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阳口中听到这种意味分明的话,苏秉正感到十分烦躁。
当年阿客确实相看了不少人。
而王宗芝却是自己凑上去的,似乎是那年唐国公的寿辰,他在棣棠花丛中无意间瞟见阿客,便留了心。
世家名流崇尚本心,行事便常有乖违之处,却也知道些节度。
王宗芝对阿客留了心,却不曾走正路令府上长辈相看,反而是自己亲到□□去拜访,借着到府上聚会宴饮的机会,靠近阿客。彼时阿客正帮着王妃处置外事,倒是偶尔得见外男,便这么和王宗芝认识了。
只因两人都行的端正,并没有什么流言传出来。
那年冬天,在国公府香雪台的梅花海里,两个人不期而遇。彼时阿客身旁只带着采白,王宗芝则是只身一人。雪下得大,而红梅如烈酒腾烧。王宗芝就在红梅海里,向阿客表白了心迹。
华阳说她比不过――苏秉正又何尝觉得自己比过了?他在那大雪里望见他们对面相望,玉树琼花,俱是画中人物。各自了然一笑,便如灵犀一点。苏秉正厌憎这份和谐,便刻意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们。
阿客便揽裙行礼,头也不回的离去。王宗芝在梅树下望着她的背影,压根不把对面远远站着的苏秉正当一回事。
――谁会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的敌意当一回事呢?
阿客走到他面前,便解了披风给他裹上,“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出来了?”
苏秉正便道:“想看梅花。”
当天夜里苏秉正便病了,发烧烫得迷迷糊糊。阿客守他到半夜。半夜烧稍微退下去了,他意识才清醒过来,见阿客已经伏在他床边睡了。他推了推她,她忙从梦中惊醒,问道:“喝水吗?”
苏秉正憋了半天,才道:“……你出去。”他想小解――可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不能再当着阿客的面说这些。
丫鬟们将他服侍好了。他才又郑重的请阿客来陪她。他瞬也不瞬的望着阿客,问道:“阿姊要嫁给王宗芝吗?”
阿客噗的就笑出来,“想什么啊你……”她移开目光,神思一时就飘远了,“不过就是偶然遇到罢了。”
“不嫁给他?”
“不嫁给他。”
“不喜欢他?”
“不喜欢。”过了一会儿又要说服谁一般,道,“再说也不可能。”她就给他顺了顺湿漉漉的鬓发,目光带着些溺爱的笑意,暖暖的望着他,“……睡吧。”
苏秉正睡不安稳,一整夜、一整日的都不安稳。直到午后阿客回来,抱了一树红梅花进屋。他望着那红梅花,抬手拈了两朵,小心的为她簪在鬓上。那个时候他想,阿客一辈子都不嫁出去才好。
他是知道王宗芝与阿客这一段的。
其实他也并没把这一段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王宗芝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威胁。阿客不喜欢王宗芝,她亲口说的。她甚至都没考虑过要喜欢他。
至于王宗芝对阿客怎么样――大约也没那么喜欢吧。苏秉正想。因为他真正的喜欢过,所以他知道人喜欢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时候阿客拒绝了王宗芝,可王宗芝抬眼望见苏秉正的时候,还能客套的对他点一下头。
所以他固然对华阳说,“王宗芝不好”,但华阳那么坚持非要嫁给王宗芝的时候,他也没有强硬的反对。
结果他们成亲十几年了,华阳忽然跑到他跟前来崩溃的大哭,说什么王宗芝喜欢的是阿客不是她……他才只觉得烦人,他们夫妻之间折腾,做什么要把阿客扯进去?阿客很稀罕王宗芝吗?
“行了,别哭了。”苏秉正对华阳道,“回去拿刀子比在他脖子上再去问他喜欢谁。他有本事死都不肯喜欢你,你再死心也不迟。若连这么点儿决心都没有,当初就敢强逼他娶你?”他抬手点击着桌面,兄长般教训着她,“王宗芝是你想要了就抢到手,不想喜欢了就能随手丢掉的人吗――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朕的臣子。还跑来找我哭诉,看你那点儿出息!”
华阳抽噎了两声,一口气没舒缓过来,就开始打泪嗝。越发凄惨。
她还想再辩解什么,但开口就打嗝,忙着遮掩,竟都说不出来。
眼泪淌了一脸。但心里却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是啊,王宗芝有本事死都别喜欢她啊……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也不差刑讯逼供了。他要真敢说不喜欢,她也就真一刀子砍死他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悲惨起来。可那绝望感却已经消散不见了。
她几乎想立刻就回去操办,到底还记着要把泪痕洗干净了,干干净净的出门去。
出去时就看到苏秉正还坐在那里,一个人发着呆。初秋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富丽堂皇的宫室,他浸润在明光里,雪玉般白的皮肤,乌墨般黑的头发,就像是画洇在了水里。那景致静美无声,华阳只抬眼一望,心里便难受起来。
“黎哥儿,”便开口唤了他一声,“――眼看就是三郎的百日了。”
苏秉正抬眼望着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目光便有些茫然,“百日?”
