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 沈晰的生辰到了。
太子的逢十生辰, 宫里原该大办, 但皇帝病着, 只好一切从简。
沈晰按照与太傅商议的, 提前三天着人往园子里递了话, 打算生辰当日去园子里问安。但在生辰前几天, 御前的首领太监杨福却亲自赶到了东宫,跟太子说不必往园子跑了,料理好宫里的事情就得, 皇上不差这一个礼。
除此之外,杨福还送来了皇上给太子的贺礼,大大小小七八样, 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其中有一柄宝剑, 沈晰看到时好生愣了一下。
君子剑不离身,一干皇子都是早早就有了各自的佩剑的, 但这柄剑他仍是印象深刻。这是他七八岁初学舞剑时在乾清宫里看到的, 剑身由番邦进贡的精铁铸就, 寒光四溢吹发即断。沈晰第一次偷偷把它□□时, 颇有一种看到神兵降世的感觉, 他讶异得惊叹出声, 然后就被父皇发现了。
父皇把剑收回去,蹲身问他:“好看吧?喜欢吧?”
他点头说喜欢,父皇却成心笑着说不能给他。
小孩子嘛,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 总归有点不高兴。父皇的手指便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跟他说:“等你长大了、能担得起家国重担了,父皇就把它给你。”
此后一晃十几年,宫里又不缺好东西,这件事沈晰早已淡忘。但眼下宝剑到了面前,昔日的记忆自又狂风骤雨般涌回了心头。他端着剑看了会儿,眼眶不知不觉地有点酸,向杨福道:“孤还是得去趟园子。”
“哎……”杨福无奈而笑,锁着眉继续劝他,“殿下与皇上父子之间还客气什么?皇上的意思是让您明日在东宫好好贺生辰,何况过几日还有端元皇后的祭礼呢!那是您的生母,您好好为她操持完祭礼再去园子也不迟。”
沈晰沉然,思量了片刻,却还是道:“我现下赶过去,明日同父皇说说话,下午再赶回来。不耽误晚上贺生辰,更不耽误母后祭礼。”
他这话说得口吻坚定,杨福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由着他。
沈晰当即便出了门,一路策马疾驰,终于在天不亮时到了京郊的燕云园。
这晚恰是瑞嫔所出的四皇子在侍疾,但其实皇帝夜里也没什么事,夜晚侍疾的皇子大多时候都在侧殿歇着。
听闻太子驾到,四皇子赶忙起身迎了出去,沈晰看见他颔了颔首:“四弟。”
“殿下。”四皇子一揖,将他请进殿中。屏退了宫人,又说,“二哥可是来了,大哥和三哥这两日……”他顿了下声,“可真不消停。”
这个“不消停”很是好猜,无非就是在园子里指摘他这个当太子的不孝。沈晰面无表情,只问:“父皇怎么说?”
“父皇训斥了大哥,说您是太子,政务繁忙,他这个当哥哥的不知分担还偏爱挑错。”四皇子说着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但三哥就不一样了,三哥精明一些。他自己不曾说过什么,却挑唆着十四弟十五弟他们去父皇跟前问二哥为何不来。”
沈晰无声轻笑,遂与四皇子一道进了侧殿歇息。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外面忽而有了宫人们入殿的声响,兄弟两个知道是父皇醒了,便一同往寝殿去。
皇帝刚从床上坐起来,乍然见了沈晰,略微一愣,旋即笑道:“你怎么来了?”说罢又锁眉去瞧杨福,“这点事都办不妥了?”
杨福忙要跪地谢罪,沈晰边是一揖边先开了口:“是儿臣非要过来,不怪杨公公。”
宫中,楚怡在早上起床之后,歪在桌前没精打采地写了篇日记,主要内容是说自己笨,中心思想是骂自己傻。
事情是这样的,她从大概一个多月前就很有仪式感地给沈晰准备起了生日礼物。沈晰身为太子什么也不缺,她就想给他弄点有意义的东西,于是决定亲手给他绣个荷包。
手艺活这个东西,就算在古代也不是人人都精通。尤其是绣图案,会不会绣和能不能设计出漂亮的图是两码事。所以宫里的女子想做绣活儿大多会找绣房要绣样,要来之后搭好绣线照着绣就行,和淘宝卖的那种傻瓜套餐也差不到哪儿去。
楚怡就是因为这个才敢做绣活儿的,想着淘宝都能出大众教程的东西那难度肯定有限啊!
然而事实证明,她对自己真的是没点儿逼数。当中走错线、绣错针以及线不小心打结(……)的失误发生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无可避免地要消耗些时间才能解决。
如此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在上中学时是买过那种比较复杂的十字绣套装的,最后也无疾而终。
十字绣的针法多简单啊……中国的刺绣复杂多了!
