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Menu.162 梦黄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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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的, 我待会儿就到。”

擦身而过的女子拿着手机正对电话那头说着什么, 明明许多年都没见过, 并且平时我都刻意地避开了关于她的消息,但不知为何,我那时有着强烈的预感,这样的预感充斥着我的脑海。

那个人, 应该是明里吧?

毫无根据,毫无理由, 我却如此地确信着, 甚至连上句话中的“应该”二字都可以去掉。

那个人就是明里!

这句话不断在我的心中回响着。

清风吹过,青草簌簌,将我的衣袖与头发一并吹动着,连我的心也动摇了起来, 我几乎能听见从身体内部快要蹦跳出来的心脏扑通直跳的声音。

我强捺住心中的悸动,转头看向她, 却发现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怎么回事,她竟然也慢慢放下手机向着我看过来,正当我凝神屏气注视着她的脸,试图将她与我记忆中那张清秀的脸重合的时候, 随着鸣笛声的刺耳声响,铁道上飞驰而过的列车挡住了我的视线。

列车通过这条道的时间并不长,但已足够我刚刚雀跃的心情沉寂下来,在头脑清晰一些之后,我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情的意义来。

假如, 假如那个人就是明里,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难道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恐怕都已不记得我了吧。

她已不是过去的她,我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曾经的无话不谈,就算相见也只能打一句招呼便讪讪笑过,横亘在我面前的如冰山般广阔的悲凉现实让我慢慢清醒了过来。

“呵……”我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决定不等列车从视线中消失,便继续往前走去。

人们往往以为,人生的转折点发生在波澜壮阔的分界线的边上,一边如海水,一边如烈火,但我却要告诉你,不,不是这样的。

所谓的转折,往往发生在不经意的时刻,就像消失在竹叶间的朝露一样,渺小地直到你多年后才能想起。

我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我原本以为平平无奇的那一天,就此成为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平淡贫乏地足以用一段话阐释清楚。

丢弃了蜗壳的蜗牛会觉得轻松吗?我不是蜗牛,却也有着相似的境遇。就像被抽离了水分的游鱼一样,我缺乏着氧气努力生活着,不知不觉竟也慢慢习惯。

将一直以来追寻的期望藏进记忆最里层之后,剥离开一切残存的枷锁与伪装,我才发觉自己不过是时代的巨浪中席卷的一粒砂砾,浑浑噩噩,匆匆忙忙,忙碌而平淡,但浑身的棱角却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得精光。

身边的朋友都渐渐结了婚,就连那位号称非石原里美不娶的朋友都是如此,我也不能免俗,年岁渐长之后,顺从着父母的意思见了一些相亲对象。

工作,家世,性格,相貌,独一无二的我们就像是市场上廉价而泛滥的商品一样,被人当做货品比较买卖着。这样说出来有些气恼,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只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等待着终究注定的到来。

后来我与父亲单位里一位同事的女儿见了寥寥几面之后就在他们的安排下订了婚,她与我出身自同一所大学,认真算起来是小我两届的学妹,只是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不过人与人的相遇本就是小概率的事件。我们就如身经百战的生意人一样精心培育着我们之间的感情,精打细算地约会,看电影,逛街,偶尔爬爬山看看海。我们只专注于现在与未来,对于过往的一切一概不问,而结婚的日期,就这样一天天临近了。

在结婚前一天的单身派对上,朋友举着香槟好奇问我,你爱那姑娘吗,我踟蹰了片刻,嗫嚅了半天才勉强答道:“爱吧。”

应该是,爱的吧,不然我怎么会跟她结婚呢。

我在心中试图用这样的答案说服自己。

再后来,她怀孕了,辞掉了那份写字楼里薪水菲薄的工作,专心做起了全职妈妈,生活的重担便全压在了我的身上。三十年才能还清的房贷,随着汽油涨价愈发开不起的汽车,连超市里的青菜一斤多了几毛钱,都会令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本来是做编程的工作,但随着年岁渐长,视力与记忆力的下降让我不得不退居到二线的管理岗位上。每天困扰我的不再是长达数千行的程序里的疏漏,而是公司里的烦文琐事。回到家中也不得安宁,孩子的吵闹,妻子的抱怨,就在这样岁月的消磨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如果时间在这之前还在好整以暇地踱着步子,那么之后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键一样,时间的速度在瞬间飞逝了起来。前几天还被我抱在怀里的女儿,恍惚间就上了幼儿园,身高不断往上窜的同时,我已陪着她参加完了小学的毕业典礼。

