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跟着熊廷弼和周永春匆忙上了沈阳北面的城楼, 见总兵贺世贤和尤世功已经在城楼观战了。隆隆的炮声中, 俩人面色凝重,居然没有发现熊廷弼这一行人的到了。
还是他们的近卫扯着嗓子喊“经略大人到,监军大人到。”才惊醒了聚精会神观敌的各位总兵。
熊廷弼对总兵、参将摆手, 示意他们不用行礼, 也扯着嗓子喊话。
“守城的军卒可有受伤的?”
贺世贤答道:“没有。建奴的第一声炮响, 军卒就按照经略大人平日里训练的离开了城垛。”
辽东的军卒经过熊廷弼一年多的整训, 都能“奉法惟谨,有令即行,有禁即止”。
熊廷弼满意地点点头。建奴在攻城前先用火炮轰击城墙,企图先炸碎守城士兵的军心,在抚顺、铁岭、开原占了大便宜。
今年夏天在沈阳也演习了一次。那之后,他曾令军卒给沈阳、奉集、辽阳的城墙各加厚了两层, 就是杨涟和左光斗送来的军饷,他都挪用在加固城墙上了。
全是结结实实的青条石, 用糯米汁勾着石灰黏着的。他倒要看看建奴有多强的火力、有多少炸/药能轰开、炸毁沈阳城墙。
尤其是现在城墙上了还披厚厚的一层冰甲, 想到那冰甲,他忍不住嘴角上翘。也就是新君是孩子心性,才会想到这主意。普通的城墙都是泥土堆积的, 冬天浇水筑冰甲,到开春化冰了, 岂不是把城墙都泡软了泡塌了?!
只有他这用青石垒起来的城墙, 才适合浇水筑冰不怕泡烂了。
王安按着规矩, 站在熊廷弼的左边身侧。他有意地往后退让了半步, 以显示对熊廷弼的尊敬。他可记得天子说的话,“宦官是朕的家奴,而那些大臣是朝廷的柱石。你们司礼监谁敢像以前那样分不出轻重、敢伸手勒索外臣,朕不知道便罢,否则朕绝对会让违了规矩的人,后悔这辈子投胎为人的。”
幸好熊廷弼对着别人会吆喝、斥骂,但是对一言不发的他却还不曾摆过脸子。
建奴火炮打得到城墙上,但是打不到瞭望的城楼上。可是嗖嗖的西北风扑面吹过来,宛如小刀子割在脸上。随着王安脑袋的转动,他的脖领子会露出一点的缝隙,立即就会钻进去丝丝的冷风,瞬间让人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王安裹紧离京前天子特别赏给他的那灰貂皮里、普通的细蓝紫布面的大氅,再看看周围将领的打扮,发现自己披着这件大氅果然不引人瞩目。
建奴的火炮轰击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不等熊廷弼发话,总兵贺世贤就命令裨将去查看城墙的毁损情况。
刚才躲避炮击的士卒也都很快归位,准备迎接建奴步军的攻城。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裨将下楼的脚步吊了起来。
等待的时刻,一分一秒都让人揪心。贺世贤有点点的后悔,不该任由建奴火炮肆意轰炸,自己该在之前的作战会议上,拼着被经略叱责,也该据理力争用火炮对火炮。
漫长的等待后,楼梯终于传来轻快急促的脚步声。不等那裨将开口,只看他脸上那抑制不住的笑意,已经是在告诉在场人查看的结果了。
“报经略大人,城墙部分冰块被轰碎,露出了青石,整个城墙完好无损。”
“哈哈哈。好,太好了!赶紧让辅兵再担水上城楼,先把被轰碎的冰甲补上。”
熊廷弼哈哈大笑,在笑声中还不忘及时下命令弥补城墙缺失的冰甲。剩下的守城活,就不用他跟在这里看着了。
“贺总兵,你和尤总兵几个轮换着指挥守城吧。建奴的云梯在冰上是立不稳的,只要他们敢拍步卒攻城,就用咱们的火炮打发他们回老家。”
“是。末将谨尊经略大人命令。”
熊廷弼转身下城楼,王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和周永春的身后回到了经略府。
几人围着火炉团团坐定,手里捧着熬的浓浓姜汤,这些都是王安打着军需旗号送过来的。熊廷弼大口地喝着姜汤,末了用帕子摸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满足地喟叹。
“王内相啊,天子凡事都想的这么仔细,老夫要是不把沈阳和辽阳守住,都对不起天子的信任了。”
