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的手虚虚一握, 那只悬浮在半空的蜃妖,瞬间便被他捏在了手中,肥胖的小小身躯,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吱吱吱!!”
这个时候, 陆霄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厉声问道:“当年你是不是随着他,来到这里的?!说!”
蜃妖被他吓得直发抖, 一双乌溜溜的绿豆小眼之中, 居然流下泪来:“叽叽叽!叽叽叽!!”
“……”陆霄忍了忍, 略微放松了手指的力道,低声道, “别怕, 你把当初的情形, 全都重现一遍。只要你做得好,我不仅饶了你,还会助你化形。”
“叽叽!”蜃妖瞪大了绿豆小眼,滴溜溜地打量着陆霄。
过了片刻, 它似乎相信了陆霄的话,也终于没那么怕了, 胖虫子般的小身躯扭动了一会儿, 周围的景色,渐渐变了。
……
翠微寒潭,碧波万顷,薄雾缭绕。
“这是……”陆霄不由得微微一愣。
此时此刻, 他的视野十分奇怪,眼前是一大幅雪白的鲛纱,完全遮挡住了视线。
而后,他听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从极近的上方传来:“霄儿,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交给他们?可是,如果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剜了你的魔丹。”
陆霄整个人都震了震,这是……师尊?
他鼻子陡然一酸,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似乎在安慰着秋雨桐:“师尊,没什么的。”
这时,陆霄面前那片雪白的鲛纱,在风中微微一晃,往旁边拂了开去,他的视线陡然开阔起来,而后,他看到了自己——过去的自己。
陆霄呆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所看到的景象,正是当年蜃妖看到的景象。
当年,在翠微寒潭水底,秋雨桐把小蜃妖放进了乾坤袋里,而此时此刻,这只好奇的小蜃妖,居然从秋雨桐腰间的乾坤袋里,钻了个脑袋出来,方才陆霄面前那片雪白的鲛纱,正是秋雨桐的袖子。
陆霄刚刚想明白,秋雨桐又说话了。
这句话,他记了二十年,也恨了二十年。
“霄儿,与其便宜了这些人,不如把魔丹……给了为师。”
陆霄几乎是难以忍受地,轻轻闭了闭眼睛。
即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有余,他如今的心境也大不一样了,可是再次听到这句话,他仍然觉得,胸口一阵刀绞般的剧痛,仿佛连呼吸,都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而过去的自己,声音也颤抖得很厉害:“师尊,你在说什么?”
陆霄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过去的那张脸,那种哀求一般的神色,简直可悲到了极点,仿佛即将被屠宰的家畜,还不敢相信主人会对自己下手,又是卑微,又是可怜。
他不愿再看,便微微侧头,望向旁边的大片冰幕。
此时此刻,那片冰幕已经摇摇欲坠,他自然知道,这道冰幕的另一边,是归无涯、谢晚亭、清慈等等许多大能修士,他们都在虎视眈眈,想杀了自己这个魔物,剜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魔丹……
“霄儿,对不起。”
随着秋雨桐低沉而柔和的声音,陆霄的眼前,忽然血光一闪!
他再次看见了当年那一幕——秋雨桐那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狠狠抠入了自己的胸膛。而过去的自己,在一片极度的茫然之后,居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仿佛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肯相信,秋雨桐对他做的事情。那种惶惑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可笑了。
“霄儿,我……”秋雨桐又哑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五根修长的手指,又陡然插深了一寸有余!
