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内侍走上前,依次揭开了盖在木制托盘上的白布。

青城派位于四川境内，当官兵奉命将这些从尸体上斩下来的头颅与断手运至京城的时候，按理来说，它们早该随着天气的变化、时间的延长开始腐烂生蛆、散发异味了。

然而底下的人如何敢让这等狰狞恐怖的腌臜物,污了皇帝陛下的眼呢？

所以现在呈现于乔衡与小皇帝眼中的尸体残肢,都已经过了特殊处理。

无论是青城派弟子的头颅还是断手，被砍下来以后,会有专人带走负责用石灰水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清洗干净,而后还会用小刀将断口处不规整的残肉削去。接着，又用刷子将掺有朱砂、雄黄的水刷满头颅与断手的表面,最后再用石灰把它们包裹起来,抹得厚实无比。

乔衡觉得，要是再把它们的表面抛个光的话，都有些像是西方的石膏雕塑了。

他想，林震南要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感到十分畅快吧。

不过可想而知的是,江湖上此时大概已经把所有事都推他身上了。这么想也不算错，毕竟此事也算是因他而起。

想来他在江湖中的名声要比原著中的林平之还要糟糕了,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很清楚,在他迈出投靠朝廷的那一步时，就别想再博得江湖人的好感了。

皇帝对乔衡说：“虽然有些晚了,但朕终于能给乔卿一个交代了。”

这一笔笔账他都记着呢，如今不过是到了清算的时候。

皇帝拍了下手,又有一位太监端着方形木托盘上前，只不过这张托盘里没有断肢残骸，而是一张张写满字迹的纸。

内侍上前将这些纸张从盘中取出,然后恭恭敬敬地捧着它们走到近处。

“这是青城派弟子的认罪书。”皇帝如此说，然后他又解释道，“若非担心有江湖人前来劫法场，朕原先是想将他们运至法场公开处刑以正视听的。”

见乔衡没有反应，皇帝试探着出声：“乔卿？”

皇帝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自信了，他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乔衡说：“并没有。臣只是乍逢此喜讯，心中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陛下如此厚恩，实在难以为报……”

皇帝没让乔衡继续说下去：“这本就是朕该做的事情。”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认真。

他上次无意间对乔卿提起，朝廷这边掌握的武功心法，大多都不如江湖门派里的，结果第二天，乔卿就让太监给他呈上一本秘籍。

纵然他对武功钻研不深，他一眼就可看出，这本秘籍若放到江湖上，成为一流门派的镇派之宝完全绰绰有余了。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在殿内走了三四圈才强行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疑心这就是传闻中引出福威镖局灭门之祸，众人求而不得的辟邪剑谱。

他一直知道乔卿身体不好，派了那么多太医过去都收效甚微。或许在乔卿心目中，福威镖局成也辟邪剑谱，败也辟邪剑谱，如今乔卿身体根基已损，辟邪剑谱已然无法在他手中发扬光大，倒不如把它拿出来令其发挥更大的作用。

然而当他问出口这到底是不是辟邪剑法时，乔衡只是笑着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

而在他当着乔卿的面问起对方想要什么赏赐时，乔卿想了想，对他说：“陛下若是真想答谢我，那就麻烦陛下派人帮忙收集一下修习了这部功法的兵士们的体悟吧，我也好记录下来。”

皇帝一口答应下来，这丁点小事谈何麻烦？甚至都算不得赏赐。

不论是这本秘籍自身的价值，还是这上面蕴含的满满的心意，都沉重得让年少的皇帝觉得难以呼吸。他暗自下定决心，等时机到了一定要为乔卿讨回公道。

如今不过是讨回来的第一笔账终于到了。

……

江湖人对朝廷的下一步动作严阵以待，五岳剑派的弟子纷纷猜测，朝廷接下来又会拿谁开刀。不管这次轮到哪一方，都不会再像上次一样被朝廷打个措手不及了。

对于乔衡的动向众人更是警惕万分，少林、武当俗家弟子众多，在众人的请求下，两派掌门令人与远在京城的俗家弟子联系，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相关消息。

然而乔衡在京城的风评其实还算不错，谁能想象到就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居然一手主导了围剿青城派的行动呢？

