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们最终的营销方案?”
会议室里雅雀无声。
“所谓加班加点做出来的诚意十足的方案就这样而已?你们就打算用它说服我,拿下明年贺氏最大的一笔订单……会不会有点痴人说梦?”
贺维庭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取下眼镜连同手中的会议资料一起扔在桌上,啪的一声,惊得刚刚还在台前对着大荧幕上的ppt慷慨陈词的乙方代表微微一跳。
“贺先生……”
贺维庭抬手,“不用说了,刚才三十分钟里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有之前额外给你们的三天时间,现在看来全都是浪费!”
他手指揉着眉心,看起有些疲倦。他只有在开会和加班的时候偶尔戴眼镜,复古帅气的镜架却给鼻梁骨造成不小的负担,他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可不戴又不行。尤其这种放到大屏幕的投影,这两年看着越发觉得吃力起来。
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还是他也开始衰老了?
三十岁生日还没过,正是男人精力鼎盛的时候,说衰老未免太早了。
然而医生也说过,车祸的猛烈撞击不仅对他的身体造成物理损害,也损耗了元气,不好好作养,机体功能退化,会比常人更容易疲累和衰老。
医生……只可惜说这番苦口良言的医生都离开三年了,早已不在他身边。
会议结束,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乙方的代表还在会议桌前踟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秘书吴奕回头瞥了他们一眼,趋前一步请示贺维庭,“贺先生,是彻底否决他们的方案让他们走,还是……”
“不用,他们已经是几个可选方案中的最优选择。你去跟江姜说,让她去继续跟进,逼他们再优化方案,价格上再压低两个点。”
大老板已经控制局势,再由无往不利的美女总监去谈,岂有合作不成的道理?
吴奕点头表示明白――欲扬先抑,真是高招。
路过办公区旁边的茶水休息室,挂在高处的电视机里正播放新闻:“……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称,非洲正爆发埃博拉病毒疫情。此次疫情的感染人数可能超过前几次的总和……”
贺维庭顿住脚步,双腿像被粘在地上一样,想迈也迈不开。
他死死盯着电视机下方的桌面,那里摆了一台半自动的咖啡机,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松了松领带,喉咙依旧被心口燃起的一把火炙得生疼。
谈话戛然而止,秘书以为他真的口渴,“开会半天也累了,您休息下,我给您冲杯蜂蜜水吧?”
贺维庭不说话,水到了手边他也不接,目光一直停留在咖啡机上。
“无国界医生组织指出,埃博拉来势汹汹,疫情已经失控。多名奋战在抗击病毒前线的医护人员受到感染,包括两位亚裔的志愿者……”
贺维庭身子摇晃了一下,倚在墙边勉强站定,深吸口气才开口道:“给我黑咖啡。”
吴奕苦着脸有些为难,老董事长和特助此前特别交代过,他的身体不适宜碰酒精和一切含有咖啡因的饮料,最健康就是一杯白水加一勺蜂蜜,可怎奈何他偏有一意孤行的时刻?
“老板……”
“我说黑咖啡!黑咖啡听不懂吗?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周遭的人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几个来泡茶取点心顺便看新闻缓解一下工作压力的同事平时很少见大老板,不知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茶水间门口还发这么大脾气,一时吓坏了,动都不敢动。
吴奕涨红脸,只觉得握在手中的玻璃杯格外烫手。他还从没被老板这样chi\\\'ze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贺维庭再任性也是她上司,他要喝黑咖啡,她也只能先把老董事长的叮嘱放一边,为他破例一次。
电视里的报道还在继续,感染、确诊、死亡这样的字眼加上穿着防化服和防护面具喷洒消毒药水的画面有种绝望的冲击力,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当年国内经历的sars。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那样的恐慌,只不过那时都还年轻得很,还在学校里读书。
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吴奕背对着贺维庭,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他有亲朋好友在那场疫病中去世,触景伤情?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提过啊。
刀片打碎咖啡豆的咔咔声盖住其他声浪,这黑色黄金最初也是来源于非洲大陆……
莫非他有朋友在非洲?