而过去的自己,丝毫没有挣扎,只是低低闷哼了一声,眼睛还愣愣地望着秋雨桐,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前倒去。秋雨桐一把搂住了昏迷的自己,而后将五根血淋淋的手指,缓缓从自己的胸膛之中,收了回来。
这一切,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陆霄忽然有些僵硬。
不对,有什么不对。
从他此时的角度,也就是蜃妖的角度,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秋雨桐五根血淋淋的手指,在离开对方的胸膛之后,指尖忽然一团幽光闪烁,而后迅速凝成了一颗莹润的魔丹。
这是一颗……假魔丹。
这颗假魔丹,根本就不是从自己胸膛里掏出的,而是秋雨桐用自身灵力,幻化而成的。
他的师尊,幻化出了一颗假魔丹。
陆霄极其聪明,只是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秋雨桐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白过来的瞬间,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一片空白。
秋雨桐想用这枚假魔丹,将追杀的修士们引开……
他的师尊,根本没有剜走他的魔丹,只是想要救他。
只是想要救他。
陆霄死死盯着秋雨桐指尖那团幽幽的“魔丹”,只觉得脑子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他的师尊为了救他,幻化出了这颗假魔丹,引开了追杀的修士……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翠微寒潭水底醒来之后,只记得一件事情,就是师尊亲手剜了自己的魔丹,狠心将自己推入寒潭……
因为这件事,他怨恨了秋雨桐整整二十年,殚精竭虑地想要回来报仇雪恨,不仅将人掳回了魔界,还……还那样强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用尽了各种言语羞辱他……
而他的师尊,没了这段记忆,自然也无法辩白,全都默默忍受了,不管多么屈辱,也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还因为极度的歉疚,表现得很柔顺。
可是,师尊其实根本没有抛弃他,更没有伤害他,而是竭尽全力地,保护着他……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那些日子,自己那样地羞辱他,折磨他……
“师尊,我,我……”陆霄整个人都眩晕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喘着粗气,只觉得胸口之中,时而滚烫时而冰凉,沸腾般的狂喜,刻骨般的剧痛,难以言说的悔恨……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撕裂了。
身边的景色,又渐渐变了。
秋雨桐已经将陆霄推入了寒潭,而后驾着天照云海,整个人腾空而起,往东边飞去。
风很大,秋雨桐雪白的鲛纱衣袖,不断地往后拂来,带着冷冷的雪地味道,纯净而淡然。
那种极其熟悉的味道,让陆霄几乎觉得喉咙直发哽,他简直不敢深想,这些年来,他的师尊为他做了些什么?而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就在他思绪极度混乱的时候,秋雨桐已经驾着天照云海,缓缓降了下来,落进了一处山谷中,他似乎非常疲惫,拄着天照云海,低低地喘着气。
“秋峰主,怎么不跑了?”
秋雨桐猛地抬起头来,陆霄也一个激灵,望了过去。
一个男人,正站在前面不远处。
归无涯。
陆霄心念电转间,想起了桑灵溪的话——“小师弟在秘境中,受了重伤”,如此看来,竟然是归无涯下的手?可是,归无涯虽然出手极其狠辣,但他真的是秋雨桐的对手吗?
秋雨桐看起来很疲倦,明显不愿恋战,转身就走,而这个时候,归无涯的两个师弟,陈无伤和屠无畏,同时从两块大石后面,缓缓走了出来,堵住了秋雨桐的退路。
三对一。
陆霄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归无涯固然算得上修真界的顶尖高手,他的两个师弟也都是一流高手,但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见得就是秋雨桐的对手,他对他的师尊,有这个自信。
可是,可是……
陆霄抿着唇,紧紧盯着归无涯,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其实非常可笑,因为这场争斗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难道归无涯,耍了什么花招不成?
陆霄心中极其焦灼,勉强定了定神,才继续看了下去。
果然,秋雨桐一出手,攻势便极其凶猛,即便是一对三,也丝毫不落下风,四人翻翻滚滚地过了数百招,屠无畏和陈无伤先后受了伤,而后,秋雨桐一剑狠狠劈出!归无涯不敢接招,只能连连后退,天照云海剑气过处,青铜面具裂为两半!!
陆霄稍微安了心,他的师尊,是真的很强。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屠无畏死死盯着秋雨桐,忽然轻呼一声:“啊,原来是你!”
