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只言片语的震慑,后半段问话里,萧雁娘就没敢再耍什么脾气。
“本来不该我管事的,”她是这么辩解的,“前头还有周淑妃和王昭仪呢。我就是太天真了,人家让我管,我就管了呗――妹妹知道的,那个时候乱,正在忙皇后的丧礼。皇子的乳母都是有定例的,宫里有人怀孕时,便着手准备,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三皇子还等着哺乳,我自然不敢拖延,那边送来这边我立刻就送过去了。哪里知道皇后已经挑好了?又怎么可能想得到,皇后都挑好了,少府还要再让我挑?”
“不知送了几个人来?”
“送了十五个,我又不知道哪样的合适,就让尚宫局的姑姑们看着选了四个送去。”
“按说,”卢佳音也不动声色,“只要挑选的时候,叫皇后宫里随便哪个姑姑来把下关,就不会出这种纰漏的。”
萧雁娘做事确实没有章法,散漫随心。但要说她连这么点避讳都不懂,那也不可能――你看她就知道叫尚宫局的姑姑挑,而不是亲自挑。就不能多走一步,向皇后宫里的姑姑们问一问吗?
可见还是存了私心的。
彼时由她主事,只要稍加暗示或者买通,尚宫局会不给她面子?自然能选出她想要的结果。她也未必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些入选的乳母们从她手里经过一遭,承她一份情,日后大约不会叫她在小皇子跟前难做。这就是个大便宜。
可若叫来皇后宫里的姑姑们,这份便宜就落不到她头上了。
这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聪明,也恰恰是萧雁娘常用的小心计。她栽在这上头,真不冤枉。
萧雁娘垂头又要哭,然而大概知道她的眼泪确实打动不了卢佳音,倒也没做出太凄楚的姿态,“我就是一时没想到……卢婕妤就能事实周全吗?”虽反诘了一句,到底还是没真敢反客为主――毕竟眼下卢佳音是能直接面圣的,“要说我往三皇子乳母里安插人,我是不敢的……我知道,挑出的奶妈里有人是我阿奢1的亲戚,让陛下怀疑了我的居心――可少府挑选奶妈,必然沿袭了些前朝的规制。我祖上与天家渊源深,这上面的规矩大概也近似。偶尔挑出些有亲戚的人有什么办法?难道就一定是我心存不轨?”
到此刻她才言辞恳切起来,“并不是我狡辩,二皇子我还顾不过来呢。且日后宫里主事的,摆明了是周淑妃。我就是临时替人代劳罢了――若不是皇后的丧礼,我也不会接手,宫里再乱又能碍着我的事了?王昭仪都推卸不及,我没她一半会来事,何苦自担其劳!”到底还是又哭起来,“我就是格外倒霉。怕什么来什么,就知道这一段不会让我平平顺顺的过,结果就真出事了!”
她一哭,又让卢佳音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回回都栽在令她沾沾自喜的事上,却不长心眼。
好歹也是三朝国戚出身,堂堂国公府的嫡女。就不能稍微有些格局?
“也未必就出什么事。”卢佳音道――苏秉正让她来问话,其实就是让她来打压打压萧雁娘。但弄得跟审问似的也不美。毕竟是二皇子的生母,卢佳音也不想把她逼迫得狼狈,“陛下只是让我来问问话,并没有旁的意味。”
她语气已不自觉的柔软了些
萧雁娘又哭了一阵子,才平复下气息,“前日陛下说要追封小公主,紧跟着我就被禁足了……倒不知道后续怎么样了?”
“追封为长乐公主,葬在皇后东陵。命翰林院撰写了祭文。”
萧雁娘偷偷的望了望卢佳音的脸色,“陛下记着小公主,妹妹……也节哀顺变吧。”
卢佳音对上她湿漉漉的目光,微微觉得有些心烦――她一直明白的,自己的难过,不要以为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可萧雁娘这么无动于衷,也还是令她心寒。
“我记下了。”她只这么回答,“昭容若没旁的话带给陛下了,我就回去复命了。”
萧雁娘又低头啜泣,半晌,才对卢佳音道:“妹妹能不能帮我跟陛下说,让显儿回来?他择床,又比别人体弱,我怕他在杨嫔那里住不惯……”
这件事,卢佳音是不敢给她打包票,便只说,“方便的时候,会向陛下提一提。只是这件事,我也说不上什么话的。”
萧雁娘却露出了货真价实的笑容,“我懂我懂,妹妹到时候肯帮我说句好话就行了……”
从拾翠殿出来,卢佳音并没有急着回乾德殿复命。只让随她出来的宫女侍从们先去,自己则回殿里洗了个澡。
这几天一直闷在苏秉正那里,衣服可以令人回去取,澡却不能自己回去洗。只好跟宫女们一道。
她又不惯在人前坦露,只能挑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去耳房里用冷水擦一擦。幸而这些天苏秉正和小皇子睡得都沉,没有吵醒了他们。