王安笑笑说道:“皇爷信任两位经略大人,在大朝会上都放话了呢,以后不准非兵部之人再妄谈军部该怎么用人、将领该怎么用兵。说是礼部管好礼部的事情,户部做好天下的预算,吏部该仔细考核官员的能力,能做好哪一部的事情就放到哪里去。至于都察院,他们在明年春耕前一定要把各省的隐田再清查一遍。”
熊廷弼的眼角眉梢都是遮掩不住的喜悦。
“天子说的太对了,各部官员干好各部的事情。别没事儿就觉得自己是天降大才,不懂装懂地对辽东事务指手划脚。王内相啊,不瞒你说,老夫不怕做事辛苦,就怕自己在前面费尽心力,后面却又无数的小人作祟。要是老夫一直在辽东做巡按御史,哪里会有建奴的壮大。”
王安连连点头。
“熊大人有眼光,你说的太是了。咱家在司礼监奉皇爷的旨意,把历年有关辽东的折子都整理出来,还看到周巡抚十几年前上的折子呢”
周永春叹气道:“那是万历三十五调到科道做礼科给事中,前后上了十余次的折子,提醒天子辽东危机。那时候努/尔哈赤基本统一了北方的女真部落,该及早防备他才是。”
他满脸的伤心、遗憾,落寞的寂寥神情,眼睛看着王安,思想却去到了别处。
“飞白兄,王内相,算起来我那第一道折子上了不过十一年,建奴就立了‘大金’的国号,可惜从蹇达做蓟辽总督开始,包括王象乾、薛三才都没有把建奴放在眼里。知道汪可受的时候才知道怕了。唉,为时已晚,为时已晚。白搭了大明多少的大好儿郎啊。”
熊廷弼一拍桌子,“孟泰说的是。他们那些人多少上点心,辽东不会出现努/尔哈赤一家做大的事儿,大明不会枉死了那么多的好儿郎。
他们做着朝廷的高官尸位素餐,死后还得朝廷的什么‘恭敏’谥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还有杨镐那厮,万历二十六年在蔚山大败就隐瞒战败的消息不报,还因为谎报军功被罢职。这人不仅仅是无能,也是属于无德之辈,朝廷居然敢启用他,还九边重镇之一的辽东交给这样的人经略。哼。我看萨尔浒败的一点儿也不冤。”
周永春在前年被派到辽东做巡抚,赞理军务。又协助杨镐为萨尔浒之战做后勤保障,杨镐为什么会输的这么惨,他心里自有意见。从来不接熊廷弼类似的攻击他人的话,也不与熊廷弼深入讨论萨尔浒战败的原因。
因为犯不着与熊廷弼说那些话。万一惹了熊廷弼翻脸,对辽东的大事儿没有裨益。所以他坚持始终积极地整饬边防、海防,训练兵马,筹划粮草。恰好熊廷弼的对辽策略与他一致,俩人合作的颇为愉快。
故他转脸问王安。
“王内相,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我们在加固城墙。要是没有青石为底子,可不敢这么浇水筑冰甲。我和飞白兄做主挪移了辽东将士的军饷修城墙,天子大约什么时候会补上这笔款项?”
王安知道朱由校不是吝啬的性子,也知道他舍得往辽东投银子。遂笑嘻嘻地说:“依咱家看,等把这些建奴饿死一半,剩下的在沈阳城下守不住的时候,银子等就送过来了。”
熊廷弼对王安拱手道:“到时候还要托赖内相在户部周全。”
王安赶紧回礼,“非是咱家不帮你,皇爷有话不许内臣参与朝廷各部的事务。但是你和周巡抚的事儿,咱家回去就对皇爷直接禀报。你们放心,皇爷舍得在辽东投银子的。”
熊廷弼和周永春相视一笑,王安肯直接在天子跟前说话,比与户部、兵部交涉还要好。
“王内相,老夫还有一事儿想要问你讨个底。前两个月,我曾上书要在辽东修建一道新的防卫连堡,为什么没批呢?”
王安嗫嚅,“咱家听说那方案要千二百万的银子,朝廷一年的入账都没有那么多呢。”
“不是明年所有的耕地都要缴税了吗?”
“这个咱家就不懂了。只是听说不能随便加税。‘夫给馈饷而先以抚百姓,故能兴汉灭楚,如运诸掌也。今国家多难,经费不支,势不得缓催科。然弗爱养民力,而徒竭其脂膏,财殚氓穷,变乱必起,安得不预为计?’”
熊廷弼一拍大腿,“这又是那个说的糊涂话!若是辽东有失,女真岂是能够满足与辽东这一片疆土的?其狼子野心,必会觊觎大明山海关内的富饶之地。”
正说着话呢,再度传来连绵不断的隆隆炮击声。
周永春在炮击的间隙,大声说道:“这是守城的火炮,难道女真步卒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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