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颜二郎劝解的声音渐渐消失在窗外,颜睡莲估摸着那手炉应该安全了,果然,过了半刻钟,刘妈妈捧着手炉挑起门帘子进来了。
她穿着靛青色短袄,青灰色马面裙,外罩秋香色比甲,油光水滑的圆髻上斜插一柄青白玉镶米珠的插梳。
“九小姐,这是姚家二少爷托奴婢捎上来的,说许三爷的颈伤看来不碍事,请您放心。”
睡莲接过鎏银百花掐丝珐琅手炉细看,除了炉身边缘的鎏银处有些挫痕外,其他部分完好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刘妈妈瞧她心情尚可,便瞅着她的脸色,陪着小心笑道:“小姐午觉醒了,奴婢那个不懂事的女儿还不过来伺候,真真的该打,奴婢这就教训她去。”
手炉比方才暖和了许多,定是刚刚换了新炭的,伺候颜家好几代人的家生仆就是不一样。
既如此,给个台阶下就是了。
睡莲笑了笑,“采菱有些晕船,我让她歇着,横竖我在这船舱只是看看书,也不需她伺候。”
“这如何使得,小姐宽厚,是我们这些下人的福气,我们更要尽心伺候才是。”刘妈妈拿着青花冰纹茶壶泡了一壶祁门红茶,兑了两大勺枇杷蜂蜜进去,最后用厚实的夹棉茶套保暖,搁在柳木方桌上,有些歉意道:“这船上没法子弄新鲜的牛乳,委屈小姐了。”
伺候了这些年,刘妈妈知道九小姐午睡醒来后习惯喝上一壶兑了蜂蜜和牛乳的怪味红茶。
“这样就算很好了,船上一切从简,何况我们是客人,更要低调小心才是,别惹得主人家厌烦。”睡莲轻抿一口红茶,醇厚的茶香带着蜂蜜的甜香从舌尖一直传到胃部,整个身子顿时舒畅起来。
刘妈妈垂首敛目,回道:“小姐放心,奴婢省得,这就把话传给下人们去。”
颜睡莲回京,随行的除了刘妈妈一家四口,四个小厮,还有从小伺候她的朱砂、石绿两个丫鬟。
刘妈妈挑起帘子出门,脚迈出半步又瑟缩回来,踌躇着问道:“王家表小姐那边伺候的人要不要……?”
“不用,素儿表姐是个明理的,她对家仆的叮嘱不会比我少。”睡莲摆摆手道:“你们只管少说多听,手脚勤快,船上若是有要搭把手的地方,你们能做的,就帮忙去做,辛苦这一月,等平安到了燕京,祖母定有重赏。”
“是。”刘妈妈似乎无意的提道:“昨日晚上在重庆瓷器口码头停船歇息,表小姐身边的崔妈妈找奴婢闲话,问了些咱们颜府的事情,奴婢推笑说,奴婢一家只在成都祖宅看守房屋和祖陵,燕京颜府的事情一概不知。末了,崔妈妈还硬要送奴婢一支八分重的金耳挖簪,老奴那里能要她的东西?连连的推谢了。”
――潜台词,不是我想多嘴管表小姐家的闲事,只是这崔妈妈不靠谱,我怕她惹事,牵连到我们颜家。
难怪刘妈妈要问刚才那番话,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这崔妈妈行事有些孟浪了,她想要了解即将要常住的颜府是没错,可是不能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去问人家的家仆,甚至还用耳挖簪这种小玩意引诱。
睡莲抿着茶水,缓缓道:“崔妈妈若是再提起,你把话绕开便是。表姐若有事要问,她自会来找我。”
“是。”刘妈妈应声退下了。
睡莲一边品着下午茶,一边想着待会怎么和表姐王素儿闲聊时暗示崔妈妈有这么一出,需要她敲打敲打呢,话有百种说法,那一句最委婉最能达到目的,表姐这个人向来多心,别弄误会了……。
官船底层仆人房间。
刘妈妈传了睡莲的话,最后来到和女儿同住的舱间,采菱正倚在床头嗑瓜子,见母亲回来,连忙拖着鞋,双手捧着雕红漆海棠花六格食盒递过去,“娘,有你最喜欢的腌杨梅,还有――。”
啪!
没等女儿说完,刘妈妈夺过食盒狠狠的跺在桌上,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是蜀地方言:“砍脑壳地瓜娃子(你这个傻子)!楼上扯拐都不晓得(楼上出了差错都不知道)!”
采菱一撇嘴,“咋子嘛(怎么了)!歪(凶)成这样!”