回到瑶光殿里,卢佳音飞快的洗了次盆浴,再用清水从头冲了一遍。夏日天热,省了烧水的时间。]苡才给她收拾好换洗的衣服,她便湿漉漉的从浴室里出来了。
葛覃上前给她梳头的时候,卢佳音就问了问殿里的状况。
除她之外,瑶光殿里还住着几个位阶低的妃嫔,都是跟卢佳音同年选进宫来的。
她们这一批宫妃运气是顶差劲的,也只出了卢佳音一个叫得上名号的――实在是她们入宫时,周淑妃、萧昭容、王夕月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中层崔、阴、杨、郑四嫔也站稳了脚跟,都不想与人分羹,也都有余裕来打压她们。在宫里挣扎了半年,总算上上下下都打点安顿妥当,有些争宠的资本了。结果就赶上皇帝和皇后看对了眼,如胶似漆起来。足足小一年时间,皇帝没有临幸过旁人。
眼下皇后去世了,她们入宫也有一年半。旋即又是八月,每年花鸟使采选的时候,她们就这么熬成了旧人。
但想来今年皇帝也没心思册封新人,这已经是她们最后的机会。难免要有些焦躁。
“李宝林来问过消息,柳才人遣葛生来打探过。”葛覃跟她说着,“奴婢只说不清楚。再有,适才王昭仪殿里时雨姑姑送了盘梨子来,只说殿里新结的果子,请您尝尝”
这就相当于无事了。卢佳音也只点了点头,“你去采一盘芙蓉花还礼。”
葛覃有些犹豫,“我们殿里与王昭仪,素来都没什么来往……”
“这不就有来往了吗?”卢佳音摸了摸发髻,“簪一朵绒花就好。”
小皇子爱乱摸东西,可别扎着他了。
卢佳音从瑶光殿里出来。
盛夏将过,草木繁芜,院子里只剩芙蓉花开得锦簇。有两个小宫女正托着盘子站在树下说话。盘子里已盛了满满的芙蓉花,高的那个正将最后一枝放到盘子里。
殿里的人她还认不全,虽觉得两个人面生,却没放在心上。
将走出院门的时候,从嘈杂的蝉鸣里,忽然有一句低语清晰的穿了过来。
“大好几岁呢,先前必然相看过人吧。
“可我听说,皇后十五岁就……”
卢佳音迅速回过头去,两个宫女正往李宝林的住处去,她待要开口喝住,殿里已经有姑姑走出来,“送进卧室里去吧……”
她抿了抿嘴唇,终于没有再做追究。
也没什么可追究的。
十四岁开始,她确实相看过不少人。事实上连最后想嫁的人都已经选好了,他家中长辈也已经点头,只等三媒六聘。
这件事不曾隐瞒过谁,她问心无愧。
只是时隔这么多年,都已经再世为人了,忽然听人提起,心中难免怅惘。
但也还是那句话――她不曾后悔。若再回到当年,她也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那是她的命。
卢佳音逗弄着小皇子,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这孩子生得跟苏秉正小时候一模一样,简直都找不出跟她像的地方。非要说也许就是头发――他连胎发都黑漆漆的,摸着却很柔软。
此刻他终于熟睡了。
卢佳音把孩子交给心来的乳母,去外间向苏秉正禀事。
天子毕竟还年轻,不过将养了三五天,身上病容便已经褪去。端正的坐在书案旁的姿态,隐约显出以往的精明和威严来。
如今他已经重新开始听政。当时在病中,朝中大事也并没有耽误了。如今认真起来,积攒了三个月的政务,一上午也就清理完毕了。上午抬过来的时候,奏折还堆积得跟小山似的,如今他书案上则只剩寥寥几份。
他正翻看其中一份,提笔书写的模样,还跟当年跟她学字时一样专注。
但也只是看着专注罢了――他一心几用的功夫,她早见识过。
“你怎么看?”听卢佳音回禀完,头也不曾抬起,便说。
“萧昭容也许有些侥幸心理,动机却未必是要对小殿下不利。还是因少府而起――然而少府也未必不是无心之过。”
“照你说,他们都是无心之过?”
卢佳音避而不答,“陛下宠爱小殿下,是人之常情。小殿下身体康健,长乐长安,并无什么不妥。萧昭容是二皇子的生母,少府监也是忠恳老臣……似乎不必过度追责。”
就算要追责,也不该先弄出先这么大的动静来――少府那边自有一套明细,谁犯错谁承担责任乃至受多重的处罚都有法可依。可萧雁娘这边却不一样。诛心之罪,一切全凭苏秉正的喜恶。而苏秉正小题大做,也就是在告诉众人,他厌恶萧雁娘了。
他子嗣不多,却先拿二皇子的生母动刀。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法。
小皇子甚至未满百日,苏秉正眼里已满世界都是他的敌人……这并不是件寻常事。
卢佳音心里总觉得不安。
苏秉正终于放下了笔。
“你很懂事。”无凭无据的一句话。听着像夸耀,卢佳音却感觉到到他身上骤然凌厉起来的气势,简直刮得她骨头疼,“若叫皇后来处置,大约也和你一般说法吧。”
卢佳音垂下头去,屏息不语――她需得时刻记得,她已不是卢德音。而苏秉正还是那个生杀予夺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