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明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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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秉良的尸身是秘密送回京城的。

一则为了让苏秉正亲自确认,二则,他毕竟还是苏秉正的堂兄。令他死无葬身之地,到底不像话。

王宗芝与华阳确认过,出错的可能便很低。苏秉正也只在押解官掀开裹尸布时扫了一眼,便令他盖好了。

这屋里静谧,许是为了保存尸体,便清冷得厉害。四面雪白的墙在阴霾的冬日里越显得惨淡。虽有数名陪同他进来的侍卫,也依旧不显人气。苏秉正只觉得阴凉之气一点点的攀上的皮肤。

可他依旧对屋里侍奉着的侍从并官员们说,“让朕单独待一会儿。”

便有言官劝诫:“此处不宜久留,陛下千金贵体,宜自珍重。”

苏秉正只道:“不碍,朕只留一会儿。”

侍卫们便守在外面,有苍白的阳光自格子窗里落进来。

苏秉正就站在那尸身旁,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留一刻。事实上他对苏秉良根本就无话可说——这世上总有些人,你宁愿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哪怕只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你便烦恼得恨不能碾碎了他,埋地九尺。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忽而就记得当年的场景。阿客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声嘶力竭的求他,“你不能杀他,你会后悔的黎哥儿!”那个时候他只是气昏了头,因她口口声声护着这个人,他便宁愿听不见她的话。可其实他还是听到了。这么多年了,那声音仿佛又响了起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黎哥儿……”她哀切的说,“我便是想要一个亲人,也不得了。”

他只是疑惑,自己何以到现在才忽而明白阿客当年的心境。

她也未必就是真那么想护着这个男人。她拼了命的拦着不许他动手,也许更多的是为了他——她不想看他手上沾了亲人的血。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总是要比良哥儿重的。固然他深恨自己为什么就让阿客当成了弟弟,深恨苏秉良就能得到阿客的喜欢。可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对他不离不弃,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一直努力的去接受,去原谅。而对苏秉良,她便无所作为。

他那么想要阿客的喜欢。可其实他得到的东西,在阿客的心里也许比喜欢要重得多。所以纵然他杀了苏秉良,阿客也想好好的与他过一辈子——就只是那心结成魇,她排遣不掉,才终于不能吧。

若当日他放走了苏秉良,也许他与阿客之间便能圆满了。

这么做固然他将坐卧不安,可也强似阿客遭受心魔折磨……也许阿客还会因他的不安而更心疼他一些。

——终究还是他自私,在那个年纪上不懂得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便只会一味霸占和索取,才终于自食恶果。

到如今才终于想明白,却已经晚了。他已失去了阿客,再寻不回了。

他就在那尸身旁站了一会儿。对苏秉良他依旧无话可说,就只有浅淡的寂寥,如见旷野荒芜。他想,其实阿客说的是对的……先帝临死前依旧要记起兄长递给他的那盏毒酒,未必不是给自己寻一个理由,对抗心里的后悔。

他在屋里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人进来催促,“陛下,时辰不早了。”

苏秉正道:“知道了。”再看了一眼苏秉良的尸身,才又说,“着人好好安葬了吧。”

无人敢多说些什么,忙应下了,“还有些遗物,额外收在一处,陛下要瞧瞧吗?”

苏秉正道:“都随葬……”片刻后忽的想起,这里面也许有些信物,不好随意放任在外的,便又道,“都处理了吧。”

这一日苏秉正也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心中烦乱或是消沉时,就只爱在窗前临字。想见与阿客偎依着扶笔润字,心情固然越发的难受了,可从回忆里汲取一些暖意,总是能更熬得过些。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从阿客的阵里走出来。

采白为他侍奉茶水,瞧见他的神色,便有些欲言又止。

她少有这么不利索的时候,苏秉正固然自己都积郁在心,也少不得要问一句,“姑姑是有什么事吗?”

采白才乍然回过神来,道:“婢子在想卢……贤妃娘娘。”

过了好一会儿,苏秉正才想起,她说的是卢佳音。他就茫然了片刻,不解自己为何会有一刹那慌乱——为何阿客不是他的皇后。然而她们过于相像了,原本就容易混淆。他便不去多想。只问采白,“她怎么了?”

采白斟酌了片刻,道:“贤妃与皇后……真是有许多巧合之处。”

苏秉正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采白却说起旁的,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那个跛脚真人?他说了许多事,尽皆应验了,实在神奇。”

苏秉正便有些无语,道:“朕不曾见过他,尽是听你们说的。”又道,“姑姑若是心里有事,可说与贤妃听。她该能开解的。”

采白便抿了唇,道:“婢子是觉得贤妃她……”

她待要在说什么,外间吴吉已进屋禀事。她忙就闭了嘴,退到一旁去。

吴吉却是来通禀苏秉良的后事的。道是,“已按陛下吩咐的处置了,只是有些东西不好处理,想请陛下示下……”便躬身上前,将几样东西摆在了案上。

苏秉正瞧见是一枚玉牌并一柄七宝如意,心头便猛的一缩。那如意以珊瑚精雕细琢,饰以七宝,流光溢彩瑞气千条。他记得清楚,那年阿客久病不愈,他特地命人制作了请高僧开光,好给阿客压枕辟邪的。佛七宝并非多么贵重的东西,只胜在工艺精妙。可因是他过问过送给阿客用的东西,旁人必然不敢私下仿制的。