“说过多少次了,出了门就要讲官话,别叫人耻笑,说咱们不懂规矩。”刘妈妈简单把方才手炉风波说了,最后道:“虽说是小姐让你歇息的,可是主子越是宽厚,做奴才的越是要守着自己的本分。朱砂石绿在船舱里赶针线活,她身边只有你一个丫鬟伺候,你稍歇一会就要上去,怎么能小姐午睡起来了还不过去伺候?”
刘妈妈扫了一眼女儿的打扮,心头怒火又起,她一把女儿拉到铜镜前训斥:“你自己瞧瞧,这是个当丫鬟的模样吗?!还有,七姑太太没了,咱们颜府还没有出孝期呢,怎么能穿戴的这么鲜艳!”
镜中的女孩眉眼齐整,隐隐有一股美人胚子的气象。头顶的长发梳了辫子挽成鬟,用红绸带扎在头顶成髻,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菱花,耳戴一对金掐丝六角灯笼坠子,上身松江白绫短袄,下着粉绫百褶裙,
这模样打扮,那里是个丫鬟,分明是谁家娇养的小姐。
“娘,你说的厉害我都知道,我只是在船舱里偷偷的穿戴,待出了舱,就把衣服换回去了。”采菱蹭地站起,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开始撒娇:“到了京城,我就没有机会这么打扮了。”
在成都时,刘妈妈一家相当于半个主子,刘妈妈的丈夫刘德和长子刘柱管着颜家在成都的两间绸缎铺,二儿子刘正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小儿子刘直在学堂读书;女儿采菱则是从小当小姐养的,身边还有两个小丫鬟伺候。
可到了京城,全家免不了要低调过活,除非找机会求恩典脱了奴籍,采菱确实没有机会穿戴那些衣服首饰了。
刘妈妈心中不忍,女儿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和人才呢,就这样可惜了……。
“别看你现在没有丫鬟伺候,不能随意穿衣服戴首饰,还要看人眼色伺候人。只要我们去了燕京,就有机会脱奴籍,家里赚的钱可以光明正大装进自己口袋;你弟弟有资格考科举;你可以嫁给好人家……。”
她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帮女儿拆了精致的髻,绾了个侍女最常见丫髻,只用丝带扎束,耳朵上的金掐丝六角灯笼坠子换成了简单的翠玉环,还去衣箱里找了青绢夹袄、豆青棉布马面裙、圆领青绿色镶银质树叶扣比甲给女儿换上。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我会伺候好九小姐,等她在颜府站稳了脚跟,我就求她放我们脱奴籍。”采菱换好了衣服,怎么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不顺眼,终究还是不甘心呢。
“九小姐虽是五房嫡长女,但毕竟没有母亲照拂,单是指望她是不成事的。”刘妈妈缓缓摇头。
采菱一愣:“若是最后我们全家既没有脱籍,又过不上成都的好日子怎么办?”
“傻丫头,九小姐就是个跳板,我们骑驴找马呗!”刘妈妈右手食指狠狠一戳女儿的额头,眼神里满是狡黠,“你不骑着驴,怎么能到京城,又怎么能找到马呢。”
……
临行前,姚夫人被诊出有孕,姚知府高兴得一夜之间似乎年轻了五岁――须知姚夫人薛氏已经三十八岁了,长子姚知仁明年都好说亲了。
老蚌含珠实在不易,姚知府每日坐低附小乐呵呵陪着妻子,姚知芳一想到会有个弟弟妹妹分去自己的宠爱,便整日腻在母亲身边,享受着最后独宠时光。
颜睡莲和王素儿身上有孝,不方便探视姚夫人,所以表姐妹俩基本都待在舱里不出去,又因在人家的官船上,她们也不好一身重孝招晦气,因此穿戴以素净清华为主,王素儿换下缟素,穿着象牙白弹墨小袄、天水碧素面马面裙;去掉了发髻上白花,换成一对素银簪子,上面各镶嵌着一粒珠光圆润的东珠。
此时,颜睡莲捧着茶碗看王素儿绣一个菊纹扇套,丫鬟蒹葭坐在小竹凳上帮忙分线,崔妈妈添着火盆里的竹炭。
在接到去京城的消息后,王素儿就开始忙针线了,准备到了颜府,送给亲戚们亲手做的绣活。
按照她的打算,三个舅舅(七舅舅已故)、四个舅妈各送一双鞋,表哥表弟一共九人,送的是绣“梅兰竹菊“四君子扇套,表姐表妹一共七人,准备手帕和一对荷包。
时间太紧,布鞋扇套荷包手帕的绣面她亲自动手,但是缀边缝合、包括鞋底需要崔妈妈和小丫鬟们做好。
