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镇的夜市说来说去就是些买卖铺面一直开到晚上,又有小吃摊子、卖童玩的地摊子、还有耍猴儿的等等,小姑娘小男孩自然都是自喜欢的,连端庄的大表姐淑云都钻到旧书摊不愿意出来,许樱却是意兴阑珊,她又不是傻的,大舅舅与母亲一定有话说,估计还是什么机密事,否则怎么会把她们全都支了出去。
到了掌灯时分,杨纯武见孩子们有些累了,把他们全聚拢到一个馄饨摊吃馄饨,杨家的人是临山镇的老户,如今又都知道杨家出了官老爷,对他们都极为客气,有一桌客人,见他们来了,扔下银子转身就走,杨纯武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只招呼孩子们吃东西。
许樱本就是对别人的敌意特别敏感的人,那桌人原来坐的地方馄饨还剩了大半碗,看他们的衣饰虽然以小镇的标准是光鲜的,但也不是能叫了馄饨不吃的,她咬了一口馄饨,佯装无意地问自己身旁的淑莹表姐,“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咱们后街的吴有财呗。”淑莹颇有小八婆的本色,当下一边吃着馄饨一边极利索地跟许樱讲杨吴两家的恩怨。
原来吴杨两家是多年的老邻居,却也有一段公案,两家买宅子的时候,宅基地有些纠纷,杨秉诚常年不在家,杨老太太也不是爱争短长的人,就任他们占了半米多的地方。
后来两个儿子娶了媳妇,陆氏发现不对劲儿就找吴家理论,偏吴家也有在京中做官的亲戚,并不把陆氏放在眼里,陆氏是个较死理的,杨纯孝听媳妇一提醒,也觉得自己家吃了很大的亏,当初爷爷死的时候可是定了这宅子是祖宅,怎么能让人占了半米去,两夫妻与吴家好一顿的掰扯,吴家理亏,让了半米。
谁知道前年过年的时候吴家做官的那个二老爷一家从京城告老还乡,听闻这事儿觉得自己家吃亏了,失了面子,再加上陆家远在京城,又是无实职的翰林,杨家不过是个举人,为这事儿又争执了起来。
这回不止是杨纯孝两口子了,杨老爷子也觉得吴家过份,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自己家要回应属于自己家的竟被说成是欺负,又弄了个互不相让。
杨纯武与吴家的人当街争执,打了起来,双方都受了伤,甚至惊动了县令。
两家的仇越结越深,后来竟闹到要打官司告状来摆平此事,说起来两家都是读书人家,又是同乡,为半米宅基地弄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不妥。
一直到今年杨纯孝考中了进士,又授了官,吴家虽功名还在,下一代里却没有什么有出息的,自家又不占理,悄无声息地退了,花氏还要穷追猛打,被素来有理打遍天下,无理寸步不行的陆氏给拦下了。
两家人现在是见面互不说话的状态,走的那三个人,就是吴家的人。
许樱心想若是像上一世一般,大舅舅科举不成,无颜回乡做了旧同窗的师爷远走他乡,这官司莫不是要打下去?
有道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举凡地方官遇上这种两家大户相争的,莫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所谓双方皆有功名,顶天也就是能让地方官吃相好看一些罢了。
可自己的外公是个固执的,他又认为自家占理,怕是不会上下打点那一套,若不是大舅舅中了进士,这里面的事怕是要纠缠不清了。
外祖母家后来势微,难道是因为这事儿伤了元气?
唉,可惜她年龄太小,这种事知道的不多,所谓造化弄真的如此弄人?
当天晚上杨氏跟许樱一起睡在杨氏未出嫁时的屋子里,杨氏没有跟女儿讲杨纯孝默写许昭业的习作中了进士的事,只是一个人瞧着窗外明月,想了大半宿的心事。
她本以为女儿也睡得香甜,谁知到了半夜许樱忽然坐了起来,睁开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跟她说:“娘,我把你给我做的那件衣裳带来了。”
“什么?”
