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雁娘的父亲是当朝宰相。
事涉敏感,他不可能信口胡说。如果连萧镝都相信,这次叛乱的匪首十有□就是良哥儿本,那么必定有足够的理由。何况前线还有华阳和王宗芝,他们都认识良哥儿。尤其华阳从小跟良哥儿一起长大,最熟悉不过。匪首是良哥儿,他们有动机谎报作旁。可若匪首不是良哥儿,他们断不可能谎报作是。
干系到皇统,便无小事。
萧镝也不会瞒着苏秉正——很有可能,从一开始苏秉正就知道。
阿客已经坐起身,却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她全身都抖。
良哥儿还活着。这喜讯骤然砸过来,可她并没有感到喜悦。
——良哥儿率众叛乱了。
他就非要跟苏秉正不死不休吗?他就不能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的活下去吗?他以为自己还是太子府上的皇长孙,有能力撼动这偌大的帝国吗?他究竟想做什么?让苏秉正杀他第二回吗?
……她又该怎么办?
阿客忽然就觉得走投无路了。当年她明知不可,也还是固执的挡良哥儿的前面。皆因她既不能见良哥儿死,更不愿苏秉正手上沾了亲的血。可这一回是良哥儿要杀苏秉正。她若还是非要挡良哥儿的身前,黎哥儿该怎么办?
可难道她就该眼看着良哥儿去死吗?
阿客忽然就感到头晕,脑中一阵阵的泛白,已坐不稳了。心口像被胡乱踏了许多脚,跳得混乱又局促。她知道是酒意涌上来了,这回醉酒竟醉的这难受。
她握了心口,抬手去拉萧雁娘的衣袖。
萧雁娘不曾照料过,便不十分周全。然而也看得出她面色苍白得骇,似是十分痛苦。就迟疑着问,“……不要紧吧?”
阿客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来,“采白……”
“让采白姑姑进来?”
阿客点了点头。
萧雁娘也不敢十分耽搁,忙出去寻采白。出了门又忽然想起来,见门外有宫女守着,便道,“进去照看卢婕妤,等采白姑姑来。”
阿客俯枕上,只觉得喘息艰难。她脑中乱成一团,知道自己醉了,却又疑惑。她不过饮了一盏酒,以她的酒量,当不至于。
过了一会儿才猛的想起来,这不是她的身体。也许卢佳音尤其容易醉些……她也是知道自己醉酒的毛病的,湛湛就出了一身汗。想回忆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脑子糊涂着,竟不能思考。
混沌着,却又想起良哥儿和黎哥儿来,不由悲从中来。
其实良哥儿为什么作乱,她就真不知道吗?全家上下,父兄子弟都叫先帝给杀了。连自己也差点死苏秉正的手里。但凡有些血性,总是要报仇的。
当年她固然拼命去救良哥儿,甚至不惜以身代死。可她也知道,放走了良哥儿,便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也许终会危害到苏秉正和这天下。可她就只是违逆不了自己的心。
他们三个,每个都有自己的理由。也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就只不可调解罢了。
所以良哥儿死了,她并不恨苏秉正。这是合该出现的结果,她认。
可良哥儿没有死。他捡回来一条命,不好好珍惜,却非要去造反、去报仇。她不能不恨他自寻死路,非要将那已了解的恩怨接续起来。然而她的心不曾变过,依旧不能不再陷进那困境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自己怎么会再陷进那困境里呢?如今的局势,便是她想救良哥儿,又能做什么?
……她分明就只能看良哥儿死第二回。
她身上鬼压一般的重担忽而便消失了,眼睛里簌簌落下泪来。
她想,她忧虑得太早了。良哥儿不可能被押解回长安。
王宗芝既然知道匪首是苏秉良,就不可能生擒他。他只会让他死得无可辨认,无可对证——王宗芝是有这份聪明的。就算王宗芝没有,苏秉正也必会授意。盖因这是最省力且平稳的解决方式。
而苏秉正也不可能承认匪首的身份。若事情不曾传扬开,便就此隐瞒下了。若传扬开,苏秉正也只会说是有冒充。然后,为了彻底断绝此路,苏秉正该会追省往事,替父亲补偿苏晋安一系,譬如将宗室一子过继到苏晋安名下。从此苏晋安一系有了正统传承,外想借他的名号掀起风浪,就不可能了。
……
阿客不停的流泪,她泪水就没有这么多过。
此刻平静下来了,虽依旧冀其万一,盼望良哥儿已逃脱了。可也知道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她又想,当初自己为什么不肯跟良哥儿远走高飞?若她跟着他走了,必然不会叫他再步上绝路。他们三个便不会有今日这纠结的乱局了。
“就只是想看看……不再见一面,总觉得死了也不能瞑目。”阿客记得那夜山寺清幽,弦月如钩。良哥儿满身脏污,却还是清洁好脸面,戴正了衣冠,到她跟前来,“不过,反正都回来了。阿客,愿不愿意跟一起走?”
他就能这么风轻云淡的邀请她一道亡命天涯。就像少时,阿客再怎么冷漠疏远乃至躲着他,他也要不依不饶的缠上来。
他明明什么保障都不能给她,甚或就是让她跟他一起去送死。阿客也还是那么那么的想点头,说,好。
为什么就没有点头啊?