“嗯。你打算怎么替他庆贺?”
苏秉正便低头想了想,“怎么庆贺……就按着惯例吧。”静了一会儿,又道,“一百天了啊……已经这么久了,怪道近来都梦不见阿客了。”
华阳抬眼望他,“那个卢佳音――”
苏秉正抬手止住她,“宫里的事你就别插手了。”
华阳抿了抿唇,“按说,你屋里那些事我确实管不着。可还是那句话――你眼下这样,我不放心。”
“爱操些闲心。”苏秉正叹了口气,“我倒想找个人来骗我,可阿客已经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时,也还是记得阿客已经死了。阿姊,如果有谁能骗过我,于我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幸事。所以,你真不必操心――处置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帮我省心了。”
华阳脸上就一红――她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苏秉正后宫那些人精,她能玩过哪一个?王宗芝后院儿一个女人也没有,她都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就可见水准。插手进后宫,确实只会徒然被人利用,给苏秉正添乱罢了。
阿客从苏秉正殿里出来,一个人生了会儿闷气。
不过也只是气了一会儿罢了――在她心里,华阳就是个得天独厚的小公主。纵然娇惯些,那也是她该有的特权。她其实是羡慕华阳的,华阳就像一个她注定实现不了的梦。率真、莽撞、随心所欲。
谁不想像她那样活着?
只不过阿客没她那么好的命罢了。
风声,阿客就在紫薇花木前,轻轻的叹了口气。
十四岁那年,她是真的想要嫁出去――也许她比任何姑娘都更向往出嫁。并不是楼夫人对她不好,事实上楼夫人对她真的如亲女儿一般疼爱,可是她毕竟不是她的女儿。
寄人篱下的滋味总是难以下咽的,她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那个时候楼夫人也应允了,她相看人的时候,华阳还曾帮她挑剔过――这位小公主,有时候阿客真弄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她恨阿客的时候,大约将阿客当世上第一可恶第一该遭报应的人。但阿客真遇上什么事了,她又生怕阿客没阅历,在别人手上吃了亏。
这个败家,那个是萧家挑剩的,这个儿子都好几个了,那家婆婆打杀过小妾……你可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嫁个白身!
其实不是白身……才十八岁就已举茂才,固然出身低微,可也是真的喜欢她,也真的相中了卢家。
不过再辩解又有什么用?她挑来选去,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有些人情,如影随形一辈子,是要用命才能偿还得清的。她终究还是没能嫁出苏家。
华阳终于肯回府。
苏秉正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尚未开败的紫薇花。
并不只是华阳,连他也渐渐觉得,卢佳音与阿客从容貌到气韵都像到了极点。事实上她一袭深衣徐徐走过来的模样,从进门时就已将苏秉正骗过了――他并非对当初的卢佳音全无印象,今昔对比,就比华阳更能觉出卢佳音的变化。
容貌、习惯上容易模仿,可神韵没那么容易。能像到让苏秉正也认错,就更不容易。毕竟他曾那么用心的揣摩阿客的悲喜爱憎,只为讨她片刻欢心。
若卢佳音是故意的,心计该有多么深沉。
侍从来通禀,少府派了人来复命,苏秉正才回过神来,道:“宣。”
――因为当时卢佳音对卢毅态度蹊跷,他曾差人去调查过卢佳音。也并非旁人,就是当初将卢佳音采选入宫的花鸟使。
“前些年采选,乡间都举荐了卢婕妤。皆因婕妤犯了秋疾而错过。臣第四回去的时候,婕妤年纪已经不小了,便不在考虑中。”问起当年的情形,花鸟使便说道,“是婕妤自己上了陈情表,臣按着章程访查,觉得婕妤才质出众,便选中了她。”
苏秉正便接着问,“连着数年都要发作的疾病,何以那一次没发作?”
“……说是延请了良医,治好了。”
苏秉正轻笑一声,便放过这一节,“你去时,她家中可有什么蹊跷?”
花鸟使早知道今日问话,倒是思索得充分,“非要说有什么蹊跷……彼时婕妤的长兄尚未娶亲,似乎就已分院居住了,臣去拜访时也没有露面。按说,当初他要入京赶考。臣从京城来,他没道理避而不见的。”
苏秉正就点了点头,“乡间有没有什么传闻?普通人家为了避开采选,都急着将女儿嫁出。怎么她竟这么想入宫?”
花鸟使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道:“听说婕妤自小眼光高,不想嫁与寻常人……曾有高中的进士求亲,婕妤都没有答应。”
“这就有趣了。”苏秉正终于听出点意味来,“我朝高中的进士,竟这么不被看好吗?是那一榜的?”
“姓秦。”花鸟使道,“是□□天德四年的进士,似乎是叫秦明桥。”
苏秉正的瞳子倏然便缩起来,手指漆杯捏碎,热茶洒了满袖,却毫无所觉,“――你说秦明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