他们根本摸不透乔衡具体的动向。

事实上，乔衡接下来的动向与江湖人没有多少关系仅从表面上看去的话。

此事说来话长，当初他决定在此世参加科举时，他就提前研究过本朝的科考制度。然后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本朝竟然已经出现了“冷籍”、“暖籍”之分。然而如果正常发展的话，这该是晚晴时期才会出现的东西了。

这里所讲的冷暖指的是户籍的种类，所谓冷籍就是虽然你身家清白，但假如祖上三代都没有功名，那么当你参考时，你就属于冷籍。

冷籍、暖籍之分在律例上并无明文规定，却在各地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潜规则。冷籍制度发展到后期，根据各地区“规定”的不同，冷籍学子重则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因为没人为冷籍学子俱名连保，轻则遭受轻视排挤。

严格来讲，乔衡现在用的身份，就属于冷籍行列。

一开始时，乔衡是感到不解的。

本朝江湖势大，尚武之风盛行，对科举一事远没有那么热衷，各地官员只恨报考的人数不够多，又怎会自毁长城的做出这种限制学子参考的蠢事？

后来乔衡发现，归根结底，还是武盛文衰的原因。

如果家里子弟没有读书天赋，长辈少不了会唉声叹气，寻思着还不如把这私塾钱交到某个江湖门派那里，好歹能学点武功回来给大户人家做个护卫。

若是成功考取了功名，在普通人那里倒还能耍耍威风，但在江湖人眼里，依然不过尔尔。想原著中朝廷官员来给刘正风宣旨授封时，一开始众宾客还误以为此官员是来找麻烦的，手上抓着武器，心里想的居然是只要见势不妙就“要将那官员斩为肉酱”。

总而言之，混不出头要被嫌弃，混出头来矛盾更深。

或许在普通人眼里，哪边更容易出人头地、养家糊口，就会倒向那一边，无所谓文武之分。然而对于那些耕读世家里的传统文人来说，还能指望他们对江湖人有什么好印象吗？虽然他们明面上，也免不了结交江湖门派，甚至每年按时上交供奉以求庇护，但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在种种机缘巧合下，本该在几百年后才出现的冷籍制度，在此时竟然开始萌芽了。

在乔衡看来，这里面实在是充满了黑色幽默般的阿q精神。自我麻痹般的不断抬高自身身份，然后将对方排斥到自身阶层之外。

此举不过是给普通人增加了科举难度，使得更多寻常百姓投入江湖行列，除此之外，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然而天赐良机，如今江湖上经过几场巨变，不管是正派、魔教、邪道都损失惨重。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习武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养活自己罢了，现在却要他们跟个马前卒一样去冲锋陷阵，正派内斗完了，还要跟魔教打，闹得整个江湖都人心惶惶。

哪家父母舍得自己孩子拜入这样的师门？这不是投身江湖，这是踏上了不归路。

于是就在江湖人对朝廷的动向众说纷纭时，众人先一步等来了朝廷新颁发的一条与科举有关的律令。

乔衡亲手草拟。

“……暖籍、冷籍之分实为陋规弊俗，自此令颁布永行禁止。各地凡以冷籍为由敲诈勒索者，以受财枉法罪论处。官吏衙役阻碍参考者，以公事失错罪论处，如有检举者经核实奖银百两。”

此时不招揽人心，更待何时？

然后接下来，又是一条足以令天下学子、有志为官的武人兴奋至极的消息，皇帝陛下决定在明年加开恩科，文举、武举同步进行。

“真是好算计，这是明晃晃的釜底抽薪啊。”岳不群收到消息，禁不住感叹道。

如今各门各派急需补充弟子，然而此前少林寺大战的阴影还没退去，左冷禅诛杀异己时的手段又委实残酷，那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令人记忆犹新，与魔教三万教众对峙的场景同样让人胆寒……这一件件事加起来，各门各派前来拜师的人数骤减。

朝廷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接连颁发两条如此内容的告示，就差直接吆喝上与江湖诸派公开抢人了。如果这还勉强算是文斗的话，那之前铁血镇压魔教教众、围剿青城派就是武斗了。

华山派由于当年的剑气之争，吃够了人才凋敝的苦，没有谁能比岳不群更能体会到朝廷此举的歹毒之处，就是不知道其他门派能不能及时反应过来。

岳不群说：“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在背后操的刀。”

真是捅得又狠又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下一更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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