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是空海寺的第二任主持,本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幸亏被空海寺的僧人发现救了回去。等长大一点,寺中的空意法师见他聪明伶俐,于是亲自教他认字读书,传授佛理。
空意法师,就是出家的那位王爷。法明跟随他学习数十年,对皇室中人也很熟悉,其中就包括了当时还是太子,现在成了皇帝的卓煜。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做完早课后与诸位弟子一道用了朝食,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诵经。
一推开门,他就面露惊讶:“陛下缘何去而复返?”
“昨日我在回京途中被人刺杀。”卓煜道,“法师是否知道此事?”
法明诵了句佛号:“贫僧知晓,只是……”他疑惑地看着卓煜,发觉他身上虽有血迹,但不像身受重伤之人,脸色难看了起来,“只是昨日,不是定国公世子恰巧路过救了陛下,然后护送您回宫了吗?”
卓煜脸色一沉:“不,我被人追杀至后山,幸得一位姑娘所救,今早想返回宫中时,发现城门封锁,无人能进。”
空海寺与天家来往密切,法明并不缺少政治头脑,他冷静地指出:“陛下受伤后,贫僧见过您。”
“你是说……”卓煜如芒在背,“有人冒充我?”
法明审视地看着他:“那真的不是陛下吗?”
卓煜马上道:“初见时,你不知我身份,与我辩讲佛理,最后是我输了。”
“不错。”法明捻着佛珠思索,“既然昨日之人并非陛下本人,那会是谁呢?”
卓煜想了一刻,面色铁青:“皇后!”
既然找人假冒他,那就绝不可能是废太子的旧部所为,他死了,也是卓家人坐那个皇位。那么,还有谁最有可能那么做呢?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跛脚,注定与大位无缘,且尚在成年,未曾开府,如何训练死士?
如果不是他们,那最能得利的唯有他膝下两个稚儿,老大八岁,与他一样是宫婢所出,老二六岁,中宫嫡出。
谁的母族有能力做到这件事,不言而喻。
兼之对方还费心费力找了一个和他面貌一样的人冒充,多半是为了在“濒死”前留下诏书,好立二子为太子,名正言顺继位吧。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卓煜自然就打消了想办法回宫的念头,皇后既然敢那么做,就代表宫里一定被安排妥了,他要是回去,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卓煜谨慎道:“我得见威远侯一面。”
先帝离世时,曾为他精心挑选数位治世能臣,有文臣也有武将,其中,威远侯作为勋贵,早在送儿子进宫给他做伴读的时候就和他绑在一条船上,没有改投的可能,最得他的信任。
法明也深知这渊源,并未提出异议:“正好,叶老夫人曾派人在寺中点灯,贫僧叫人送封信去就是了。”
卓煜同意了,写了一封密信交给法明。
法明出门,准备唤个弟子去送信,谁知刚刚打开门,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射入了他的额头,他身体一顿,继而轰然倒地。
卓煜愕然,低头一看,只见法明七窍流血,竟然刹那间就以毒发身亡了。
就在他怔忪时,第二枚银针到了。
卓煜完全凭借本能地往旁边一躲,银针嗖一下穿过门缝落到了地上。
借着这空挡,他原想把门关上,可好巧不巧法明的尸体就倒在门口,至使门无法完全合上。他没有办法,只能破窗而走。
法明的屋子后面是一亩菜地,他跳下去的时候恰好踩到了一颗带霜的小青菜,要不是下盘够稳,恐怕就要滑倒。
同时,偷袭法明的刺客已经破门而入,大白天的,他当然不会蠢到黑衣蒙面,而是一身轻甲,看起来就好像是达官显贵家的护卫。
空海寺来上香的贵人颇多,护卫仆役多不胜数,若是被人发现了,说是追捕贼人,也能取信于人,是看似显眼实则最不起眼的伪装。
卓煜担心一旦引起人的注意,就会置自己于险境。可是以他的武功,全然不是杀手的对手,只好冒险往人多的地方去。
他运气不错,刚跑出月洞门,就和从西厢回来的殷渺渺撞了个正着。
殷渺渺瞥见射过来的银针,想也不想,把手里只咬了一口的点心丢过去――恰好打偏了银针――拉起卓煜就跑:“走!”
她一心想着离开,不知不觉,丹田涌出些许热力,暖呼呼的像是贴了暖宝宝,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她明明只跨了一步,但身体却往前跃了好长一段距离。
卓煜比她高比她腿长,可后来居然要她拉着走才能勉强跟上。
她十分纳罕,难道这是传说中的轻功?
一路跑到了后山,卓煜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可以了。”
殷渺渺这才停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说说了吗?”
卓煜想起死去的法明,眸色一黯:“人死了,他们早有埋伏。”
他早该想到的,追杀他的人没有复命,对方就会怀疑他还活着,并且最有可能去空海寺求助,当然会派人守株待兔。
是他大意了。
殷渺渺刚才已经去女眷的院子里转过一圈,去厨房要了几块点心之余打听了一下有没有人走失,结果没有,是她猜错了。
既然和空海寺无关,她也不可惜,问道:“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卓煜抬头看着她,他学得是治国之道,帝王之术,武艺只是平平,接下去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别说夺回皇位。
而面前的人虽是妙龄少女,可实力莫测,是他现在唯一的倚仗。
礼贤下士,他知道该怎么做。
“在下对姑娘说了谎,虽说是无奈之举,到底有期满之实,还请姑娘原谅。”他双手抱拳,向她深深一揖,“我愿意将事情和盘托出,还请姑娘帮我。”
殷渺渺道:“你先说来听听。”
卓煜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来:“……法明被害,现在空海寺是不能回去了,必须另想他法。”
殷渺渺问:“明白了,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卓煜见她神色如常,并无诚惶诚恐之态,心中稍定的同时,难免添了一丝疑惑:“姑娘请问。”
“皇后为什么要至你于死地?她想垂帘听政把持朝纲吗?”