最终,在前天,她深感这玩意儿肯定是做不完了。想着到时候拿不出礼物不好,随便补个东西敷衍也不像样子,只好拿着半成品去跟沈晰解释。
她哭丧着脸说:“我真没想到这么难……青玉说这个绣样不太复杂,做个七八天就能做出来。我想着一个月怎么也够了,谁知道……”
沈晰接过她绣的东西瞧了瞧,然后栽倒在床上笑得半天都没起来。
他还没见过那个后宅女眷被绣活逼到只能来他面前承认交不了差的呢!
笑够之后他爬起身,边把这半成品搁到一旁边揽过她哄:“不绣了,谁让它这么难,咱不绣了!你的心意我知道,这礼我就当收过了。”
“……”楚怡脸上余丧未了,他又一刮她鼻子:“不许绣了啊,有着孕做这些伤眼睛。”
“哦……”她嗫嚅着应下,默默把那个丢人的半成品收进了柜子里。
酉时,东宫里的小宴在宜春殿开了席。
彼时太子还没赶回来,差侍卫先一步到宜春殿传了话,说让她们入席先用,不必等他。
话虽这么说,但真不等也是不合适的,众人顶多也就是吃口凉菜、喝口汤意思意思,继续边说话边等。
太子妃和云诗都是带着孩子过来的,此时各自逗起了孩子。云诗端着碗膳房专门给孩子备的糊糊喂欢宜,欢宜吃得高兴,太子妃就让人又去端了两碗过来,给沈济与安和公主吃。
余下的几个人没事做,家长里短的闲谈结束,目光就又落到了正得宠的人身上。
黄宝林估计是被楚怡呛得次数多了,这回虽然几度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把话说出来。倒是罗宝林打量着楚怡身边几个两手空空的宫人开了腔。
罗氏笑得那叫一个艳丽:“楚良娣到底是殿下心尖儿上的人。殿下生辰我们谁不是早早地就开始备礼,唯独良娣,两手空空的就来了。”
前任宠妃徐良娣神色间多有落寞:“宝林这话说的。楚妹妹日日都能见到殿下,贺礼自是私下里给殿下更好了。”
楚怡吃着块豌豆黄笑了声:“各位姐姐甭拿我说笑。我也当真是早早地就开始备贺礼了,想绣点东西给殿下。无奈实在手笨,紧赶慢赶也没赶出来,这才不得不空着手过来。”
她觉得她接的这个茬很给面子了。
但无奈,有的人就是越给面子越不要脸。
——罗氏用帕子掩着唇,轻笑不止:“瞧瞧瞧瞧,到底还是得宠才这般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怕辜负殿下。”
话音落处,满屋子都见楚良娣黛眉一跳。
于是她上一句话给的面子,就是她给的最后的面子了。
楚怡淡看着罗氏,悠哉哉地放下了筷子:“可不就是呗。”
“……”罗氏嗓子里一噎,楚怡怡然自得地抿起了茶:“我有恃无恐,是我的胆子;殿下觉得辜不辜负,是殿下的感受。送礼的事说得再大都不过是送礼之人与收礼之人之间的事罢了——敢问罗宝林您算哪根葱,这么上赶着跑来卷饼?”
“噗——”旁边的云诗猝不及防地喷笑,所幸扭头快才没喷了自家女儿一脸。
罗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求助地看向黄氏,黄氏无奈地回看,眼底都写着:我都挨了多少回怼了,哪儿还敢帮你啊?
屋里便僵持起来,亏得沈晰在这时到了,不然不知这僵持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众人在那声“太子驾到”传进来时齐刷刷地行礼下拜,礼罢的同时方才的不快已烟消云散,个个都恢复了笑靥如花。
沈晰在主位上落了座,众人便挨个献了贺礼。第一份贺礼刚上来他就想起了楚怡无疾而终的那个荷包,不动声色地扫了楚怡一眼,觉得这时候唯独她没有多半还是有点尴尬的。
是以在云诗的贺礼奉上去后,太子风轻云淡地主动给了楚良娣台阶下。他吩咐张济才说:“挨个记档吧。楚氏的昨日私下给我了,你回头也一并记上。”
众人:“……”
楚怡:“……”
在座几位的目光顷刻间都十分复杂地落到了楚怡面上,连她们身边的宫女太监都一脸精彩地往那边看。几乎每个人心里都诧异又别扭。
楚氏刚才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带贺礼的话应该是真的,因为说得太诚恳了。那么眼下,就是太子在说谎。
——太子殿下怎么就护她护到这份儿上了呢!
楚怡则目光空洞地看向了太子,心里悲愤地疯狂咆哮:你瞎加什么台词!穿帮了啊盆友!
“?”沈晰察觉到了这满屋子划来扫去的目光,也感受到了楚怡古怪的情绪。
于是他刚喝了口汤就不由自主地滞了一下,不解地看向楚怡:“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