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就在姚玉容看起来像是靠在角落里发呆的时候, 凤惊蛰突然走到近旁, 开口喊了她一声。
一身素衣, 乌发雪肤的小女孩儿还沉浸在【孤陋寡闻】的卡牌文字上, 突然被打扰, 下意识就惊得一抖。
她抬头一看, 见是凤惊蛰,不由得暗叫一声“晦气”——刚被鸾丙申吓了一跳, 现在又碰上了另一个“凶手”,心中一股怨气憋不下去,只好抚着胸口, 面色苍白的怨道:“吓死我了。”
凤惊蛰也不恼,他淡淡道:“你在这做什么?”
姚玉容拿不准他过来想干什么,迟疑道:“没什么好做的……就在这发发呆。”
“你知道么?”凤惊蛰听她说完, 自顾自的忽然没头没尾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也喜欢跟你一样发呆。”
“然后……?”
“然后, 她就死了。”
“……”
姚玉容一时之间还以为凤惊蛰在逗着她玩,可是他看起来却很是认真的继续道:“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发呆的时候,就是一个人闷着想事情。然后我就知道了,想得太多的人,往往活得很痛苦, 又往往会死的很早。”
说到这里,凤惊蛰低下头来,盯着姚玉容道:“你不想自找苦吃, 也不想自寻死路,对吧?”
他说这话好像别有深意,姚玉容忍不住道:“教官是知道刚才青叶姐姐的搭档跟我说了什么,特地过来的吗?”
可她这么一说,凤惊蛰却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色,“鸾丙申?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谁?”
姚玉容紧紧的盯着他的反应,“阮盈盈。”
可凤惊蛰却只是困惑的皱了皱眉头:“那是谁?红颜坊的么?”
他的疑惑看起来并非作伪,反而让姚玉容十分吃惊。
怎么回事?
那么大的一个家族——那么多的人!就死在他们手上啊?
怎么一个人耿耿于怀唯一的幸存者至今,一个人却好像失忆了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姚玉容压下心中的惊异,回答道:“不是……据说是他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时候,遇见的一个女孩。他好像很……那个任务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了,但他好像还记得很清楚……教官你还记得你执行过的任务吗?”
凤惊蛰嗤笑了一声:“那种事情……记得清楚有什么用?倒不如全部忘记的好。”
“教官都忘了?”
“全部都忘了。”
可姚玉容却忽然冷笑了一声,一瞬间,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年岁尚幼的孩子,而是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飞雪站在那里,她那双十指纤纤,柔嫩白皙的手,已被人齐腕砍下。
她流着血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凤惊蛰,你以为你忘了,那些血债就不再存在了吗?”
这话让凤惊蛰自睡梦中豁然惊醒,他只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全身汗涔涔的,却没空擦拭,只是心悸难平。
他掀开薄被,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然而勉力思索,却也想不起自己梦中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那最后的一声怨毒质问,让他心中一阵郁燥。
杀了飞雪之后,凤惊蛰就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忘记很多事情。那些令人烦恼的,苦闷的,忧郁的,痛苦的事情……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似乎拥有了一项特殊的能力——在他毫不犹豫的割破一人咽喉后,只要他静止不动,他就会怀疑自己刚才所做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到了后来,他甚至可以在灭杀他人满门之后,下一瞬间看着自己滴血的弯刀,感觉自己从没做过。
凤惊蛰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正常了。但没什么,无缺院里能活到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
鸾丙申一开口就神神叨叨的,麒甲辰平日不近女色,可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会欲念暴涨,九乙辛爱好割腕,那双终日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臂上,不知道有多少割痕……
相比之下,凤惊蛰觉得自己还好。
终于缓过了神来,他松了口气,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
清明节那天,准备守夜之前,他看见惜玉院的流烟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垂着眼眸,呆呆的盯着地面出神。
她肤白似雪,发如鸦羽,一袭白袍,裙袂风流,正是黑白对比到极致的素净之景。
却恰好院外一株杜鹃花探入墙头,那别名映山红的花枝值此清明,盛开如血,夭夭灼灼。
清明本是追念先人,寄托哀思的节日,杜鹃花又因“杜鹃啼血”的传说,多与悲苦之事相关。可此刻,这映山红却红的叫人看了高兴,那生命的热烈可爱,仿佛是在告诫所见之人,活着本就是一件高兴之事。
而那端坐在花簇之下的,眉眼如画的女孩,似乎也染上了三分艳丽。
原本黑白分明,浓淡合宜的沉静画卷,就这么染上了一片艳色,蓦地在凤惊蛰的眼中,激出了一片别样的鲜活。
也许就是因着这片令人印象深刻的鲜红,凤惊蛰才没能将这个片段完全遗忘。
他已经很少涌现出“喜欢”这类的情感了,可是如今,他却很是喜欢那片杜鹃花。
所以他还记得,他走了过去,告诫流烟不要忧思太重。
他不明白这些比旁人聪明点的小女孩儿为什么都喜欢东想西想,最后又想不明白,就难免要做蠢事。
可那时候,流烟回答了他一句什么呢……
她看起来对他不以为然,丢下一句敷衍的“我思故我在”,就跑开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飞雪——
那时他问她,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只要听从楼里的话,不就不用如此烦恼了么?
飞雪没说我思故我在,她说的是:“我想当个人,不想当个被人随意摆布的傀儡。”
如果她现在还在,看见他这幅刚才做了什么,转眼就能忘记的德性,大概会大笑不止吧。
她会怎么说呢……?
