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了养心殿,皇后回了景仁宫,其余的嫔妃待着没意思,也都各回本宫,这晚宴也算是结束了。
弘历拉着云珠拐到了御花园,向堆秀山走去。“会不会冷?”他将她的大红缎银狐翻毛斗篷拉紧了一些,寒冬腊月的夜晚本就冷,越往高处这风也越凛冽。
云珠将脸缩在毛绒绒的围脖斗篷帽里,朝他笑了笑,“还好。”夜空中,一树一树的烟花及小炮仗“咻咻咻”地响着炸开,有金丝菊、慢吐莲、一丈兰等等,都是从灯火如海的京城里射出,而皇宫更是火树银花,什么满天繁星、夜落梨花、八仙贺岁、三星贺喜……那绚丽处比之现代的烟火也不差多少。
“这里真是观赏烟花的好地方。”她赞叹道,夜空中的晨辰璀灿,京城里的灯火辉煌,繁星与明灯,仿佛是一片天地海洋。
弘历笑容里有些怅然:“皇玛法在的时候,每年的八月中秋,这亭子就人满为患,皇子皇孙的个个往这儿跑……现在人就少了,一来天冷,二来弘昼是个坐不住的,福惠身体又不好……”
“不是我陪着你么,将来,咱们有了儿子女儿,再一起来这里观赏烟火。”她朝他嫣然一笑,柔嫩光洁的小脸在绽放的烟花下,仿佛雪白飘逸的琼花,奇异地使他有些伤感的心迅速地静谧澄明了下来,胸上弥漫着一种满足与柔情。
“你说得对,到时,皇阿玛、额娘也一起……”他将她揽进怀里,向往道。
他这段时间,没有出京办差就随雍正在养心殿批改奏折,被他带在身边学习处理政事,对他的感情渐渐深厚,又因为对康雍以来朝局形势的了解加深而对雍正多了体谅理解,不知不觉将以往心中对雍正的畏惧之情尽去,敬慕则多了不少。
云珠内心吐糟:雍正倒是不错,熹妃还是算了吧。面上却笑着“嗯”了一声。
这个弘历,她渐渐地也摸清了他的心性,他小时聪慧谨慎,出生后不久养在嫡母跟前,稍长又被康熙接到宫里教养——其实关注程度也不是很高,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冷面训诫中,温雅英气的皇孙气度下着实养成了猜疑、谨慎、自尊自强的帝王心性,可内心深处又一直渴望着某种真挚的感情,这或许是来自于孩童天生对父母的孺慕,又或许是见多了康熙对弘皙疼爱纵容……的长期积累。
求而不得,又不自知。
她想,历史上他对元配孝贤皇后的感情可能更多来自于她是在他青少年时期恰好地填补了他感情上的寄托,毕竟历史上的乾隆,嫡母生母生养之恩并非一体,他不但无法全心去相信去依赖,反而要有所提防,而对父亲雍正更是接触不多,除了对皇父的敬畏,能有多少凡人父子的感情?只有与他结发、注定执手一生的嫡妻能让他全心去信赖,去爱。
爱情,就是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出现、遇上。
当然了,这种“爱”到底有多深,有多真,是爱情多些还是家人的感情多些,也无法去追究,只能从有限的资料去推测。
不过,既然历史上的孝贤皇后换成了自己,她就不会浪费这种种有利因素,得到他最纯最真的爱,一步一步加深他的信赖,巩固彼此的感情,她在后宫之中便有了最大的倚仗,再加上外朝富察氏一族,只要保护好儿女,她便是乾隆朝唯一的永远的皇后,什么早逝、什么令妃,乐意的话就当是调剂生活的玩意儿,不乐意,早早掐灭其萌芽也就是了。
“云珠?”他抱着她,觉得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心中突然生出害怕,自古帝王的爱情能长长久久保持下来的有几个?不是遭天嫉所爱者不得永寿就是人心变换变,无法白头。
“嗯?”
“云珠?”他又唤。妻子虽然温顺地偎在自己怀里,却还没有爱上自己呢。真是想太远了……他笑,突然觉得爱她爱到骨子里去,无法形容那种内心满满地感觉。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
“你一定不要变。”深宫中的女人,一开始也不是没有美好睿智的,只是最后大多都深陷于争斗倾轧的权欲漩涡。不然,就是熬不过去芳年早逝。他不要她也这样。
“怎么可能不变?”她眨了下眼,“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人世变幻,心性也会成长,容颜也会老去……只不过,看那人是不是能保住本心维持自己的原则底线罢了。”让她不要变,他还是先要求自己吧。帝王的恩宠可是最无法长久的。
“……你说得对。”她总是这么通透。他俯身亲了亲她有些凉的唇,她通透却不自恃清高,身份地位手段智慧都不缺,一定保护好自己的。他没办法保证,能时时刻刻护着她!他的妻子,应该与他并肩而立,是他能放心托付背后的人。
“当年,爱新觉罗家的祖先若不是有着坚定的意志,奋勇的决心,也不能打下这万里江山……可见,人也不能固步自封。”她望着夜空深处,淡淡地说道,“追求美好的生活是人的本能,只是我们在追求物质的同时不能忘了精神,两者合一,才是天道。只是,这世间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太少,在追求的过程中反被物欲所趁,沉沦爱恨,成了权势金钱的奴隶,迷了心志。”
这么清冷的人,要让她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交托自己,该有多难?!弘历有些吃惊了,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竟也有这样的认识……忧喜之情袭上心头,想到才高天妒慧极必伤之语,这话就回得有些心不在焉:“嗯,先祖们当年生存之地比之如今的盛京更为冰寒荒凉,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就是天天带着燧囊骑着马儿去狩猎也应付不了没完没了的征缴压迫……若没有奋发拼搏之志,指不定我们现在也过着那样的生活。”
“我们当珍惜祖先得来不易的成果。”握着他的手,她突然想起后世某文人的一句话:“‘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如果那时太祖不奋而反击,说不定现在没有满人……也没有我们了,嗯,还要感激这一点,不然我也不能嫁给这么一位出色的夫君。”
笑容有些俏皮。
他忍不住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哦,你觉得你的夫君很出色吗?”
