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姒说着自己的关心,说着这几个月来自己的近况如何,她只字不提方姝,没有说自己为了躲避方姝的人手费劲了心思,没有说自己险些葬送在方姝手底下的人手中,没有说为了进来这避暑山庄见殷早一面有多么困难,她是冒了怎么样的风险,若是被方姝抓到自己的话,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那些话,方姒一个字都没提。
就好像,她还是过去的那个三皇女,而殷早也还是一个活在母亲庇护下的女郎。
殷早听着她的话,目光却不时地看向了外头,来避暑山庄后,殷早就不怎么与方姝见面了,方姝并不会突然跑过来,但是做贼心虚,她胆子小,做了坏事便会开始不安,正如现在,哪怕方姝并不会过来,她也忍不住在想要是待会方姝突然过来了怎么办?
她该怎么和方姝解释?
该怎么——
“静瑶不会过来的,你不会被她发现的,她今日一大早便离开了山庄,若不是她离开了,我也不会那么容易进来。”
方姒的话忽然落了下来,殷早的小心思一下子就被戳破,她忍不住红了脸,转过目光时瞧见方姒嘴边的那抹苦笑时,殷早说的话也变得结巴了起来,“我并没有担心这个……”
她心里头知道那些话伤人,正是因为明白自己的那份小心思,所以才更加不想让方姒发现,或是让她以为自己是那么想的,她竭尽脑汁为自己辩解着,为方姒心中那个单纯无害的自己辩解着。
她并不是那样的人,是你误会我了,就好像这样子她就始终都是干干净净的大善人,坏心眼的是误会了她的方姒。
“我只是怕你会被她发现。”狡辩的话说出口后,后面的话都变得容易了起来,殷早又一次重复了遍:“我只是害怕她发现你。”
她低着脑袋,说的话连自己都信了许多,垂眸的那一瞬间眼中沾染上湿润让方姒一下子就慌了心神,她忙道:“谨安,对不起,我并不是……我只是……只是……”
她慌乱的语气一下子就低落了下来,曾经意气风发的三皇女如今只剩下一身的落寞孤寂,殷早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的,从过去到现在,好像……对于她来说也就短短的数月,对于三皇女来说却好像是煎熬的一辈子。
“这数月来见到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曾经的好友,曾经的手下……都已是曾经了,我却误以为还是从前。”
“我想着来见你一面,却也怕你也如他们一般,避我如蛇蝎。”
听着她的话,殷早只觉得自己更加卑劣,她也是那么想的,她也怕方姒会给她招来祸事,她与方姝现下正好,方姝爱慕着她,可如果方姒出现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那一刻出现在脑海中的便只剩下方姝当时冷漠掐着她的脖子的那一只手了,方姝什么都干得出来,哪怕方姝喜欢着她,难保方姝不是……不,方姝就是,方姝就是那种得不到便会毁掉一样东西的人。
殷早咬着唇,不敢透出太多的心思,也不敢让方姒看清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双眼泛红,沾上了些适意,恰到好处的哽咽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更加顺理成章了些,“这不是你的错,都怪我。”
她好似回到了旧时,彼时她还是三皇女,是百姓们心中的贤王,是大臣们口中的明主。
而殷谨安便在她身侧,说愿奉她为主。
方姒垂眸笑了笑,或是笑或是嘲笑,“今日能见到谨安是方静琉之幸。”
“往后,也不知……或许这一别便不会再相见了,方姒今后不会再入上京,便是死,也会离得远远的。”方姒似有犹豫,一言一句中都带了些迟疑,“往后……你自己一人可要小心些。”
她这般说倒真让殷早生起了点愧疚。
“静瑶她,脾性不好却也不是她的过。”
“贵妃死的那一日,瑶光殿也着了火。”
“静瑶那日本该死在火场之中的,逃亡的这些时日我也曾想过,若是静瑶那一日便死了,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我本不应那般想的。”
殷早低声喊着:“三殿下……”
好似是为了让殷早不多想,方姒摇摇头,又道:“我此番来,并非全然是为了见你。”
殷早沉默。
“谨安可还记得先前一直跟在静瑶身边的赵之然?”
