边站了很长一会儿,看着她把克里斯多弗以及自己带来的女仆都使唤得团团转。

然后他突然觉得无聊且好笑。

她即使真的用那种东方带来的有毒/药草把他毒死又如何。即使那种有毒的药草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对他的顽疾有效又如何。这顽疾已经纠缠了他十年。即使真的有效,必定也无法根治。甚至,连麻风已经在他躯体上所造成的伤害,也无法补救。

一切原本以为是有效的努力,最后总能证明为徒劳。就如同他率领着城中这些拉帮结派,心口不一的大臣和各路势力,与来势凶猛的撒拉丁大军进行的抗争一样。无论他挽救了这座城池多少次,最后他们也会把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所凝结成的这座城池弄得面目全非,最后给断送掉的。

这么想着,他突然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和疲倦。

他离开窗边,回到他的那张温暖而舒适的大床上去。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十六岁的漂亮健康的少年,在初出茅庐的蒙吉萨之战里就以少胜多,打败了伟大的战神撒拉丁,几乎全部歼灭了撒拉丁最为得意的部队之一――马木留克近卫部队。

那天他只带领着一群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骑士团,被大举扑来的塞尔柱人围困在阿斯卡伦。面对着大喜过望的敌人疯狂的进攻,他第一次决定不再在自己那张银色雕花面具之下沉默。沙漠里的热风裹挟着沙粒,啪啪地打在他的面具上。他因为麻风病侵袭而没有感觉的身体表面似乎也能够感受到某种由凌厉的风势和高热的空气所带来的窒息。沙漠里的冬季似乎也荡漾着这种污浊而憋闷的热气,令他充满病菌的血液在他朽败的身体里翻滚蒸腾,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他冷静而清醒地握住手套下的缰绳,从面具之下发出一连串条理清晰的指令。基督教圣物“真十字架”在他的身后被高高竖立起来,发出太阳一般璀璨的光芒。他下马伏倒在真十字架之前,恳求上帝赐予自己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虔诚的祈祷之后,他重新上马,亲自率领手下的军队发起了一次又一次永不疲倦的勇敢冲锋。居于劣势的兵力爆发出数倍于对手的勇气与战意,气势如虹,跟着他们的王奋勇向前。塞尔柱人被击退,他并不退后,而是下令各地骑士前来勤王。撒拉丁的孤儿大军,奴隶兵团,自幼训练成的无情无义没血没泪的马木留克骑兵精锐卫队,最终被他,一个神不眷爱的人间国王所击溃。当他胜利回师圣城的时候,他的马蹄下踩踏过无数敌人留下的尸体,空气里荡漾着一股混合了腐臭的血腥味。

他不禁皱了皱眉。那不是他想要的,飘荡在人间的味道。他并不是完全为了掩盖自己身体开始腐坏的气味才开始在衣服上和房间里熏香。有些时候,也是因为他觉得那熏香的味道有助于掩盖世间一切污浊不堪的气味,令他重新想起原本应该属于这片土地的美好味道。流淌着奶与蜜的,上帝所赐予的神圣的土地上,原本应该充满着月桂与橄榄树的香气。

他的周遭确实围绕着一些没药树的香气。他醒了过来,看见那个东方的公主一脸忧虑地捧着一个药碗,站在他床头,正微微弯下身来望着他。

看到他在面具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她仿佛唬了一跳,手抖了一下,又急忙把自己的双手稳定住,好像生怕那药碗里的东西洒了一点出来似的。

他睁开双眼,她的神情突然驱散了他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他盯着她的面容,仿佛想从她多变的表情里看出一点什么似的。

红药折腾了大半天,光是煎药用的炉子必须使用传统的文火,就让她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小小的火焰终于稳定下来,第一次煎药的她不敢怠慢半分,自己硬是搬了张椅子在炉子前足足坐了四个小时,一手拿着一个沙漏计时,最后眼睁睁看着原本加足了两大锡壶的清水在药锅里变成浓稠的小半锅褐色药液。

红药小心翼翼用软布垫着手,亲自把那些药液倒进碗里。想了一想,她还是又把克里斯多弗找来,简单说明了一下雷公藤的用药风险,问他这城里可还有其他的麻风病人可以试喝一下。

克里斯多弗看上去大吃一惊,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不过他的忠诚让他并没有犹豫太久。他小跑着出去,又找了一名御医来。谁知那名御医似乎也做不了主,于是他们又出去找人。找来找去,就有一位容貌很美的贵夫人走进小厨房来了。

红药经过克里斯多弗的引见,知道她是王姐西比拉公主。红药上前又解说了一番她的顾虑,西比拉公主倒是很快召来两名侍卫,让他们护送着先前克里斯多弗找来的那个御医,端着半碗雷公藤煎出来的药汁出去了。

红药吩咐青娘隔水温着剩下那碗药汁,与西比拉公主戒慎而客气地寒暄着。红药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会讲一些语法用词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都很成问题的英文,于是克里斯多弗又勉强开始作通译。

西比拉公主显然也听说了红药的来历与身份,博杜安四世起居室里发生过的事情显然都瞒不过他的王姐的耳目。红药宁可把原因想作是姐姐对弟弟的一种关心。不过美貌的西比拉公主确实很有王族的教养,礼仪周全,态度平和,即使心里有着狐疑,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明说;而私下里么――红药佯装不通英文或其它语言,已经堵死了单独沟通这条路。

于是西比拉公主谨慎地向红药表示了适度的感谢,当然也有适度的关切、叮嘱与压力――她说:“我知道公主殿下自东方来,贵国疆土之广,国家之富庶,即使如今败落了一些,也远远超过敝国。然而敝国虽小,也是与贵国在世界上平等的一国,敝国的国王,地位亦不比贵国皇帝差。公主殿下肯来医治敝国国王,我做姐姐的自然万分感谢――但假如国王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是万万不肯答应的。还请公主殿下千万体谅我爱弟弟心切。”

红药怎么会听不出来西比拉公主的弦外之音。只是她没有更好的落脚处,当初到了波斯,离开商队之后若没有克里斯多弗来访求医药这件事,她也无处可去,是以当下略略思索就应承下来。而眼下她寄人篱下,即使西比拉公主说得更严厉,她也要陪笑听着,何况西比拉公主已经充分顾及了她那个没正式获得官方承认的帝姬头衔,说得十分客气了。

红药深悔从前没有好好研究过西方古代史。不过她既然不是学历史出身的,那么就算她研究过,恐怕也记不得那许多时间、事件或者人物。

能记得雷公藤治麻风就不错了。

西比拉公主和红药再没有多少好寒暄的,简单吩咐了左右几句诸如好生招待公主不可怠慢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开了。临走前,她注视着红药,几分钟以后,才慢慢说:“等那些人回来复命,证实这药汁于人无害后,再把药端去给陛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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