“咱们把衣裳藏在姥爷家里好不好?”许樱这半宿想得多了,一是想要不要拿这银票用钱生钱,可她们孤儿寡妇,必然不能自己出面打理,许樱有一肚子的生意经,却无处施展,更不用说赚了钱也不敢明面上用,自己母女的生活得不到什么真正的改善,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有钱没地方花,甚至不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情形下能托付给谁?大舅母方正,不见得赞同她们母女不信宗族却信娘家,偷藏私产的行为。
小舅母却过于机灵了,小舅舅人不错,却过于憨直了,他们又是夫妻,钱少时还好,若真的收益多了,难免不出问题,这钱是他们母女的保命钱,许樱思来想去,她是谨慎惯了的人,素来相信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亲生手足都未见得可信。
而真正可信的外祖母身体又不好,万一早早去了,那个时候自己还没长成,又是一桩祸事。
想来想去只能像是话本里的老地主一样,把钱埋起来,等待时机再拿出来,许府她是片瓦都不敢动,自己那小院虽然明面上的钉子没了,暗地里的可不见得会没有,祖母正盯着呢,母亲报的父亲只有抚恤银子一千两,真“丢”了,连抓贼都不敢。
杨氏看着女儿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变成了这样的性子,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谁都不敢相信,只是瞪大了眼睛防备所有可能的暗算,她这大半宿想得都是许昭业的种种,又看见女儿这样,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杨氏擦了擦眼泪,“就依你吧。”如果把银票埋在外祖家能让女儿安心一些,那就埋吧,在她看来金山银山都没有女儿重要。
杨氏是老来女,闺房里的家俱摆设自然都是上好的,床是杨老太太找了木匠精工细做的,实实在在的百年鸡翅木,牢牢地靠在墙边,几个壮汉也挪不动。
许樱想着如今家里人口多,地方小,虽然暂时老太太年旧不许旁人动母亲的屋子,但早晚有一天住不开的时候这屋子会分给哪一位表姐妹,可不管是谁,这鸡翅木的架子床可是轻易不会动的。
她身量小钻到床下也容易,左数九下,右数七下,上数三行,用瓒子抠开一块砖,掏空里面的土,她本来就已经做了埋银票的打算,自然备好了防虫防鼠的樟木小盒子,把母亲缝在衣服里面的银票拿出来,数一数一共三千五百两,她把一千五百两单拿出来,把两千两银票并自己的一枚樱花纹戒指埋了进去做表记,又把土重新填好,用沙子细细地撒了土,又用帕子把多余的土包好,这才从床下钻出来。
“娘,这一千两你给外祖母,让小舅帮咱们买地,就算是如今外祖家光景好了,补给你的嫁妆。”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也是她最宝贵的教训。
“好,都依你。”杨氏擦掉女儿脸上的尘土,是她没用,才让女儿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平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正是肆意撒娇的年纪,女儿却要钻到床底下去藏保命钱。
许樱见杨氏表情哀凄,搂住母亲说道,“娘,我只是为以防万一。”母亲没有她的记忆,虽知道唐氏和董氏都是手狠心黑的,却没有她的切肤之痛。
“我知道。”杨氏原也是有一些打算的,本想临走之前把一部分私房钱交给杨老太太让她代为保管,留一条后路,却没想到许樱连外祖母都不信,想到的是把银票埋起来。
杨老太太瞧着女儿交给自己的几张银票,数一数共有一千两之多,难免又辛酸了一把,“早知道你在许家苦,却没想到苦成这样,竟连银票都没地方收。”
唐氏和董氏连让男人潜入自己小院的事都做得出,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她们如今是被公公敲打得不敢轻举妄动,风声过了做出“走水”“房塌”逼自己母女搬迁,顺便搜检一番的事也不是不可能,自己纵有做官的哥哥撑腰,可偷藏私房可不是什么能到处去说的事。“这一千两银子,请哥哥以如今家里境况好了,替我补嫁妆的名义,替我买些田产吧。”
“你这孩子!”杨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哥哥原就说了,要给你补三百亩良田做嫁妆,供你母女嚼用,有了这一千两,就能再添三百亩了。”
“哥哥哪里来的钱去买三百亩田产?”杨家的家底杨氏清楚得很,田产满打满算六百亩,给自己三百亩就是给了一半了。
“是你嫂嫂经营有方,这些年攒下点银子就买田了,又因机缘买了镇西张大户为替败家子摆平官司急筹钱贱卖的五百亩良田,要不然哪里能给你三百亩田。”
“可是哥哥的官职……”授官是要上下打点的,有人还要有钱,不把钱花到位,没有人脉,进士又怎么样?没实缺的光头进士又不是没有过,更不用说哥哥补到的是肥缺了。
“是他大舅兄帮着办的,据说他大舅兄与吏部的侍郎颇有些交情,没花多少银子。”
没花银子就是动用的人情,一样要还的,杨氏有些坐不住了,“娘,我大哥说补给我的三百亩良田我不能要,你只管拿着这银子去替我买地。”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你不收这些田产,他心里不安。”
杨氏为难的咬了咬嘴唇,“那这一千两银子娘不必替我买田了,只管替我收着就是了。”她其实是不打算要这一千两银子了。
知女莫如母,杨老太太知道杨氏在想什么,为免争执把银票收了起来,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让小儿子慢慢寻访或是有地段好的铺面,或是有别人急脱手的良田,总要再替女儿和外孙女积攒些家业。
她这一辈子生了两儿一女,长子岳家有势力自己又争气,如今已经是官身了,富贵的日子在后面,小儿子人虽憨做事却稳,又有个利害的媳妇,也错不了,只有愧对女儿,当初女儿嫁人时家里家境不是很好,尽出浮财嫁妆也不多,如今女儿守了寡,她更是日夜忧心,只要女儿能过好,别说补三百亩良田,再多她都是肯的。
这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一腔心血全为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