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通常是休息时段。这座小岛上不通电力,平时只靠两台慈善机构捐赠的旧发电机来发电。所以平时大家都是早早休息,只有这天,乔茉叩响了爱德华的房门。
他似乎早就在房间里等着她,很快打开了门。开门的一瞬间,两人都似乎有些局促,但他很快克服了那种紧张感,笑着比了个手势,邀请她进来。
乔茉看到他房间里的布置也是极其简单的,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立式衣架,床脚摆着一个小皮箱。此时书桌上已经摆了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光驱正在运转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电脑屏幕上是电影的主菜单,显示着“语言选择”、“字幕”等等几个寥落的选项。界面的右方,却是一张电影的剧照。
剧照里看上去是一位年轻男人,只不过他戴着头巾,长袍的扣子一直系到下颌,脸上还罩着一个银质面具,完全看不到他本人的长相。只有那个银质面具,在光影的作用下,那永恒不变的表情看起来是那样沉稳、平和而慈悯。一双淡蓝色的眼眸藏在那张面具之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毫不保留的果决坚韧。那种眼神与面具上镌刻着的表情有一丝不相容,乔茉不禁愣住了。
她轻声说:“这就是……那位得了麻风的耶路撒冷之王,博杜安四世?”
爱德华关上房门,此时也走到了她身后,注视着屏幕,低声说道:“是的。”
乔茉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她轻声继续问道:“他戴着面具,是因为麻风已经毁坏了他的脸吗?”
爱德华这次在回答之前沉默了一霎。
“……我想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不需要看电影,只是这样站在这里静静地凝视着一张剧照,乔茉已经觉得很难过。
她低声说:“在那样动荡的时世里,要做一个英明的国王,还要同时和麻风这种病抗争,想必很艰难吧。不知道有没有人帮助他,有没有人愿意对他好……”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幼稚,可是爱德华一时间竟然觉得有点没有办法回答。
最后,他决定说实话。
“根据历史记载,他的处境确实险恶……他的家人和大臣都各怀目的,他的手下充斥着一些宗教狂热分子,一再无视自身的实力,鼓吹挑起与阿拉伯人的战争……”
他干巴巴地说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疲惫。他突然觉得再说这些都是徒劳的举动,所以他很快结束了这场历史普及课程。
“然而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是独力支撑了十一年。他可以坦荡无愧地离开,而后人说,上帝以整座圣城来为他陪葬……因为就在他逝世后不久,阿拉伯的战神撒拉丁就攻陷了耶路撒冷,从此基督徒们就失去了对圣城的控制权――”
乔茉从咽喉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哦!……”
那串未竟的尾音随即变为轻轻的叹息,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情绪。
“难道从来没有人对他好过吗?他治下的整个王国,都在和他们的国王作对吗?……还有他的家人,他的臣下……怎么可以对这样一个拼了命要维护整座圣城和整个国家的人这样狠心?!”
她的语调听在他耳朵里,最后竟然似乎带上了一点唏嘘,令他格外惊异。他忍不住转过头望了她一眼。
有那么一瞬他简直几乎开始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他有种错觉,她说那些话完全不是单纯出于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姑娘过剩的同情心。她的话里仿佛有一种汹涌的力量,像他曾经见过的,海浪拍击着这座孤岛的岸边。
然而他决定此刻最好还是忽视那些一瞬间就涌上来的错综复杂的感觉。他走向桌前,绅士风度十足地替她拉开一张椅子,向她微微弯腰,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说:“女士,请入席。电影就要开始了。”
严格说起来,这部电影其实不算是一部耶路撒冷王博杜安四世的传记片。即使算上他逝世以后在大教堂里举行葬礼的那场戏里的橡皮假人,他才总共不过出场了不到十七分钟,而其中还包括在卡拉卡堡城外解围的一场戏里,他率领大军由远及近,缓缓而来的一幕。他想,那一场戏即使有三五分钟采用替身都可以――或者说,整部戏里扮演博杜安四世的演员即使换上十个一百个也没关系,反正他都戴着面具。没人能够看得到那张面具底下真正的容颜。
这样想着,他顺口就说出来了。这部电影的基调太沉重,尤其是在博杜安四世出场的每一场戏里,那种宿命的悲剧感简直要压断旁观者的神经。他和乔茉自从电影开演以来几乎就没有交谈过,室内为了省电也把灯都关上了,只有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出幽幽的光,回荡着一些中世纪的对白。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反驳。