陆霄微微一愣,这人在说什么?
屠无畏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着秋雨桐,神色惊疑不定,而后附在归无涯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屠无畏的声音很轻,但陆霄仍然依稀听见了几个词——“雪容……冰蚕碧血蛊……药王庄……”
什么意思?
陆霄有些迷茫,他还没完全想明白,归无涯已经祭出了万虫鼎,而后一声低斥:“醒——”
随着这一声低斥,秋雨桐的脸色,陡然变得刷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他似乎还有些茫然,但也知道大事不妙,强撑着驾起天照云海,晃晃悠悠地转身就跑!
归无涯冷笑一声,又低声念了几句什么,秋雨桐猛地颤了一下,从天照云海上面,狠狠摔了下来!
他迷茫地趴在地上,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陆霄只觉得心如刀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容……冰蚕碧血蛊……药王庄……陆霄竭尽全力地思索着,忽然之间,仿佛一道雪亮的闪电,陡然闪过脑海,他心中顿时一片雪亮,终于将这一连串散落的珠子,串了起来。
是了,当初晋王背后的靠山,便是北海剑派,他们极有可能,在雪容身上下了冰蚕碧血蛊,方便控制……所以,他的师尊才那么着急地,想要去药王庄,并不是为了易经洗髓,而是为了驱除蛊毒……
陆霄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当年,在药王庄里……自己做了些什么?
他以为秋雨桐急着飞升,所以想要易经洗髓,那个时候,他难受到了极点,在最后一天,他脑子一昏……倒掉了那半盏心头血。
如今看来,那整整七天的药浴,竟然是为了驱除蛊毒……
陆霄想着当年的那些事情,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成了冰渣子,那些锋利的冰渣子,乱七八糟地切割着他的血脉,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只剩下一片烂糟糟的血肉模糊……
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陆霄已经不敢看了,可还是死命撑着,强迫自己继续看了下去。
他的师尊无力地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归无涯一步上前,狠狠揪着他的长发,把他提了起来:“秋峰主,魔丹呢?”
陈无伤狠狠给了他的师尊一个耳光:“贱人,你倒是说啊!!”
秋雨桐只是紧紧咬着牙,默不吭声。
而后,归无涯又用蛊虫,慢慢折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陈无伤更是用鞋底,狠狠碾压着他的右手,那只绝世剑修的右手,曾经轻轻抚摸过自己的头发,曾经开开心心地拿起过自己做的桂花糕,曾经有些笨拙地给自己敷过伤药……如今,被活生生地碾成了一滩血泥。
再后来,再后来……陆霄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他要活剥了那些人的皮,他要生撕了那些人的血肉,他要抽了他们的每一根经脉,碎了他们的每一寸骨头,将他们的元丹捏为湮粉,让他们的神魂万劫不复……他想嘶声惨叫,他想痛哭呼号,他想扑过去,他想紧紧搂住他的师尊,他想柔声安慰他,保护他,亲吻他……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因为这些事情,早就已经发生过了。
因为自己,他那个天真得有些笨拙的师尊,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尊,遭受了这一切。
秋雨桐颓然趴在大片血泊中,眼神已经涣散了,一头浓黑的长发胡乱铺了满地,整个人血肉成泥,几乎看不出人形。
这时,一阵低低的萧声,遥遥传了过来……
蜃妖呆呆地望着陆霄。
那个男人,在流泪。
是因为幻境里发生的那些事吗?可是,那个男人的泪水,居然是血一样的鲜红色。
他看起来……很可怜。
……
“唔……”秋雨桐轻轻动了动手指。
好累……身体好沉重……好想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费尽了吃奶的劲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脑海中还是一片茫然。
头顶是发黄的陈旧帐幔,还打了几个难看的补丁,鼻端是一股发霉的味道,身上的褥子,更是又薄又硬。
他怎么了?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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