她微抬下巴,浅啄了下他的唇,眼神无辜又可恶:“现在不出色,以后也会出色的……哈!”扭身躲开他大手往她身侧的抓挠,“好吧,确实出色,比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也不差,谁教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呢……我们爷,以后也会成为一代明君的……”最后几个字声音低至于无,好似喘不过气来。
他听到了,眸色变深,抓住她,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揉抵着她的额顶低语:“云珠,云珠……你说得对,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我会努力的。”
以前,他只看到了皇玛法治下盛世风光的表面,只看到了皇父严厉苛刻的一面,现在他知道了,那都不是真实的,他们都不容易,渐渐地也明白了“为君难”这三个字。
他不想自己、自己的子孙后代也走他们的老路……怎么才难让大清江山永固,怎么才能开创太平盛世,他会好好学习,好好摸索的。
“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陪你走下去。”她闭眼倚在他的胸前。
他替她将斗篷拉得更紧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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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祭祀、朝贺、吃喝、玩乐成为清宫的主要任务,如转宴席、观戏剧、放烟火、看花灯……庆祝新年的活动总是层出不穷,虽然雍正素来俭省,可毕竟是一年一度的贺岁,再者去年因了神瑞的出现而使得他登基后的政治氛围第一次呈现出篷勃融洽景象,有意让宽释的宗亲过个团圆、喜庆、祥和的新年,便对礼部内务府的各项活动不再着力削减。
到了上元夜,弘历想起去年与云珠相遇的美好,等筵宴结束后便偷偷带着她出宫,两人看了花灯,又到岫云寺那儿看踩高跷、舞火龙火狮的……
从皇后的景仁宫出来后雍正来到熹妃的永寿宫。
初一、十五按祖宗规矩皇帝是要歇在皇后处的,虽然皇帝这些年更多地是歇在养心殿,可也不会到别的嫔妃处削皇后的脸。熹妃对雍正的到来又惊又喜,连连让人上茶,又亲自端了果子点心来。
“坐下吧,忙什么。”
熹妃这才坐到炕的另一边,面露赧意:“臣妾失态了。”
雍正看着放在一边的针线篮子:“这是什么?”
“是给婴儿用的小被子……臣妾想着弘历的格格再过几个月就生了,太医就是个阿哥,就忍不住做个小被子,到时也是一点心意。”
雍正点了下头,喝着茶,脸色又缓了不少。若不是皇后做得太过,他也不会落她脸面到这永寿宫来……夫妻走到这一步,着实可悲。
他原想着,她是自己少年结发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给她嫡妻的体面,又念在早逝弘晖的份上对她多几分宽容,却没想到她会对福惠下药。年氏已死,年家也已败落,就算以前年氏对她有什么不敬,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福惠是年氏的孩子难道就不是自己的血脉?!
弘时,当年若没有她暗里挤兑,引导,弘时也不会跟老八他们越走越近……知道她心中有恨,自己看在弘晖的份上不忍说她什么,却令她更加有恃无恐了。
想到年氏给自己生了几个孩子也只福惠长到了八岁,看着却只有六岁左右,身体孱弱单薄得厉害,眼看着因为云珠的缘故多进了些饭食,人也精神了些……她就忍不住再次下药!呵呵,若非她再次出手,若非自己还让粘杆处的人盯着几个儿子,自己还不知她有这隐秘的手段,当年弘昐弘昀身体慢慢衰弱最终被小小的一场风寒病痛夺走生命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缘故?!
他不敢想。
失望、愤怒、心痛的痛苦感受在他心中翻搅不停,他等不及就到景仁宫痛斥了她一顿,她的脸色苍白、她的绝望、她的分辩……他通通不想听。
她们都是不得已,那他呢?他这一生,又何曾没有艰难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他痛不痛吧?!他的父母,妻妾、儿女……
“……做了元宵给弘历送去,不想乾西二所也没人了。”知道弘历带着云珠偷溜出宫熹妃心中不喜,觉得云珠没有皇子福晋的庄重,皇帝来了正好让他知道,这个儿媳妇也不是那么地贞静完美。便面露担忧地说:“问了才知道出宫去了,节日里龙蛇混杂地,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弘历本也是个稳重的,怎么突然做出这等让长辈担心的事来……”
雍正瞟了她一眼:“你担心得有些晚了,这几年他跟弘昼都偷偷跑出去多少回朕心里清楚。”想将引诱儿子不稳重的名头落在云珠身上,她也不亏心。
熹妃心头一堵,半晌才低声道:“都是臣妾不好。”
“他们正是爱玩的时候,朕也不想将他们拘得紧了!”想起当年的自己,雍正轻叹。一会儿才又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什么都怪责自己。”
儿子这么大了,何曾有一年半载的时间由得自己管教?自然不能怪我了。熹妃心头有怨,可又觉得皇帝这是在安慰自己,又心头微甜。
“皇后身体近来愈发不好,太医说得静养,宫务什么的你多尽心,和惠端柔还有福惠他们几个我看跟云珠处得好,就让她多看着些,分担分担……”
皇后静养?宫务?熹妃闻言一愣,随即面现喜色,恭顺地低头行了个礼“臣妾遵旨。”浑然不察雍正低垂的眼底那飞闪而过的讥色。
“行了,朕还有事,先回养心殿了。”他起身。
“臣妾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