殷早自然是记得的,只是那日后曾为方姝身边的恶犬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婆娘,让她心中的惧意消退了许多。
“赵之然背叛了静瑶,静瑶便派人屠了赵家。”
殷早知道这件事,方姝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殷早就在边上,方姝说赵家没了,被十一皇子诛杀的。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再去细想殷早已有些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事的存在。
“朝廷大臣,枉死于家中,听说那赵大人被抬出来时,身上的肠子都被扯了出来,更别提赵家年仅三岁的稚童。赵家惨况,赵之然一直不知。静瑶登基后,本该押入死牢的赵之然也被放了出来,我先前遇到过她,她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我便以为她是因家人惨死一事疯了,却没想到她只是装疯卖傻,那日我与旧部取得联系,旧部见着了赵之然便要杀了她,我拦了一把,与她说了赵之然的不易……”
那日发生的一切好似都是凑巧,她凑巧与旧部取得了联系,赵之然凑巧出现了,旧部凑巧要杀了她,而她又那么凑巧地将赵家一事告知旧部,赵之然又凑巧只是在装疯……
她本是不忍赵之然沦落成街头乞儿被人欺。
赵之然离去的那天晚上给她留下了书信,称自己一直在装疯卖傻,过去从来都只以为三皇女的良善只是虚名,今日疯了一遭,三皇女还能对她施以援手,倒不知是要说三皇女蠢还是什么。
赵之然湖涂了半生,这一辈子为赵家而活,之后为了赵家而方姝而活,如今赵家没了,她自当与赵家一同亡故,只是心中着实不甘,赵家亡于方姝之手,她恨,可也不恨。
赵之然明白这一切的因果皆是她。
只是人若能全然照着一切的理来行事,便不是人了。
她虽当了方姝手下的狗那么多年,可终归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着自己脾性的人。
赵之然要杀了方姝。
方姒是看到书信后才明白的。
这番行为不过是以卵击石,倘若赵之然真能接近方姝,那也只是方姝觉得无趣了想要给自己找点乐子,赵之然在她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方姒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才不愿赵之然白白去送死。
只是——
“赵之然着实坏得很,可静瑶不该,静瑶也不能,赵之然的所有罪都是源于静瑶。纵使赵之然要死,也不该死在静瑶手中。谨安,你明白吗?”
殷早明白,殷早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她不懂,为什么方姒能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就算是方姝杀死了赵之然又怎么样?方姝我行我素惯了,旁人的目光她怎么会放在心上?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护着方姝?”殷早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方姒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的所有情绪都在殷早问出来的时候暂停了,她愣愣地看着殷早,抿了下唇,欲言又止,反复张口之中言语在唇齿间滚了一遭,最后只余下一句:“我并非……是在护着她。”
她辩解着,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着。
这听上去很无力,没有半点可信。
殷早摇了摇头。
“若是遇见了她,我会告诉她你在找她的,赵之然虽然是个坏人,但也并非是个不能辨明他人好意的蠢人,你的关怀,她一定能明白的。”
方姒的神色一松,心头的大石好似落了下去,她对着殷早道:“谢谢,谨安,谢谢你。”
极为真诚的二字让殷早的心头蒙上了一层灰雾。
从前只知道方姒贤明,比起方姝来说她是个正常人,一个好人,她当这个国家的女帝总好过让方姝这个人当。
从前方姒的善良只是一个代名词,今日才真切了起来,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忽然就有了实质,殷早恍忽地看着方姒,眉目中再不见过去恣意的三皇女温柔地对她展开了个笑。
方姒好似从未变过,一直如此。
她有普通人一样的不好,但也有着普通人一样的好。
这样的方姒,还……与方姝一样,爱慕着她。
殷早垂下了眸子。
正如方姒所说的那样,她并未在这里久留,在殷早说了会留意赵之然后方姒很快便走了,她不知从哪进来的,殷早送她离去时,方姒只是冲她挥了挥手,让她待在殿中,免得她潜入之事被方姝发现,进而牵连她。
方姒一心一意都在为她着想着。
日暮西山,宫侍在殿中点亮烛火时,殷早才从恍忽中惊醒,她扭头看向了殿中的人,燃灯的宫侍被她吓了一着,喊着:“殷姑娘?”
殷早看着她,声音哑了几分:“陛下回来了吗?”
宫侍略显犹豫,“回来了。”
殷早起身便要去寻,宫侍连忙叫住了她:“殷姑娘此时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为何?”
殷早的为何很快就得到了答桉,她出了殿,在宫侍的沉默之中寻到了方姝,方姝被几个宫侍伺候着,虽是夏日,方姝身上依旧披着厚实的袍子,而在她面前——
赵之然被侍卫架了起来,有人站在她的面前,使着带刺的血鞭,一下一下往她身上抽去,殷早离得远,只瞧见了赵之然那浑身血肉模湖的模样。
恍忽间,她又想起了今日方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