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鼐以自己对天子的了解, 心里明白打发周延儒和温体仁去西南,绝对不是要栽培、要重用的意思,而是要将二人摒弃到视线之外。
如同对刘宗周的安排一般, 远远打发了,不见不烦。
但是温体仁以留都翰林院掌院的身份被派去西南, 马上就是五十岁的人了。公鼐不知道温体仁能不能做出成绩、是不是能够坚持到天子想起他、再把他调回来。可周延儒若是真有大才, 尚不到而立之年,要是能在西南立下功勋, 几十年后那就是又一个崔景荣、又一个周嘉谟。
公鼐爱才, 实在舍不得周延儒就颓唐下去了。为此还特意去给周延儒送行, 秘着心眼儿说天子是要历练他,勉励他以周嘉谟为榜样。把凄惨惨离京而去的周延儒说得精神百倍地离京了。
至于温体仁、刘宗周,公鼐就当不知道他们要离京的。
谁说公鼐不知世故的!
这一年的春闱主考官是朱国祚,副主考是何宗彦和周如磬。十八房考官都是各有主见、未来曾经大放异彩的人物,所以眼光独到的他们, 推荐给主考官的考卷竟然让朱国祚爱不释手, 何宗彦和周如磬也同意他的意见:这些考卷放在之前的任一科都是足够进士及第的。
黜落?那也太舍不得了。
所以这仨在天子西征的时候,无法及时与天子联系的情况下, 坐在考房里一番商量后, 今年这科上榜的人数就比既往多了不少。
四百零九人。
朱国祚这仨为着录取的贡士远超历届,还特意把一些非常出色的试卷读给朱由校听。周如磬生怕天子不明白这些试卷的精辟独到之处, 拽着公鼐连续给朱由校讲评试卷到殿试开场。
朱由校在公鼐讲完试卷、与公鼐说笑, “以状元朱国祚的眼光看好的才子, 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朕下次还得用状元做主考。两科取士的数量, 就能赶得甚至超过既往三科所取的了。”
公鼐是个不拘言笑的人,也不会捧场,他只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科春闱才子齐聚,落榜的举子中必然还有遗珠。”
曹化淳撇嘴,暗思公鼐果然是老夫子。要是孙承宗必然会妙语连珠、奉承的天子开怀大笑一番。甚至会说“臣遗憾不曾中得状元,不能为陛下做下科的主考。”说不定就会捞得下科的副主考,也搜罗到一大批自己的门生。
文华殿刚刚修正一新。四百多的贡士带着一样的帽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袍服,都是黑面白底步步高升靴,这是礼部给新科贡士的统一置装,朝廷出银子。免得殿试的时候穷的太寒酸、富的太打眼。大家都穿一样的在天子眼前答卷,除了长的有潘安、卫玠之貌,能够被天子另眼看看,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做文章。
礼部为了能够让所有的贡士在天子面前得到公平,也真的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与天子接触比较多的那几位,比如吏部周嘉谟、朱国祚、礼部公鼐、周如磬,就比王永光、何宗彦知道的更多一点儿——天子喜欢年前的举子,尤其是那几个二十上下、坐在前百位答卷的年轻人。
今儿六部七卿还有在京的国公、侯爷都陪着天子来看殿试。下面的贡士闷头答卷,上面的天子看了一会儿便带着群臣巡视考场,挨个书案前都扫了一眼,穿行了一遍后回到御座。
只在卢象生面前特意停顿了一下。
周嘉谟就知道天子是看好这小年轻的了。
他转头轻声问朱国祚,“那年轻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卢象生。万历二十八年生人,文章很稳重也有激情。”
“没徇私?”