那个时候她想起的是自己初入晋国公府时,楼夫让她抱着黎哥儿,说“以后他就是的阿弟了。”那襁褓里的孩子,于是挥舞着手臂,对她笑起来。
她不想让黎哥儿成为她的敌。
她时刻记得自己的父亲为了谋求功业,死塞外,到底没能再令家族兴旺发达起来。她需得担负这责任。
她不可能为了跟喜欢的一起,就放弃一切去亡命天涯。
那个时候,她确实就是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抛弃了良哥儿。她从来就是个贪慕富贵的女,只他总辩不出罢了。
“就是看活的不畅快,”她就又想起了良哥儿的话。彼时晋国公府花繁叶茂,孙辈少年们俱当无忧无虑的年纪。良哥儿就跨站桃树的枝桠上,摇落了满树花雨。他挑着明亮的双眼望着她,“所以忍不住就想找麻烦。生气起来的模样,真是鲜活好看。不知道笑起来时,又该多么的明媚动。阿客,要不然给当老婆吧。看这院子里,就只有能令生气。所以,也一定只有,才能令畅快的笑起来。”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
——“就只会笑蠢罢了。”她说。
紫宸殿里的景象,却并非是所说的“受贺”。
苏秉正并几位宰相们正议事,虽说不上乌云压顶,却也绝对不是愉快的。
王宗芝确实已经将叛军击溃了。然而匪首率领残兵逃往突厥,消息传来。匪首已到了突厥将军沙伯略的营中,受到款待。
这其实就相当于战败了——这支叛军苏秉正并不看眼里,只因叛军首领是苏秉良,才特别慎重对待。不但没擒杀苏秉良,还让他逃到突厥的营中?这种战果,王宗芝他还真敢来报。
不只是苏秉正,几位宰相也暗暗腹诽,对王宗芝心存疑虑。
“驸马终究年轻,谋算不老。臣认为,此事可交由柳藩镇处置。”一番讨论之后,还是萧镝向苏秉正进言,“驸马所奏,向突厥交涉一事,也一并移交。为求平稳,还需从礼部挑选稳妥的主事前往协理。”
苏秉正只捧着茶水,默不作声。
几名宰相知道他思索。见他竟冷落萧镝,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没敢打扰他。
苏秉正琢磨了一会儿,道:“驸马前番的手书呢,朕再看看。”
侍从忙寻出来交给他,苏秉正一目十行的读下去。而后随手丢案上。见萧镝奏完事没得到答复,还站着。忙示意他坐下说。
“萧相所言甚是。只凡是有始有终,且西州远千里之外。中途易将,也有不妥。”而后也不与宰相们讨论,只道,“就照驸马所奏,准他前往与突厥交涉,授临机决断之权。”
他一反常态的专断起来,连理由都不给。宰相们心里难免犯嘀咕。
然而也瞧出他心情十分不好。大过年的,连一贯爱揪着他挑刺的杜相公也不忍心再烦他。宰相们终究还是放过了她。就由萧镝执笔,草拟旨意。萧镝落笔就多问了一句,“驸马这一交涉,万一不成,是否该有什么准备?”
苏秉正就想了想,问,“周明德伊州?”
“是。”
苏秉正就道:“令周明德暂时听候王宗芝的调遣,策应西州府。”
从紫宸殿出来,苏秉正直接去了蓬莱殿侧殿。
这一方斗室静寂无声,连傩舞的乐声也遥远得有些飘渺了。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如豆,有庭燎明亮的光火透过窗子落进来,地上窗棱横斜。苏秉正进了屋就不觉放轻了脚步。
沉檀的香气飘不进来,屋里只有清淡的梅花香。
苏秉正打起帷帐,采白忙松了阿客的手,从床边站起来。
苏秉正就皱了皱眉头,猜测是萧雁娘急着回去看傩舞,才拉了采白来代劳。就问道,“三郎呢?”
采白道:“王昭仪看着,婢子留了行露那里。”
苏秉正瞧见阿客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眉心凝着,睡得十分不安稳。心就软了下来,上前握了她的手,给她擦拭汗水,对采白道:“朕这里守着,下去吧。”
采白却欲言又止。
苏秉正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采白几番纠结,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也只道:“……婕妤似是梦魇了。”
苏秉正便不意,只轻轻道:“嗯,朕知道了。”
采白待出帐子了,忍不住又要回头说什么。只瞧见苏秉正俯身亲吻阿客的额头,那目光柔软如水,珍而重之,分明就是他看卢德音的情形。采白眼皮就突突跳了两下。忙避嫌躲出去。
外间傩舞终于跳完了,萧雁娘看得心满意足,终于能将良哥儿的阴霾自心头驱散出去。
瞧见采白回来了,就点头打招呼。忽而就想起卢佳音那声“良哥儿”,忽而便觉出不对劲哪里来。
苏秉正守着阿客,听见外间内侍报时,便知道将要交子时了。一会儿他还要受朝贺,该是起身回去的时候了。
可他就只是不想走。
心底那么多话,他都不知该说给谁听。
他垂眸凝视阿客,手指勾勒着她的面庞,一行亲吻着。
最后也只道,“没能杀了良哥儿,阿客。本以为已将他杀死了——到底是为什么遭受了这么些年!他明明就没有死。若知道这消息……”可她知道时,他必定早就知道了。他肯定还会忍不住再去杀他,令阿客再恨他一次。
可有什么办法?阿客的心良哥儿那里,他非要杀了他才能安心。
“连华阳也对良哥儿存着不忍,小的时候,他们明明水火不容……”苏秉正就徐徐到来,“可良哥儿值得同情,朕就合该吗?朕做不了王宗芝,阿客……多少手段,到了跟前,就尽数都实战不出来。只能一刀一斧的去凿琢。这么蠢,难怪不喜欢。”
外间吴吉已经催促。
苏秉正站起身来,瞧见阿客宫绦上一只白玉葫芦滚落下来。随手帮她收到一旁,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