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替贺维庭代收过一份来自非洲的信件和包裹,因为来自特别遥远的地区以及运单上显示几经辗转的印章,他印象非常深刻。可是贺维庭只瞥了一眼那字迹和落款,就头也不抬地冷冷吩咐:“拿走,别再让我看见。”
现在想想,作他秘书三年,每年都收到这样一份来信和包裹,都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他的生日前后,从非洲寄达本埠。
而他也从来没有拆包过,前两回放进他的办公室,都被他原封不动地扔回到门外他的座位上来。
是生日礼物吗?如果是,为什么他又完全不肯接受这份来自远方的祝福?
他把咖啡递到贺维庭手上,被吓坏的同事们已经小心翼翼地散了。眼见没有其他人,她才鼓起勇气问:“贺先生,前两天你不要的那份包裹好像是从非洲寄来的,你是不是有朋友在那边,需不需要联系使领馆帮忙?”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他,再也无法自我催眠。
贺维庭低头呷了一口黑咖啡,苦味简直蔓延到心里去。杯中丰腴的油脂泡沫一点点散开,露出咖啡单调的黑色,像一个无尽的漩涡黑洞,要把人整个吸入。
“掺一点牛奶……多奶少糖。”
他又把咖啡杯递出去,回忆中的俏丽身影也常常这样,黑咖啡只喝两口就塞给他,摇着他的胳膊撒娇,“我还是喜欢拿铁,多奶少糖啊,别弄错啦!”
恍如隔世。
吴奕接过杯子,他已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要忤逆老板的意愿,让他高兴一点就好。
谁知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轰然声响,他吓得杯子都落在地上,咖啡洒了满地。
“贺先生,贺先生……你醒一醒!来人啊,贺先生晕倒了,快点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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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维庭躺在病床,入眼满是洁净的白。
医院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够院方的出院标准休想离开医院半步。隆廷旗下的私立医院看管自家vip患者严格如监狱刑囚,医术和手段都堪称一流,业内口碑极好,不枉贺氏投一半资金入股。
他的合伙人穿白大褂站在床尾,刷刷翻动病历,语气倨傲,头也不抬,“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胸闷气短和疲劳感?”
“老样子,不好也不坏。你以为贵院给病人开的是仙丹,吃了可以返老还童?我已经配合做完全身检查,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容昭合上病历,啧啧感叹,“你这也算配合?我不是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情况,三个月就该循例到医院做一次体检,半年全身检。你倒好,三催四请都不来,晕倒了才往这里送,现在还吵着出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的医护人员医术不精,连自己合伙人的病都治不好,砸了我的招牌。”
贺维庭坐起来,眉头紧蹙不肯松开,“我已经没事了,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
“有事没事我说了算。你晕倒一下不痛不痒,反正我总能让你醒过来,现代医学昌明,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你好歹也照顾下老人家情绪,你姑妈背着你不知抹过多少次眼泪了。”
贺维庭掀开毯子下床,“你不用拿我姑妈来压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去楼下花园散散心也好,出院就不要想了。”容昭脾气急,很少苦口婆心劝诫病人,但对贺维庭总有几分惺惺相惜,“哎,你这样不行的。要么找个家庭医生,别像对待员工似的那么苛刻,总有人能够胜任的。”
讳疾忌医是人类通病,贺家大少尤其明显,身体不好不肯上医院,连家庭医生和护理师也没有一个。
据说也不是没有,但他总能寻到挑刺的理由,谁都做不长久。
贺维庭不理他,“我的事用不着别人操心。”
“是,不用操心,最好永远像现在这样,病了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你就等着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吧!”容昭摔上门气哼哼走了。
孤家寡人吗?倒也贴切,连尽职尽责的秘书都被他赶走了,也许咽不下委屈过两天就要交信辞职。
他没做错什么,是他苏醒后让她把那三个来自非洲的没有拆封的包裹给他拿过来,结果他嗫嚅道:“我放在杂物间里,没想到被清洁阿姨给收走了。”
他不要的东西,弃之如敝履,又怎能指望别人会另眼珍惜?
“……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拆。”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就是这样的结局了吧,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无法触及彼此,连只言片语和最后的礼物都无缘得见。