朱国祚赶紧摇头,回答的声音有点儿偏大。他知道自己的部堂是在为下属先撇清佞媚天子做功夫。
“这科完全是排好了名次才开弥名的。他是谁,是哪一房考官推荐上来的下官没注意的,最后登名录了下官才知道他刚过二十岁。还有几个贡士也是二十刚出头的,都是各房考官先以文章取中的。”
周嘉谟见自己的侍郎回答的中规中矩,满意地点点头,示威一般地朝张问达笑笑。堵得张问达喘气都不顺畅,转过脑袋不搭理周嘉谟。
这老头子果然越来越鸡贼了。
“那一位呢?”周嘉谟替天子问。
朱国祚顺着老尚书的手看过去,想想才说:“若是下官记得没错,他应该叫邢泰吉,是万历二十七年生人,万历四十六年的山东解元。”
几个二十出头的稚嫩面孔在中年居多的贡士中本来就显眼,何况他们还差不多坐在一起呢。朱国祚不等周嘉谟再发问,就点着邢泰吉身边的那位。
“那位是叫苗胙土,万历四十六年生人。他们三位依次只差了一岁。这也是开了弥封之后才知道的。他身后那位是秦羽明,万历四十三年的直隶解元。与秦羽明隔了一位再后的是郭都贤,是万历四十七年生人。左边第十三行的是王永吉,与卢象生同是万历四十八年生人。”
朱国祚把一个个年轻贡士的年龄都报了出来,且还以百名内的居多,围在天子身周的重臣也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子不到弱冠,自然喜欢用一些与自己同龄的。而依着朱国祚、何宗彦还有周如磬,自然不会在贡士录取上媚上做文章的,也就是说这些二十刚出头的贡士,是凭自己的实力在春闱出头的。
心眼灵活的、比如工部尚书王永光已经转着主意,一会儿阅卷的时候,拔高朱国祚报上名的这些年轻人了。
老大一把子年纪四十岁以后才中进士的公鼐和徐光启,互相对视一眼,觉得讪讪的很没什么面子。
朱由校拿着贡士的名单起身转去文华殿的后面,群臣跟着天子离开了。到了乾清宫坐定,朱由校微微笑着开口了。
“朕刚才略略扫了一眼,发现好些个人的字写得真不错。朱卿、何卿、周卿,你们这一科为朝廷沙里淘金、遴选可用人才辛苦了。”
都是馆阁体,走马观花的那一圈,能看出什么差异来。公鼐知道自己的天子学生又要玩笑了。
果然,朱由校拿着贡士的名单说:“卢象生的名字好,又这么年轻,不知道婚配没有?可惜朕的几个妹妹还太小了。邢泰吉的名字也好,弱冠的解元啊,好好好。周卿、黄卿,不如男子以后不二十不能冠礼不能成亲好不好?”
公鼐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你今年年底大婚。要是推行新法,你还要再等两年。”
朱由校干咳,“公卿好没意思啊,朕是爱慕年轻士子,想为几位公主挑驸马。”
“公主尚未及笄,依礼还要等几年。”
黄克缵见公鼐太拘礼了,就戏虐道:“孝与是不是想一起教导陛下与太子啊?”
公鼐对上黄克缵是自行溃败三千里,“黄尚书慎言。”憋了一上午的年轻贡士压力,使得公鼐口不择言了,“有朱兆隆在,孝与怎配教导太子?”
周嘉谟就看不来公鼐总是绷着的,跟在黄克缵后面补刀。
“孝与是先帝和陛下的老师,难道孝与是想说陛下不如太子吗?”
公鼐立即就跪下了,“陛下,臣——”
朱由校赶紧说话:“公卿快起来。周卿是与你玩笑的。太/祖可没定规矩说天子一定要状元教导的。先帝是朱卿教导的,朕没得朱卿指导,也马马虎虎把大明朝往前维持了二年呢。”
曹化淳手脚麻利地跑过去扶起公鼐。
周嘉谟与公鼐的父亲是同科进士,在公鼐面前他一直就是父执的辈分。
他叹息道:“人啊就是缺什么心里就想什么,迈不过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障碍。看老夫,现在就恨不能自己是五十岁,哪怕是六十岁都好。孝与你就不要心有不足了。
蒙阴县因你由"小邑"升为"中邑",每届得以增加五、六个秀才名额,史上罕见。兆隆对家乡可没有你的恩荫大。”
朱国祚赶紧应和周嘉谟的话谦虚几句。立在朝堂上的这些人,谁也没公鼐那么能耐,能凭自己少年早中秀才之力,让家乡每年能够多几个秀才名额。
黄克缵与公鼐的父亲曾同僚,他拍打着公鼐的肩膀说:“若不是张太岳,你父亲也不至于获罪返乡。老朽早看你不顺眼了,明明代理礼部尚书做的挺好的,偏为着莫须有的事情,纠结着不肯正尚书位。”
周嘉谟再度补刀,“陛下,一会儿咱们选出了状元郎,就让状元郎做礼部尚书可好?”
朱由校也笑着应道:“卢象生吗?那可好。”
公鼐想想卢象生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几岁的模样,虽然知道天子与周嘉谟等人是与自己开玩笑,但是只要想想自己要对着那般年纪的尚书施礼、恭敬地尊其为部堂,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别扭起来了。他明白为着自己连着两朝为帝师的缘故,天子给自己留足了体面,才空了这么许久的礼部尚书之职位。
周如磬适时地推了他一把,对他说:“天启第一科要揭榜了,礼部也该有尚书了。”
公鼐清清嗓子,对朱由校拜倒,“陛下,是臣拘泥俗礼虚名着相了。”
朱由校立即说道:“公卿,朕终于等到你愿意为礼部尚书了。”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