他只不动声色,道:“砸碎了便是。”

吴吉更深的把头垂下去,道:“是。”他跟随苏秉正久了,已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事。上前收拾的时候,手上便有些抖。那枚玉牌上的穗子勾了他的衣袖,被带落到地上。他忙躬身去捡。苏秉正的目光跟着过去,便扫了一眼。吴吉胡乱用那包袱包裹,苏秉正已俯身将那玉牌拾起来。

他只将穗子解下来,便把玉牌丢回去。吴吉手忙脚乱的接了,告退出去。

采白已跪倒在地上。

苏秉正什么也不说,只起身到熏笼前,将那穗子丢进炭火里。望着火苗舔上去。

采白道:“必然是有人陷害皇后!皇后她……”

苏秉正只道:“朕知道。”又道,“你去查,阿客身旁能拿到这样东西的也并不多。挨个盘问,不管问出什么结果,都来告诉朕。”

是有人陷害阿客——阿客那么喜欢苏秉良,可若不是他将她灌醉了套话,他也许至今都以为,阿客是厌烦苏秉良纠缠不休的。她生性如此,什么心事都爱藏起来。当初有机会嫁给苏秉良时,都只一味避嫌。何以身为皇后了,却要送什么信物?

苏秉正从小便望着阿客,他明白她的品节。可知道归知道。这陷害却也正戳在他的软肋上。

那玉牌他其实也是认识的。当年祖父赐给苏秉良,他便巴巴的拿去向阿客献宝。阿客自然不肯收,可终究还是被他缠不过,为他配了一枚穗子,做寿辰贺礼送上的。已十四五年了,死里逃生过一回,苏秉良竟还带在身上。可见珍视。

这些年里,阿客又何尝真的忘记过他?苏秉良的死是阿客的噩梦。天知道他每每抱着阿客入睡时,有多么害怕她在梦里叫出苏秉良的名字。

苏秉正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他压抑得成了习惯,要克制住也并没有多难。可这一日的午膳,到底还是没有吃下去。

这一日是王夕月的生日。

阿客自知于她有亏,她未必乐意见着自己,便未曾亲自前去道贺。只差芣苡送了寿礼去。

夜间乾德殿来了消息,道是苏秉正不来了,令她早些歇着不必等。

他每日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朝不来了,这殿里便骤然显得空阔起来。连三郎都有些没精打采,吃过奶便早早的开始打哈欠。阿客哄着他睡了,看时候还早,便翻了针线出来做。

她有些年数不曾给苏秉正做过什么东西了。放下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缘故,就是自然而然便不做了。如今也是忽然就重拾起来。

她早些年确实不爱做针线。只想着一整天都只重复着这么一个动作,十天半个月才绣出这么一点儿图案来,便觉得人生真是枯燥透顶。还得偷闲去做,更是无可奈何。然而她也只当一桩小烦恼罢了。谁知却令苏秉正去想她有多压抑自己。

阿客想着,也颇觉得可笑——究竟有多少她不放在心里的事,积压在了苏秉正心头。

她这边比着线,忽而就听道:“采白姑姑来了。”

阿客抬头望过去,就见采白已站在门边儿了。对上她的目光,便笑着上前道:“贤妃娘娘安好。”

阿客这个贤妃实质上是还没册封。只因苏秉正先行说定了,宫里便人人都这么叫。

阿客也就默认了,笑道:“好,姑姑进来坐。”

采白进了屋就悄悄的打量她。她照旧打扮得素淡。乌黑的头发挽了单髻,只簪了两朵鹅黄的绒花。秀美干净的模样,一双眼睛清的泉水似的。虽不刻意去笑,也显出宁静柔和来,便知她心境如何。采白眼睛便有些酸——这确实是客娘子的模样。

“久不曾来看看贵人了,今日得了空,还请贵人莫嫌我叨扰。”

——采白说得了空,自然是苏秉正不在乾德殿里。阿客却也没多想。只笑道,“我也想与姑姑说说话的。”

便请采白坐。因三郎睡在一旁,两人便低声闲聊着家常。一时采白瞟见笸箩里的针线,便拾了来看。静静的瞧了好一会儿,忽而便道,“贵人连这手绣活,也像极了先皇后。”

她说的酸楚,阿客也跟着心中愧疚。便道:“人与人,总是有像的地方。”

采白叹了口气,道:“是啊……这是贵人的福气,可以未必不会招来嫉恨。”阿客不明白她何以忽然说道这里来了,便听她又问道,“贵人殿里,近来可曾丢了什么东西?”

阿客对上她的目光,心里便猛的一沉。思忖了一会儿,方道:“姑姑知道,去岁阿拙去世,我病得不省人事。殿里便乱了一阵子。许多东西不及清点,丢没丢,丢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请姑姑教我。”

采白见她目光黑沉,此刻越发沉静了,更显出客娘子的模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待开口了,竟不觉就道出,“是皇后赏你的东西……贵人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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