乔茉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屏幕上,当那场博杜安四世挥退了巴里安,要他去伊贝林继承他父亲的领地,从那里保护朝圣之路的戏份结束时,她轻声说:“不,不是随便换一个人来演就可以。即使脸上蒙着面具,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可是他的风骨和他的精神贯穿始终。没有人能够取代他。”
爱德华一时间有点惊异。
岛上一片寂黑。虽然才晚上十点钟,可是所有的人都已经休息,灯光也全部熄灭了。窗外只有清明的月色,透过新擦净的玻璃照进室内,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清光。他突然发现在月色映照下,她的眼眸明亮清透,简直像是两丸黑色的水晶。
他忽然觉得有点惊心。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再多想下去。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附和着她的话,道:“……也许是吧。这部电影不算很成功,但是我认为它毫无疑问传达出了博杜安四世身上全部高尚的美德与理想。”
乔茉的视线仍然盯在屏幕上,看着那位年轻的麻风王穿着一袭刺绣精美的长袍,危危高坐在王座上,面前就是分为两派的十字军团,为了是否进攻战神撒拉丁率领的阿拉伯大军吵得天翻地覆。
然后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爱德华忽然听到哗啦的一声,似乎有个什么玻璃做的东西掉到地上摔碎了。他忍不住四下环顾了一周,这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看着电脑屏幕里野心勃勃的盖伊和忠直沉稳的泰比利亚斯吵得不可开交,然后王座上的那位年轻的国王突然竖起右手,底下的吵骂声戛然而止。那位年轻的国王疲倦地放下右手,他的头依旧低垂了片刻,然后毅然决然地抬起脸。日光在那一刻映在他那张银质面具上,泛出一种苍白但明亮的光。国王用一种虚弱而低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撒拉丁率领二十万大军,已经越过约旦。”
然后屏幕里那位年轻而病弱的国王再度举起手,同时摇了摇头,谢绝了自己的导师泰比利亚斯意欲搀扶他的动作。他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躯,一跛一跛地走向他的导师面前,低声说道:“我会御驾亲征。”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涌起了一层复杂的感叹。
他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调开,落到乔茉的侧脸上。她注视着屏幕的神情显得无比认真,随着屏幕上光影的变幻,似乎有几个微弱的小小光点,落在她长睫之上,随着她每一次眨眼而轻轻跳动。
然后他听到她轻声跟着屏幕里的泰比利亚斯,用英文说出那句台词。
“my lord,you travel,you'll die.”
他想,她说着这句话的语气,和电影里的泰比利亚斯倒真的一点也不相似。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艺术再创作吧。
泰比利亚斯的语气是一种惊讶的,劝阻的,警告的,不可置信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人觉得是那么具有权威,那么具有一种宿命的预言感,预示着博杜安四世最后的结局。
然而乔茉的语气和他截然不同。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语气是平静的,了然的,仿佛早已经知道那年轻的耶路撒冷王一定会这样做,一定不会听别人的劝说。但是她的语气里同时还带着一些唏嘘和沉痛,尤其是当她吐出“die”这个字眼的时候,她的尾音悠长,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当他听着她这么说出来的时候,他竟然感到一阵心酸,一阵抱歉,一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产生的情绪,促使他做了个连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举动。
他就像在跟她排练对台词一样,紧接着和屏幕里的博杜安四世一起,说出了那句镇定无畏的话。他的语气里有着某种凛然的决心,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assemble the army!”
他看到她猛然一震,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瞬间他觉得今夜的月亮仿佛落进了她漆黑如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去了,又仿佛那样的眼神已经摄去了他正常思考的意识。她轻声说:“他是很绝望了才这样做吧?”
有片刻的时间他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然后他好像猛地缓过一口气来似的,指着屏幕里穿着医院骑士团标准蓝色袍子的泰比利亚斯说:“你说他想阻止耶路撒冷王亲征卡拉卡堡?没错,他应该知道他的劝说是徒劳的――”
“不。”她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有什么光芒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她说:“我指的是耶路撒冷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