赶工一个多月,到了登船之时,她还差三个扇套和二双帕子没完成。
王素儿搁下活计,朝崔妈妈使了个颜色,崔妈妈拉着蒹葭出去了。
颜睡莲帮着王素儿揉着酸痛的后颈,“自打上了船,你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针线,小心伤了眼睛。”
“累点没事,就怕手艺粗陋,惹人笑话。”王素儿双眼微阖,扭动着僵直的脖子,“听闻京城的人最喜欢苏绣,我的女红是蜀绣师傅教的,还不知是否能入得了舅舅舅母和表姐妹的眼。”
颜睡莲笑道:“姐姐多想了,都是你亲手做的,他们定会喜欢。妹妹我手拙,绣品都不敢示人呢。”
“你是五房嫡小姐,我――我毕竟是外人。”王素儿凄然一笑,“要事事小心,免得――免得负了外祖母一片苦心。”
颜睡莲道:“这话太见外了,你是府里唯一的嫡亲外孙女呢。”
颜府只有两位姑太太,除了王素儿的母亲,另一个十姑太太是庶出,一直跟着姑爷外放,她只有嫡子庶女,所以王素儿是颜府唯一的嫡亲外孙女。
王素儿眼神一闪,试探说道:“要是知道他们的喜好就方便多了……。”
难怪昨夜在重庆瓷器口码头时崔妈妈会有那番行径,可能是见自家小姐针线劳累,又诚惶诚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硬塞给刘妈妈金耳挖簪子来打探颜府讯息吧。
且不管崔妈妈此举是否妥当,她也是怜惜表姐,想出一份力而已。表姐有这样的忠心的乳娘,也是她的福气了。
只是――自己也无能为力呢。颜睡莲叹道:“我离府时年纪小,连父亲祖母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其实我也害怕认错人、说错话呢。”
王素儿有些失望,母亲自嫁到成都就没回过京城,所知有限,对于那个未知的颜府,王素儿是即期待、又惶恐。
期待的是自己终于有外祖母庇护,离开那些王家的豺狼,惶恐的是颜府的三个舅舅都不是亲的,而且从这八年表妹颜睡莲一直滞留成都老宅的情况来看,颜府内宅并不平静,尤其是颜睡莲的继母杨氏――自己的五舅母,肯定不好相与……。
看着王素儿诚惶诚恐的模样,颜睡莲心中有些不忍――在她眼里,王素儿就是活脱脱《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同样父母双亡,同样是外祖母怜惜接到舅舅舅母家,同样的多愁善感、心细如发,希望他们的命运会截然不同吧!
“其实姐姐不用这样急的。”颜睡莲洗了手,拿起针线帮着王素儿赶工,她手艺着实一般,但是缝合缀边还是可以的。她尽量用舒缓的语气说道:
“京城府里,我大伯娶的是东平郡王府的女儿,伯母的嫁妆里有个大宅子,他们成亲三天就搬过去了。后来大伯一直外放,伯母跟在任上,除非有什么红白喜事,他们只有每三年考核进京述职时才回去一趟。如今大伯是两淮盐运司的盐运使,一家都住在扬州,他们的针线你可以到了京城慢慢做。”
王素儿听母亲说过,大舅舅虽是庶出,只是两榜进士出身,但目前却是颜府官职最高、岳家的最为显赫的舅舅。
大舅母是东平郡王的庶女,自幼是养在郡王妃身边的,甚为得宠。大舅舅励精图治,又有了强势的岳家的,所以能坐稳从三品的两淮盐运使这个位高权重、油水丰厚的官职。
相比而言,颜睡莲的父亲――她的五舅舅是颜府唯一的嫡子、还高中探花,但一直在“清水衙门”翰林院做学问,修撰《承平大典》,从七品的编修开始,至今不过是从四品的侍讲学士。
所以在京城颜府,大舅舅为颜家带来的是权和钱,而五舅舅担负的是颜家清流名声,两者互为依仗。
王素儿绣了几针菊花的花瓣,“妹妹知道大舅舅下一次进京述职是什么时候么?”
“嗯――”颜睡莲手里的针线停了停,答道:“是明年――如果没有圣旨特召回京的话。”
“哦。”王素儿顿时松了一口气。
颜睡莲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姐姐也知道的,明年是祖母六十大寿,伯父因是朝中大员,非召不得入京,伯母和表姐表哥们却是很可能因给祖母做大寿回一趟京城的。”
王素儿想:即使大舅母回来,外祖母的生日是在夏天,时间也是充裕的,那时我已经在府里了住了大半年,慢慢打听,也会知道大舅舅一家子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