“人杀人,岂能与杀鸡宰鸭相提并论?无缺院可有善终之人?杀人必有业报!神志迷失,自残取乐,不过报应!凤惊蛰,一个人痛苦是因为他还有思想!一旦什么都不想了,你也就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她生气时的语气,平日里凤惊蛰从未想起过,还以为自己一定早已遗忘。可此刻稍加回忆,便几乎历历在目,原来从未忘却:“——但楼里肯定很高兴。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摒弃自我意识的工具了。”
凤惊蛰自嘲的轻笑了一声,他慢慢地凝住虚空中的一点,清空大脑,刚才脑海中翻涌的让他不悦的画面,便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便只记得那些让他不会感觉难受的事情——比如那片可爱热烈的杜鹃花,还有杜鹃花下,那个安安静静的,长得很好看的小女孩。
不过她说了什么呢?
不记得了。
还有楼里的事情——鸾丙申失踪了。
想到这里,凤惊蛰轻松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重新坐回床上。
——自从清明节守夜之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楼里第一反应就是他自杀了。
这世道原本就乱,前些年更是兵祸不绝,就没有一日消停,近些年月明楼的折损,一年就比得上太平年间四五年的折损总和。
而无缺院的人就像是一把把打磨好的利刃,锋锐无两,却也有着使用期限——会在一次次的任务中磨损崩坏。
有些人是肉体残缺,连带着精神也崩溃了。
但也有些人,是肉体完好,却从内部精神上损坏了的。
寻常兵器,钝了锈了,可以去铁匠铺里再行修补磨砺,可无缺院的人,再无修理可能。
一旦生出颓意,就废了。
这些“废人”,自杀而死的不在少数。凤惊蛰就一直觉得,九乙辛有天没准也会割脉而亡。
可他没想到先走一步的会是鸾丙申。
但守夜之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楼里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尸体,这就很让人疑惑了。
一般来说,废掉的“武器”是不会走很远的。
他们大多自尽于自己的院落里——无缺院里几乎每个院落,都死过不少人。
而红颜坊……她们则大多死在楼外。
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都找不到算怎么回事!?
可鸾丙申是无缺院的人,蘅翠是红颜坊的坊主,她管不了这事。而无缺院现在的情况……
九尾狐院和麒麟院为了谁主管找人一事就差点打起来,最后重点都已经不在找人上了。
凤惊蛰又想起因为那天是清明,不少人私底下悄悄流传着一个说法——怕不是鬼门开,里头的人正好看见他,就把鸾丙申捉走了。
这种说法,也许九乙辛和麒甲辰也信了。有的人杀人杀的多了,就有些信邪,有的人杀人杀的多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这件事情,却真的太邪乎了。
九乙辛和麒甲辰虽然抢的厉害,但真要自己接手,估计也不愿意。
这么一想,竟然没人想找鸾丙申……
凤惊蛰苦笑了一声,他想,若是有一天自己也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关心一句吧?
不过,自己的搭档忽然就不见了,说不定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么青叶就空出来了。
凤惊蛰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心想无缺院里那么多失去了搭档的“鳏夫”,恐怕免不了要闹上一阵了。
……
因为搭档失踪一事,最近好些天,青叶的脸色都不大好。
各院都闭院等待查询,所以课业也暂时停止,红药和姚玉容都留在惜玉院里,陪着青叶。
红药安慰道:“这不是还没找到吗?也许……”她支吾了半天,才憋出来道:“也许是丙申哥哥那天喝醉了,去爬山,结果滚下去摔断了腿,所以一直爬不出来,叫人也听不见呢?”
若不是青叶真的非常忧心,平日里听见这么一句无稽之言,怕是当场就要笑出来。
“他恐怕已经不在了。”青叶沉吟半晌,眼眶中已有眼泪:“……可他到底在哪……”
姚玉容沉默的坐在一旁,忽然道:“每院闭户,等待查询,是不是有人疑心外面有人混了进来,杀了他?”
“若是与他有仇,必是和整个月明楼有仇。守夜之时,无缺院所有人都在,”青叶摇了摇头,“若是对方能在这种情况下杀死丙申,又谁都不惊动的将他掳走——对方为何不干脆把我们全杀了?何必如此麻烦?还要遮掩他的尸体?”
“那……”姚玉容咬了咬嘴唇,慢慢道:“既然这样,也许那人……可以不引人疑惑的接近丙申……哥哥,并且可以将他带走——这样的人,有吗?”
——她实在不愿称呼丙申为“哥哥”,可是在青叶面前,提起他,她又总不能总以“他”来代称。
而听了她的话,青叶愣了一愣,想起了现在无缺院的院首之争。可她随即便喃喃道:“他们怎么敢?丙申离‘废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如今楼内人手急缺,他们难道就敢这样出手?他们如何和楼主交代?!”
姚玉容道:“如果谁都不说,楼主也许不会知道呢?”
青叶脸色苍白道:“不可能!坊主肯定会上报的!”
……
“我看,鸾丙申失踪一事,暂时还是不要上报了吧。”
红颜坊的坊主阁里,蘅翠看着难得同时出面的九乙辛与麒甲辰,沉吟不语。
“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大楼主与二楼主,对于如何使用我等,信念几乎天差地别,今日大楼主要我等去杀,明日二楼主就要我等去救……楼内折损人数连年上升,何尝没有两位楼主相互制肘的原因?”九乙辛一脸苦涩的诉苦:“此事一出,大楼主难免又要责备二楼主管理不慎,最后怪罪下来,反而又是我们遭罪。”
“更何况,大楼主笃信鬼神,鸾丙申清明节之时失踪,难免犯他忌讳,到时平白无故又引起一场兄弟之争,他们张一张嘴,我们却是要拿命去搏的啊!”
蘅翠心中犹疑,面上却丝毫不露道:“难道你们打算就这样结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他总不能是白日飞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