卓煜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可知我身为皇帝,为什么昨夜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后山?”
殷渺渺猜测道:“微服出巡什么的?”
“不是,我是来为我生母上香的。”卓煜三言两语解释了他的身世。
先帝在位时,有个心爱的丽妃,正好皇后无子,他就想立丽妃之子为储君。那时的郑皇后不甘心被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踩到头上,就抱养了宫婢所出的五皇子,也就是卓煜。
他生母难产而死,自己就是个小透明,皇后抱养起来毫无压力。有了养子,也就算是半个嫡出,郑皇后就和丽妃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斗法,一开始是丽妃赢了,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但没多久,宫里就传出了太子为了尽早继位,以巫蛊之术陷害皇帝的事。
皇帝又惊又惧,废掉了太子,赐死了他的妃嫔,过了两年,立了卓煜为太子,又在郑皇后(即郑太后)的建议下,选了其侄女为太子妃。
接着,先帝驾崩,卓煜十四岁登基,因年幼,太后与诸位能臣辅政。他当了七、八年的傀儡皇帝。
在此过程中,他为了防止小郑皇后生下嫡长子后,自己就会同先帝一样暴毙,笼络了郑太后安插在身边的眼线,使她反水,为他生下了长子。
但不等他松了口气,郑太后就命人杖毙了那个宫婢,以抚养为名抱走了孩子。半年后,孩子高烧不退,虽然没死,却成了傻子。
从那个时候起,卓煜就知道郑家不过将他作为跳板,一旦嫡子养成,必不会留他的性命。
他要自救,必须表示顺从。
不久后,嫡出的二皇子出生。
郑家终于对他放松了管制,使他终于接触到了威远侯一系亲近他的大臣。此时的朝廷里也有不少人认为郑家尊荣太过,把持朝政,有意辅佐帝王拨乱反正,双方一拍即合。
而后,诸位大臣以其出生体弱为由,拖了几年,不肯松口立为太子,为他争取了喘息之机。
两年前,郑太后旧病发作,不幸病故。卓煜亲政,人生迎来了转机。
讲到这里,殷渺渺全懂了。她赶上了一出“外戚专权,废立帝王”的大戏,这可麻烦了。
卓煜继续往下说:“郑将军战功赫赫,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鸟尽弓藏,只想收拢兵权,令之解甲归田。”
殷渺渺忍俊不禁。这想法固然仁慈,可惜在政治斗争中乃下下乘,功高震主的将军怎么可能愿意自觉交出兵权?只有在交出兵权能活命的时候,才会愿意这么做。
杯酒释兵权没那么容易。
不过,卓煜既然有其他大臣出谋划策,也不至于傻到直接提出来。她奇怪:“你做了什么?”
卓煜神色复杂:“前日,边境有异,我稍作试探,没想到……”他猜到郑将军会拒绝会愤怒,甚至甩袖而去,万万没想到只是一个试探的建议,对方居然直接刺杀篡位了。
“也许,他们早有这个打算。”他不得不作此猜想,否则三天的时间,怎么来得及找到这样的死士?
细细想来,早有预兆。
郑家出了两任皇后,显赫非常,郑老将军执掌三十万兵马,威名赫赫,他的儿子也就是现任皇后的兄弟也早早从军,屡立战功。
功高震主,他们又一手将卓煜扶上了帝王之位,认为自己对他有“恩”,他想收拢兵权,就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而且,一个记在郑家名下的皇帝,哪有流着郑家血的皇帝好?不如先下手为强。
殷渺渺整理着思绪,又问:“第二个问题,皇位是父死子继,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找一个人冒充你?”
卓煜对这一点也大为不解,只能想到两个可能:“一是为了名正言顺,我毕竟不曾册立储君,自古立嫡立长,我还有个长子,二则,先帝离世前担忧外戚之乱,留下四位重臣辅佐,就算稚子登基,郑家也不能一手遮天。”
殷渺渺若有所思。不可否认,郑家姑侄都是挺有魄力的人――没儿子是吧,我抱一个,照样做太后干政;不肯立我儿子是吧,我搞个傀儡,照样把我儿子送上皇位。
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卓家并无忠君之心。是皇帝集权还是大臣辅政,只要对国家百姓有利,就是最好的。
问题是,郑家人是治国之才吗?显然不是。
他们会打仗,但不会治理,因为只要有最基本的政治素养,都不会选择“刺杀”这条路。兵权在手,逼宫都比刺杀“名正言顺”,结果他们不止刺杀,还异想天开到李代桃僵。
再看两任郑皇后,外戚干政不一定不好,主要看太后有没有本事。
郑太后一辈子都在后宫打转,宫斗很溜,却没有表现出治国的才能。若不然,也不至于那么多朝廷大臣站在卓煜这边了。
郑皇后看着也不行,压制不住父兄,只会成为傀儡。
虽然卓煜似乎也很稚嫩,但考虑到帝王的天然正统性,有利于朝堂稳定,是个更好的选择。何况,她还要卖卓煜人情,让他帮忙为自己寻找身世,命运让她救了卓煜,就只能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了。
“行,我帮你。”她做出了决断,“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有了法明的前车之鉴,卓煜谨慎了许多,思量许久,才道:“我还是得见威远侯一面。”
先帝留下的张阁老、王尚书、定国公、威远侯都是国之重臣,但前两者都是文臣,君主换了谁都一样辅佐,定国公乃是武将,原本也值得信任,可偏偏是定国公世子把假冒他的人救走,让他很是怀疑。
如此一来,唯有最不可能背叛的威远侯还值得信任。
“但我们不进京,我们去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