或许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吧,妻子的脾气日益见长,往日那样温和而优雅的人,这时却变成了破口大骂的泼妇。我们常常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彼此争执,互相猜忌,冷战争吵,但最终,总会念及过往以及懂事的女儿而言归于好。

国中毕业后,女儿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高中,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升学率之类的事情倒是可以先放到一边,最重要的是离家很近。但一向乖巧的女儿却变得不听话了起来,她逃课,染发,喝酒,谈恋爱,我试图跟她谈一谈这些事情,最终却酿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

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就此到达了冰点,直到她上完大学出身社会才有所解冻,她那时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但我却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关心着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没过几年,女儿也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与她同一个单位的同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女儿并没有多喜欢那个男人。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与我的妻子在一起同床共枕三十年,我也还未能确定这件事情。喜欢不喜欢,爱不爱,应该没那么重要吧?

在我工作的第三十五个年头,我终于退休了,女儿也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们家离她家很远,往往一个月才能见孙子一面。就像是孤巢中落寞的孤雁,直到那时,我才会如此盼望每一个节日来临的时刻。

后来,我的身体也不大行了,年老体衰,百病缠身,常常爱去的公园要老伴搀扶才能抵达,一旦失去拐杖,那便连下楼都成了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再后来,我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昏迷,苏醒,再昏迷,再苏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女儿眼中的希望渐渐湮灭,看见孙子懵懂无知的眼神中闪着泪花,而脉搏、心跳这样的感受,则在医生黯然的摇头中缓慢消逝。

我就要死了,我在心中这样想着。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受,我能清楚地感知到生命力从身体内部一点一滴如抽丝般抽出,而后飘散在虚空中,每一次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直到后来,连吸气这样的事情都变得费劲了起来。

走马灯在眼前逐帧播放着我生前的所作所为,但是我的心中却毫无惶恐,只是平静地接受着这样的现实。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我稍微花费了那么几秒钟,去思考自己的心情为何会如此宁静,并且很快找到了答案。

我大概,早就死了吧,死在了二十五岁的清晨。

如果,如果能重来的话,我能改变什么呢?

如果……

在生命垂危的最后几秒里,我仍在考虑着这样的事情,但眼皮却不由自主地,如谢幕的帷幕般缓缓垂下。

我的心跳中止了。

……

“感觉怎么样?”

忽然,仿佛有什么久违的感觉复苏了,迄今为止如深海般沉寂的无声世界中,这样的话语突然如水底的石子冒出,在我的耳边响起。与其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进来。刀叉与瓷盘碰触发出的清脆响声,似乎牙齿深陷于此的咀嚼声,以及猫咪小声的呜鸣声等等,这些声音在蓦然之间堆积,冲刷着我的耳膜。

“我……我感觉还好。”我捂住心脏的位置,在那里,那颗年轻的心脏正在不安分地跳动着。

“是吗?”那脸上画着怪异妆容的男子仍旧在笑着,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些玩味。

直到走出那家店的门,我依旧没能从刚刚的梦境中脱离出来。

那真的是梦吗?还是说,现在的我其实才是在梦中呢?我的心中满是这样的疑问。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我踩着脚下柔嫩的樱花花瓣,登上了旁边小径的高台。

遥远天空的云彩像是具备生命一般随风舞动着,空气中有着恰到好处的青草香味,在听到远方的汽笛声之后,本来在匆匆前行的我停住了脚步,视线的余光穿过铁道,望向另一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嗯?好的,我待会儿就到。”

我的目光再次与她对视,而下一秒则被飞驰的列车车身遮蔽,但这一次,我没有再离开,而是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论结果是什么,都不可以再逃避了,不可以再重蹈覆辙了。

我这样告诫自己。

“你是……明里吗?”

那时颤抖着声音的我,一定很可笑吧,但是我仍然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至于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一时半会恐怕是讲不完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一点——那是与此前决然不同的,崭新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不擅长第一人称,但偶尔仍要尝试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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